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他们还未成婚，约莫二十不到的年纪，尚未捅破最后那层窗户纸。
马车停在王府前时，夜色已经很是浓重了。
沈逢姝晕车晕得厉害，早就靠着北野陵的肩头睡得东倒西歪。
北野陵垂眸望着她，犹豫一下，还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沈逢姝含混地哼唧：
“王爷……”
却没有醒，反而一翻身，完全挂在了北野陵怀里。
“……醒，醒醒。”
北野陵的耳根子都要着火了。
他想把她扶起来，又不敢动她，两只手很无措地悬在空中：“到家了。”
听到“家”，沈逢姝的眼睛微微睁开。
环视周遭一圈，又撅起嘴阖上眼。
“骗人……这不是我家。”
抱着怀里的少女，少年北野陵平日的冷静自持早就无影无踪。
“这，这是我的王府。”
他呼吸加快几分，第一次上朝都没有如此局促：
“你先在这里小住几日，待隐狼军查明你的亲眷，就将你送回家，好不好？”
“回家……我回不去啦。”
沈逢姝梦呓似的，声音很轻：
“我也想回家呀……”
后来，北野陵才意识到，一个失忆的人，说出这种话，委实有些反常。
但他那时太紧张，完全没有察觉出她这话背后的深意。
“那……冒犯姑娘了。”
见沈逢姝完全没有要醒的意思，他闭上眼，一把抱起怀中的姑娘，稳稳踩着脚踏走出马车。
早就等在门口的周管家一怔。
他跟在穆王殿下身边有段时间了，知道北野陵虽然仍是少年，城府却不浅，是位冷心冷情的主儿。
帝都贵女无数，他却从未施舍过一个青睐。
眼下，却有位小女孩在穆王殿下怀里，已经睡熟了。
她的脸埋在他的胸口，碎发下的脸颊瓷器般光洁细腻。
周管家只看了一眼，就把头深深埋低：“臣恭迎殿下。”
夜色浓重，很好地掩盖了北野陵泛红的耳根。
他的视线淡淡扫过去，周管家立刻躬着身子到前面引路。
知道穆王少言喜静的性子，一行人肃穆而迅捷。
内院灯火通明，已经收拾出来，门口站着一排长随。
进了内殿，北野陵轻轻将女孩放在床上。
为她盖好锦衾，他垂眸看了一会儿，才转身离开。
出了客房，北野陵并未去寝殿，而是径直去了书房。
陪沈逢姝在外头耽误这些日，案头积压了不少公务。
送折子的亲信已经候在案边了，把折子递上来时，有点犹豫：
“殿下，头几本，都是参您的。”
北野陵垂下眼翻开奏折，淡淡应了一声。
果然，内容还是那些。
翻来覆去，都在说穆王虽战功赫赫，却年纪轻轻残暴嗜杀，难堪大任。
母妃出身异族，又是畏罪自戕，出身低微。
最后又看似中肯地写道，相比之下，太子殿下宽厚仁和，是为将材。
“殿下，这些奏折，来自吏部、御史台、兵部……这几个部门，都由沈凌沈阁老牢牢把持。”
北野陵“啪”地合上奏折，嗤笑一声：
“他们推举太子也正常，毕竟太子是沈阁老的得意门生。”
“沈阁老那边……”
亲信犹豫了下，“要不要敲打几番？”
殿下才开府建衙不久，沈凌就拿出一副赶尽杀绝的架势，敌意委实太大了些。
“不必。”
北野陵将奏折扔回书案上，“不急在这一时。”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甲兵碰撞之声，旋即一个短打扮的隐狼军匆匆跑了进来。
“殿下。”
他附在北野陵的耳畔，低声道，“那位小姐的身份查明了。”
北野陵挑眉，拿起另一本折子：“讲。”
“是……”
想起前几日殿下与她亲密无间的光景，隐狼军深吸一口气。
“是沈阁老家的四小姐，名唤沈逢姝。”
……
沈逢姝知道之后，垂下眼低声道：
“好，那我回家。”
眼泪滴在她的前襟，晕开一片水渍。
北野陵犹豫了一下，道：“好。”
没有父亲愿意把女儿嫁给政敌。
“你……”
他望着沈逢姝，半晌方道，“算了，一会儿隐狼军会送你回府。”
“你是介怀我的身份吗？”
沈逢姝突然道。
她抬起头，脸上妆泪阑干，胸口剧烈地着：
“怕我留在你身边，会做沈……父亲的细作监视你？”
北野陵一怔，没想到她会这么想。
他只是清楚地知道，沈阁老断然不会答应这门亲事。
见北野陵不说话，沈逢姝勉强一笑。
“那就不麻烦你的亲卫了，免得和沈家扯上关系。”
她推开面前只动了一口的牛乳羹，敛袖起身：
“我告退了。”
她转身时抬袖擦了一把眼泪。
北野陵垂下眼。
过了一会儿，长随进来收拾碗碟。
见北野陵还在，几个人一怔，却也没敢说话，默默上前开始收拾冷羹。
“别动。”
北野陵突然道。
