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琮火化那天我跟着去了。”
雷敏回忆起以前的事,心疼地说:“没办法,碎碎爸爸死了以后,她妈妈就不见了,到处找都找不到人,她又没有别的亲人,我就只能陪她去了。我以为她没了爸,妈妈又走了,她会哭个不停才对。可她非但没有,还一滴眼泪都没掉,就像是天生没有眼泪一样,跟个木头人似的看着她爸的骨灰。”
江慕一声不吭地听完,想到顾碎碎在孤儿院里被人排挤,在学校门口摔破了一层皮,被老师威胁让她转学,所有这些发生以后,他都没见她流过一滴眼泪。
他喉咙有些发紧,很久没回过神。直到碎碎回来,用公筷往他碗里夹了块鱼香茄子,对他说:“哥,你吃这个,这个特别好吃。”
雷敏看得一笑:“碎碎真乖,会疼哥哥了。”
她摸了摸碎碎的头:“好孩子,阿姨走了,以后有空去看你。”
碎碎点头:“好,阿姨再见。”
江慕看了她一会儿,收回视线,敛下眸子里的神色。
次日他回学校集训,间隙休息时靠着操场里的一棵树抽了根烟。
司彬过来找他:“慕哥,赏根烟呗。”
江慕从烟盒里抖出一根烟给他。
司彬伸手接住,把烟点燃:“很久没见你抽烟了,是不是戒不下去了,知道生命虽可贵,但及时行乐才最重要了吧?”
王乘也从远处跑了过来,凑上耳朵:“啥?什么及时行乐?你们两个注意素质,别让我举报你们!”
司彬作势踢了他一脚:“你赶紧去举报!”
江慕只觉得吵,碾灭了烟举步走了。
王乘和司彬两个在后头跟着:“慕爷,明天的心理学考试能不能帮帮兄弟们?”
江慕:“滚。”
-
顾碎碎一直都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
虽然跟别人比起来性格不是很开朗,但不开朗不是原罪,也没有任何的错误。人都有选择怎么活着的方式,有些人明媚,像光芒万丈的太阳,而有些人总站在暗影里乘凉。只要不影响到别人,任何人都没有对他人的生活方式指手画脚的权利。
自从韩琪宁跟她道歉后,学校里的流言渐渐少了,没有几个人再传她的闲话。
班里的人也开始愿意跟她说话,课间会过来问她数学题,中午会同她一起去食堂吃饭。
她又过上了像以前一样风平浪静的生活。
她以为自己会这么一直过下去。
直到有天放学回家,在饭桌上,江慕突然问她:“你妈妈有没有跟你联系过?”
她手里的筷子一顿。
被收养后,她仍旧喊兰颖“阿姨”,叫江正易“叔叔”。江慕口中的“妈妈”,指的是把她生出来的谈媛。
对于她们家的事,兰颖和江正易达成了共同意向,从来都不会在她面前提一句。江慕也从来没有跟她提过,不知道今天为什么会说起。
她低着头,声音很小:“没有。”
“你想她吗?”江慕明知道她不愿意去想以前的事,可他就是非要提起。
她有些不高兴了:“不想。”
“为什么?”
