第七天的早晨,街角的咖啡店依然准时送来了点心。
长长的餐桌上垫着一块田园风格的碎花桌布,在清晨的日光下令人产生一种温暖的错觉,精美纸盒与丝带折得整整齐齐,等楼梯上传来段殊的脚步声时,芳姨候在餐桌旁,恭敬地问他:“段先生,现在吃早餐吗?”
段殊点头,她便利索地为他倒好一杯新鲜牛奶,再从冰箱里端出一小块深褐色的蛋糕,盛在精致的盘子里,还附带一份刚切好的水果沙拉。
看着眼前日渐完美的早餐,段殊顺便提醒道:“今天晚上不用准备我的晚餐。”
“噢,好的!您要去外面吃饭吗?”芳姨应声道,“那陆先生的要准备吗?”
段殊轻轻地切开蛋糕:“你应该去问他。”
锐利的刀锋下沉,柔软的巧克力浓浆便如火山喷发,流泻而出。
熔岩蛋糕,祝您生活愉快。
在芳姨错愕的视线里,他补充道:“我要出一趟远门,这几天都不会回来。”
黎嘉年已经安排好了行程,会在今天下午开车来接他,一起出发前往云山。
面对着两位主人日渐疏离的关系,以及越来越不同的段先生,芳姨显然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在浓浓的巧克力香气萦绕中,只好干巴巴地应了一句:“这个蛋糕真香。”
“嗯,很好吃。”段殊抬头看她拘谨的样子,不禁失笑,“去看电视剧吧,不用在这里守着我。”
芳姨喜上眉梢:“哎,那我去了——对啦,段先生,咖啡店在卡片上写着出新品了,要不要帮您订一份?”
段殊闻言,将目光投向那张熟悉的卡片,又将它翻了过来。
往日一片洁白的卡片背面上多了一行字:新品已上架。
那是齐宴主动邀请的下次见面。
在熔岩蛋糕的绵密口感里,段殊扬起唇角,被一种奇妙的雀跃所包围:“不用了,等会儿我顺路去一趟。”
“好,那我下楼了,您有事随时叫我。”
看着女佣的背影,段殊蓦地叫住她的名字:“芳姨。”
芳姨好奇地回头。
“换一部电视剧看吧。”正在吃蛋糕的段先生这样对她说,“不要永远只看那一部。”
于是女佣有些茫然地点点头,下楼的脚步也变得缓慢,直至消失在他的眼前。
他收回视线,专心地品尝着这份只能吃到一次的蛋糕。
半小时后,段殊再度推开了那家咖啡店的大门。
店里面目生动的客人们依旧喝着千篇一律的拿铁,菜单上点心栏里的暂不供应也毫无变化。
今天的齐宴并没有坐在最好的观景位上等他,不知道去了哪里。
“您是老板的朋友吧?他在后厨,很快就来。”
上回为他端来拿铁的服务员,笑眯眯地将他引向那个提前被保留的座位。
段殊没有等待很久,就嗅到空气里传来一阵浓郁的松饼香气。
有人将一份甜品放到了他面前。
白色瓷盘里盛着两片新鲜出炉的华夫格松饼,上面覆盖着奶油与冰淇淋球,和一颗鲜红的草莓。
依然是卷发,棕色夹克,昂贵手表,从后厨出来的齐宴放下了盘子,表情丝毫不显意外:“欢迎光临。”
段殊看着他走到自己对面坐下,和上次一模一样的位置,金色日光落在他发尾。
“我刚刚吃过早餐。”
“没关系,熔岩蛋糕很小。”齐宴望向还未开始融化的冰淇淋球,“你也可以只吃草莓。”
段殊笑起来:“我会尽量在融化之前吃完的。”
在听起来格外熟稔的几句对话之后,齐宴看他认真地吃着松饼,问道:“这几天过得怎么样?”
“过得很好,很有趣。”段殊的答案一如既往,“而且还有新的惊喜。”
他看向墙面上那张白衣钢琴师的海报,意有所指道:“看来你还很喜欢我演的另一部关于侦探的电影。”
“你发现了。”齐宴的眼中泛起一抹亮色,并不否认,“那是一个被演绎得很好的角色,我很喜欢。”
段殊先吃掉了红色草莓:“我也很喜欢。”
“故事有新的进展吗?”
“我和黎嘉年的融洽相处,让陆执受到了很深的刺激,他开始改变对待我的方式,不再要求我模仿黎嘉年,再往后的发展,还不确定。”
这次,段殊言简意赅。
“对了,黎嘉年邀请我出去旅行采风,所以接下来这几天我都不在家。”
“采风?”
“嗯,他想帮我找到画画的灵感。”
冰淇淋球只剩下半个,美妙的甜味覆盖了他轻描淡写的叙述。
齐宴定定地看着他,忽然转变了话题。
“现在是第七天了,不用退出世界休息一下吗?”
“不用。”段殊垂下眼帘,任自己被糖分淹没,“我不觉得累,而且现实里也没什么事需要处理。”
片刻寂静后,这个为他亲手制作了草莓冰淇淋松饼的咖啡店老板,常年冷淡的面孔上露出难得的笑容。
“我在墙上新贴了《双重赔偿》的海报,之前疏忽了,不该把它漏下的。”他的话题越来越偏,“你看过那部电影吗?”