那个婢女的手悬在半空。
“殿下？”
“不许扔。”
他的声音冰冷，“送去膳房。”
她低头看，是一盏蛋羹，摆在北野陵面前，一点都未动过。
光骤然耀目起来，再睁开眼，北野陵一身猎装，正与几位皇子并辔而行。
三年前沈逢姝回家后不久，便是秋猎，皇子伴驾。
皇上钦点了内阁几位权臣可以带家眷。
所有人都知道，说是君臣一体，实则是要为几位适龄的皇子挑选王妃。
其中，战功赫赫的穆王北野陵尤为抢手。
一路上不断有大臣过来聊天，说是闲聊，话里话外都是在打探他的心思。
北野陵漫不经心地敷衍，目光却下意识移到不远处，沈逢姝的身上。
几个月没见，她瘦了不少，肉乎乎的下巴变尖，褪去几分幼态，更能看出优越的骨相。
不同于其他慢悠悠的贵女，沈逢姝是真的准备围猎。
她手里握着长弓，箭筒背在身后，马鞭插在金丝鞍的一侧。
察觉到北野陵的目光，她狠狠瞪他，旋即一夹马腹，绝尘而去。
他下意识失笑。
“殿下是想去猎鹿？”
见北野陵一直往那边看，内阁次辅忙道，“这个季节，雄鹿发情，恐怕不适合啊……殿下！”
北野陵已经头也不回地向鹿林奔驰而去。
……
森林深处传来呦呦鹿鸣，还有沈逢姝混乱的马蹄声。
北野陵听到声音，心脏几乎要跳出来，马鞭雨点般落下，战马长嘶，带着他斩棘而奔。
过了一会儿，树影渐稀，隐约可见人影，她的马已经摇摇欲坠。
周围是七八匹坚角锋利的雄鹿，正不耐烦地用前蹄挖着地面。
“姝姝！”
北野陵毫不犹豫，一把甩开链刃，向为首的雄鹿刺去。
沈逢姝闻声，猛地回过头：
“王爷？”
拖倒那匹雄鹿，他突破重围，杀进沈逢姝身边。
“你，你，你进来干什么！”
沈逢姝又惊又怒，“会死人的！”
“我若不来，你就真的死了。”
他说着，一把将沈逢姝拉到自己的马背上：“抓好。”
链刃咬合，发出龙鳞摩擦般的声响。
顾不得脸红，雄鹿已经又一次围了上来。
“小心！”
沈逢姝利落地转身，弯弓搭箭，只听一声蜂鸣，正中雄鹿的双目。
这是这样一来，她就与北野陵面对面了。
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眸子，她才意识到不对，脸立刻烫得像烧起来一样。
北野陵也怔住，他咳了一声，尴尬地转移话题：
“弓术很厉害。”
沈逢姝撅了撅嘴。
“我这可是童子功……小心！”
又有雄鹿追了上来，来不及拔箭，她抄起手中的弓狠狠扔去。
与此同时，北野陵在马腹用力一踢，战马吃痛，离弦的箭一般载着两人狂奔而去。
此时天色渐晚，深林伸手不见五指，只能看见前方树影婆娑，迎面而来如同无数只鬼手。
沈逢姝下意识往身后温热的怀抱里缩了缩。
“不怕。”
北野陵抖开风氅，将她裹在里面，“闭上眼，很快就出去了。”
熟悉的沉香立刻将她笼罩。
沈逢姝紧紧贴在北野陵胸口，甚至能听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颠簸渐缓，北野陵把他抱下马。
他低咳一声，“姝姝，我们出来了。”
沈逢姝抬起头。
远处的灯火勾勒出他深邃英气的轮廓，面颊上还有几道被树枝刮破的血痕。
他垂眼看着她，睫毛纤长浓密得不像话，全然不像是平常冷戾的穆王，而只是二十上下的寻常少年郎。
“你，你。你的脸破了。”
沈逢姝抿了抿唇，低声道，“对不起。”
不待北野陵再说话，她就红着脸，拉起他往王帐跑去：
“我们去找御医。”
北野陵站着没动，望着她笑了：“还生气吗？”
沈逢姝一怔。
“……生气。”
她低下头，小声嗫嚅，“但是你受伤了，我生不起来。”
……好像一匹小羊羔。
北野陵没忍住，揉了一把她在他怀里滚乱的发，“对不起，之前是我不对。”
他托起小女孩漂亮的脸蛋，神色认真：
“我从来没有介意你是沈阁老的女儿。”
沈逢姝撅起嘴，一双眸子在火光下亮晶晶的：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和我在一起？”
“沈阁老肯定会不同意。”
他笑了，“我不希望你夹在中间为难。”
帝都比他优秀的贵子数不胜数，她肯定会有更好的选择。
沈逢姝一怔，旋即笑了：
“你好傻哦。”
她抬手，攀上北野陵的颈子，在他耳畔小声道：
“我是要和你过一辈子，又不是和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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