她想不通他为什么要不依不饶:“她不想我,我为什么要想她。”
她的表情始终都很平静,即使情绪有了很大波动,一双眼睛仍然倔强,甚至没有红一下。
江慕等她吃完饭,牵着她出了门。
他开车带她去了一所安静的小区。
天色暗沉,一轮半弦月挂在上头,旁边有颗很亮的星星。
顾碎碎已经看到他带她去了哪儿,全身瞬间紧绷起来。心脏处泛起细小的疼,让她觉得有点儿呼吸不过来。
是以前住过的小区,顾琮就是在这个小区里被人杀害的。
她不愿意下车,在江慕朝她这边走过来时伸手紧扒住车门。
可她力气太小,江慕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副驾驶门打开,硬是将她从车上拉了下去。
她害怕起来,惊慌失措叫他:“哥……”
江慕充耳不闻,紧攥着她的手带她进了一个单元门,按开电梯。
电梯里一切如旧,箱壁上被人贴了几张修理空调的小广告,牛皮癣一样清理不掉。
时光彷如倒流。
她后背紧贴在箱壁上,吓得浑身僵冷。电梯门叮得一声打开,她拖动着沉重的双腿,扎进阳光里没命地往前跑。
一边哭一边往前跑,死也不回头。
从那天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哭过。
因为哭也无济于事,难过也无济于事,回忆也无济于事。
爸爸曾跟她说,人不能做徒劳无功的事。
“哥,”她拉住江慕的手,眼睛瞪得很大:“我不去……”
江慕的手紧了紧,仍是带着她往电梯里走。
她死死扒住电梯门,半个身体都在外面,看着他的目光里多了些怨憎。
一双眼睛已然红了。
两个人僵持了会儿,直到电梯因为长时间未关闭发出一声声刺耳的警告声。
她低下头,在他越箍越紧的手上狠狠咬下去。
江慕面色不变,等她咬够了,突然把她抱起来往外走。
他把她带到一处小花园放下,半跪下来看着她。
“你告诉我,你想你爸爸吗?”他问。
顾碎碎固执地不肯说话。
“你很想他,不想让他死,想让他活过来,是不是?”江慕一句句紧逼:“你不喜欢别人骂你爸爸,觉得你爸爸没有错,是别人诬陷了他,是不是?”
顾碎碎仍是不说话。
“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信你,”江慕声音很沉,一双眼睛黑得像墨:“你现在告诉我,你爸爸是好人还是坏人?”
顾碎碎看了他很长一会儿。
“你以为你什么都不说,就可以慢慢忘了那件事?”
他始终不肯放过她:“我再问你一遍,顾琮是好人还是坏人。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会信,可你如果不说,世界上没有人会相信你。”
漫天苍凉月色下,她的眼珠终于动了动。
“你相信我?”
“信。”
因为这一个字,顾碎碎长久以来的委屈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
她的眼睛霎时红了一片,嘴唇抿了抿,最后还是没忍住,从眼睛里滚出了一颗豆大的泪。
“我爸爸是好人。”
说完这句话她哭了起来,眼泪流得越来越凶。
“他从来都没有做过一件坏事,为什么他们都说他错了,说他活该被杀,还骂他是叛徒。”
她终于像是一个正常的小孩,委屈又伤心地哭着,哭得满脸都是泪,提起了她从来不肯提的那件往事。
“他不是叛徒,他从来都没有拿过那些人的钱!为什么没有人信他,没有一个人肯替他说话?”
江慕拿纸巾给她擦眼泪。
“我信你,”他说:“你爸爸是个好人,那件事不是他做的。如果以后我有能力,我会把案子查清楚,让那些骂过他的人都来给他道歉。”
顾碎碎抽噎着,肩膀一抽一抽的:“真的可以吗?”
“可以,”他说:“你相信我吗?”
“信。”
“那我们就达成共识了,”他说:“哥哥相信你,你也相信哥哥,我们不能互相怀疑,知道吗?”
她庄重而认真地点头:“好。”
江慕心情好了些,把她往身前揽了揽:“过来,哥哥抱着哭。”
碎碎被他抱在怀里,下巴趴在他肩膀上,一声声地抽噎着,肩膀不停颤动。
“以后不高兴的时候,想哭的时候就要哭,”他说:“要是不想被人看见,就一个人躲起来哭,只要别忍着。”
她不说话,一个劲地掉眼泪。
哭着哭着困了起来,趴在江慕肩膀上睡着了。
江慕抱起她回到车上,把她放进副驾驶座,给她系上安全带,拿纸巾把她脸上的泪痕擦干净。
回去的路上她慢慢醒来,从椅子里直起身,揉着眼睛去看窗外的夜色。
城市车水马龙,路上有人不停经过。
她看到带着小女孩在外面玩耍的年轻妈妈,突然想起了谈媛。
“我妈妈好像有点儿不喜欢我,”她主动提起来:“我爸爸死了以后她就走了,不要我了。她要是这么讨厌我的话,为什么要把我生出来?”