段殊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西装男人与身穿明黄长裙的女人亲密相拥,环在她后腰的手里却赫然握着一把黑色的枪。
“很久以前看过。”
他用松饼蘸着奶油和冰淇淋,一并送入口中。
而齐宴看着这张与所处世界同名的海报,仿佛不着边际地评论起电影剧情。
“女主角与情夫合谋,害死了丈夫,还要诈取巨额赔偿金。他们被欲望驱使着,为了爱情和金钱不择手段,编织了一个巨大的谎言。”
“我喜欢听人说谎。”齐宴像在谈论一些与眼前人完全无关的事,“因为谎言是欲望的载体,漂亮的谎言背后是闪闪发亮的欲望,欲望背后才是真实的生命,无论是好是坏。”
涵义微妙的话语掠过耳畔。
段殊没有接话,似乎正全神贯注地对待着眼前的食物。
他成功赶在冰淇淋融化之前,吃完了这份特地为他准备的新品。
“等离开这个世界,我会去重温一次这部电影。”瓷盘里反射着今天的太阳,他语气平静,“我该回去收拾行李了,新品很好吃,谢谢招待。”
齐宴目送他起身离开,语气颇为真诚:“玩得开心。”
轻盈的风铃声中,段殊又一次在他的目光中走出了咖啡店。
店外的空气中依然蔓延着春日的明媚生机。
在咖啡店老板看不见的角度里,他看着玻璃橱窗中倒映出的那个自己,面孔上流露出微微笑意,然后径直往家的方向走去。
齐宴比侦探更敏锐。
玻璃橱窗彼端,越过一张张圆桌和咖啡杯,留在原地的男人似乎心情很好,他悠然望向咖啡馆背后那条波光粼粼的河流,深邃的眼睛里便落满了光。
二十个小时前。
段殊接起了戚闻骁打来的电话。
几日不见,戚闻骁像是忘记了画廊那天的狼狈,也忘记了这些日子里发生的种种,重新热络地叫他段哥。
“段哥,在哪呢?”
段殊简短回应:“在家。”
戚闻骁立即滔滔不绝起来,邀请他出去玩,话语中少了往日的戏谑,似乎多了一分郑重。
段殊只是沉默地听着,这个独角戏电话持续了许久,连一旁的黎嘉年都投来好奇的视线。
等到独角戏告一段落,他云淡风轻地回绝了对方:“抱歉,明天没有时间,要和朋友一起出去旅行。”
他很想知道,为什么戚闻骁会对一个不算重要的“小丑”这么执着?
电话那端的声音顿了顿,尽力掩下那股带着烦躁的怒意:“哪个朋友?是不是陆……”
段殊打断了他的揣测,答案暧昧不明:“很重要的朋友。”
然后不等对面继续发问,他就挂掉了电话。
刚订完酒店的黎嘉年倾身过来,似笑非笑:“是谁的电话?陆律师?”
段殊看着那双近在咫尺的清澈眼眸中映出的自己,如实作答。
“一个玩具。”
十三个小时前。
段殊独自待在不再有任何酒红色的房间,准备关灯入睡,迎接第二天的到来。
有人敲响了他的房门,敲击声短促有力。
他打开门,便看见了陆执。
陆执嘴角的青紫几近淡去,看来这个世界里的医生的确很擅长处理伤痕。
“有事吗?”
陆执的视线在他过分朴素的棉质睡衣上掠过,保持了绝佳的克制,眉毛都没有皱一下:“如果你真的想学画画,我会替你找最好的老师。”
然后他加重了语气:“除了黎嘉年。”
段殊语带遗憾:“可惜你说晚了,阿年明天就要带我出去采风。”
陆执开始学会忽视这个刺耳的称呼,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收紧:“去哪?”
而段殊看着他面孔上快要消失的淤痕,笑容是画家似的明朗天真:“一家风景很好的温泉酒店。”
“听说你也去过。”
现在。
日色浓烈,纯白的老款玛莎拉蒂缓缓驶来,一直到别墅门口停下。黎嘉年按照约定来接段殊,还绅士地为他拉开车门。
玛莎拉蒂驶出别墅区,又驶过街道,经过了十字路口的咖啡店。
段殊望向窗外,眼中光芒闪动,像是能看见店里的人们端起香浓拿铁的身影。
他的确对齐宴说谎了。
他不再像上次见面时那样,坦然又仔细地向局外人描述他的处境与心情,当内心拥有秘密的时候,人总会下意识地想要掩饰些什么。
没有暂停退出世界也不是因为不够累,而是他不想离开。
因为他遇见了另一个自己,那个曾经鲜活生动、又被悄然遗忘的自己。
属于“段殊”的不甘已经在陆执丢掉酒红衬衣,而他摆出尘封奖杯的那一刻开始消散,剩下的,全是他自己的欲望。
段殊喜欢这个世界,喜欢发生在身边的一切,这些混乱、迷失、灼热的执念与痴恋,化作汹涌海潮弥漫而来,叫人心荡神驰。
于是浪花落下,他怀着隐秘又顽劣的心绪,将故事的主人公们引向同一个目的地,迫切地想看到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
他被阿年的欲望所感染,黎嘉年,虞年……相似的面孔与性格,那个镜中的自己,亲昵地站在他身旁,共同面对这不可思议的世界,交握的指尖,缠绵的色彩,令他变得不再疏离,渐渐情难自禁。
所以,他终于说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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