江慕手扶在方向盘上,视线看着前方,一盏盏路灯光在他脸上切割出明与暗的光影。
“她如果真的不喜欢你,那她也不值得你喜欢,”他随手揉了揉她头发:“以后有哥哥喜欢你。”
顾碎碎看着窗外倏忽滑过的风景,微风从半开的车窗透进来,吹在脸上凉凉的。
“哥,是不是你找了韩琪宁,让她跟我道歉的?”她扭头问:“有段时间学校里老有人说我爸爸的事,我以为是华老师把话传出去的,其实不是她,是韩琪宁吗?你跟她说了什么,她才会跟我道歉的?”
江慕随口回:“我跟她说,如果她不道歉,我就把她交了小男朋友的事告诉给她班主任。”
“啊?”顾碎碎着实没想到,好奇地问:“她交了男朋友?是谁啊?”
江慕弯了弯唇:“小孩,你这么八卦?”
顾碎碎不肯放弃:“到底是谁啊?”
“是谁你不用知道,你要知道的是,如果你敢像她一样交个小男朋友,哥哥就会把你的腿打断。”
顾碎碎努了努嘴:“你不是跟我说过,不管多大年纪的人都可能会喜欢别人吗?”
“喜欢可以,”江慕看她一眼,用带了点儿威胁的口吻跟她说:“但是不许谈!”
-
顾碎碎不再是雷敏口中的那个不会哭的怪小孩了。
她的性格慢慢变得明朗,不再像以前那样闷沉。不仅是在家里会说笑,在学校时也会跟人交朋友了。
临近春节时学校放了寒假。
一天她在家里写作业,听到外头有响动,出去看了看。
来人是从国外回来的岑子念。
一年不见,她长得更漂亮了,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一头长卷发风情无限。
“碎碎!”她提着礼物小跑过来,笑着说:“看姐姐给你买了什么,都是限量版的裙子,你快试试合不合适。”
顾碎碎不好意思收这么昂贵的东西,礼貌拒绝:“谢谢姐姐,哥哥跟我说,我不能拿别人给的东西。”
“姐姐怎么能是别人呢,”岑子念嗔怪:“姐姐是你哥将来的女朋友啊!你快告诉姐姐,姐姐走这一年,你哥有跟别的女人眉来眼去吗?”
觉得顾碎碎可能不太理解眉来眼去是什么意思,她换了个说法:“有带别的女人来过你们家吗?”
虽然确实有女生来过,但并不是江慕带来的,大多都是跟着王乘和司彬两个人来的。顾碎碎觉得这应该不算:“没有。”
岑子念开心一笑:“我就知道你哥靠得住!”
她硬是把那些礼物留下:“你就拿着吧。你哥既然不在家我就先走了,等他放假了我再来看你。”
岑子念再过来时是除夕前一天。
那天同样也下了雪,顾碎碎正在院子里堆雪人,等着江慕今天放假回来。
临近傍晚时门口传来响动,江慕迈着两条长腿从外面进来,后头跟着岑子念。
顾碎碎本来要去接他,看到岑子念后停下了步子。
“江慕!”岑子念追上来,把江慕拉到她面前:“我到底哪里不好,你就这么瞧不上!”
借着门口的灯光,顾碎碎看到岑子念脸上有眼泪。
“能不能别闹,”江慕有点儿不耐烦地把她的手挡开,朝门口示意了下:“回家。”
“我不回!”岑子念大喊:“我喜欢了你那么久,为了你什么事都肯做,每天醒着梦着脑子里全是你,你到底为什么瞧不上我!我是长得不好看吗,我家庭条件不好吗?还是我身材不好,我性格太差劲?那么多男的整天跟在我屁股后头追着,我通通不要,我只想要你!”
她说着说着突然大哭起来,雪花不停落下,在她发上积了薄薄一层。
“江慕,你就不能跟我试试吗,”她委屈得不行:“只是试试好不好,你喜欢什么样的女生,我就会努力变成什么样的女生,我会很乖的。”
她哭得楚楚可怜,脸上的妆容防水,在那么多眼泪的侵染下依旧纹丝不动,好像是长在上面的一样。
江慕烦躁地揉揉眉心。
过了片刻,他抬眼看她:“你就非不死心?”
“我不!”她斩钉截铁。
江慕长长地吐了口气,有寒气渗进冰冷的空气里。
“行。”
顾碎碎站在他身后不远处,听见他开了口。
“那就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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