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古代言情 > 风流相 > 9、玖
    武举一事,共牵连了三十八人之多,除了少部分地方任上的文官,大部分都是兵部的人以及武将,其中官职最大的就是宁顾。


    虞文生本以为这风波就算过去了,没想到宁顾逮着空子翻了案,出来后转头就把一众人卖了。


    他把手中的兵权给了明德帝。


    明德帝自然不可能因为一条写着冤情的布巾完全被打动,可如果在陈述冤情时隐晦地提到移交兵权,他必然也要衡量一二。


    是主动上交,还是靠着党派间的血腥权斗把兵权拿到手,其中差别还需仔细掂量的。


    这是温珣为他出的第二条计。但若没有他先让宁微主动认罪,那条陈述冤状与剖白就献不到明德帝的案头。


    宁顾这军权一交,换来自己父子的命,可虞文生那里,就过不去了。


    本来武将这里铁板一块,凭着南征北伐这些年攒下的功劳,几个将领齐齐装傻充愣,就是不交军权,任明德帝明示暗示就是不管用。


    如今有人开了这个头,明德帝再顺势嘉奖一番,添个虚头巴脑的头衔,转眼就把目光锁紧一干有军权的几个武将。


    一连几晚,虞府彻夜灯火通明,后门小巷停了不少看似平平无奇的马车。


    半个月后,又有几个将军主动上交军权,明德帝大喜,私下里拉过温珣的手,拍着他的肩膀叹道:“温卿实乃医朕头疼之药方啊。”


    温珣面上笑意不减,抽出手后退一步行礼,“能为陛下分忧,是臣之福。”


    “只是,这武举经此一事,暴露出的弊病甚多。”明德帝见手空了,暗暗搓了搓,沿着殿前的长廊继续走,“先停几年,之后再说,可能更好。”


    温珣把这话在心里绕了三匝,琢磨不出到底是什么意思,终究还是把自己心里的想法说出来。


    “有弊病,那便找根除的良方,现下停办,他日再恢复,根本依然没解决。臣有几句愚见,陛下听了莫笑。”


    明德帝眼里满是兴致,“你姑且说来听听。”


    “这次乃至于以往武举,因是网罗天下英才,各地冒名顶替者总有一二,从地方至京城,想要从中作假可能性颇多。


    “臣认为,但凡参加武举科考,可让考生亲填姓名、籍贯和年龄在印册上,每两场考核之后再填一次,笔迹相同者方准入第三场,每场考核印册皆收入兵部封存;待考中之后,武者笔迹再与之前每场做比较,笔迹不符者追究,杜绝冒名顶替者,此为一策。


    “如今边关战事已定,武将在朝中的时日必将更多,问题也逐渐暴露出来,究其根本,还是因武将几乎大字不识,重情义,轻书文,毫无规矩可言。


    “若要解决这一弊端,还得从武举入手。今日武举只论武力,若他日在朝为官,还是识些基本的伦法为好。在武举中增加策论一科,上下一致重视起来,文武并重,长此以往,武将必当是国之重器。


    “而学策论,这又涉及到臣要说的第三策。书典学习于普通百姓而言是个难关,但对于臣这些世族子弟而言轻而易举,长此以往,朝官鲜有平民,百姓出头无望,定心含私怨。


    “臣以为,不防鉴科举之书院国子监之流,设立武学,既收身强力壮的平民百姓,又收世族官宦子弟,广开门路,一视同仁,再选朝中经验丰富将领任教授,平日用功学习,待他日边关战事一起,师生皆可上战场,指挥杀敌。”


    绕过前殿,走廊走到尽头,早有福公公在门口等候,明黄华盖下的细穗轻晃,挡在皇帝头上。


    温珣从小太监的手里接过伞,明德帝拉过他的手,环上他的腰,另一只手已然接过他刚撑开的伞。


    “雪天路滑,温卿小心。”热气飘散在对方头顶,明德帝抬抬下巴,“你们跟在后头。”


    “陛下,还是奴婢来打伞吧。”福公公的手在空中跃跃,被明德帝阻止,搂着温珣往前走。


    温珣难受地挣了挣,腰间的手更加使力,他顿时不敢动了,十几岁的身量还未完全长开,整个人看起来像是缩在他的怀里,鼻尖充斥的,都是龙涎香浓郁的味道。


    “陛下……”他刚张嘴,一口冷气从嘴中贯到肺里,凉个透彻。


    “温卿之提的武举三策,字字切中当下之要害,朕当……小心!”


    绣着秀竹的青绸伞在滑下一道痕迹,倒头跌入雪中。


    明德帝的手松松地搭在温珣的肩膀后,笑问撞入怀里的人,“可撞疼了。”


    温珣忙要抽出距离,可腰间的手还稳稳地搂着他,让他的身形动不了分毫。温珣心里的疙瘩一个接一个冒起,此时也恼了:“陛下若没挡在臣身前,臣便不会撞疼。”


    “你倒是好好走路。”


    “臣有好好走路。”明明是他有华盖不遮,非要来蹭他的伞,两个大男人挤在这小伞里走路像什么样。


    “那是朕的不是了?”


    “臣不敢。”温珣淡声道,那张脸没了笑意,比这漫天飞雪还冷。


    “还真恼了。”明德帝好笑道,捏捏他的鼻梁,“帮你揉揉。”


    温珣把脸转开,挣脱他的手指。


    “是朕的不是了,你莫怪。”明德帝难得道声歉意,却又轻松自然地说出口,他自己心里都纳罕了。


    可温珣板着一张脸,就是不接受。


    “你呀,耍起小性子来,比后宫十个妃嫔都难哄。”明德帝叹道。


    温珣心头一梗,那口气呼出来要丢命,又没办法咽下去,不上不下难受的很。静静悠长地呼吸两口气,这才缓和了面色,道:“还请陛下尊君臣之礼,莫让臣难做。”


    明德帝面色一顿,牵起他的手,不容拒绝地握在手心里,语气中不乏高处不胜寒:“你只道身为臣子难做,朕居高位,难道更易?”


    温珣抬头看向他,隔着晃动的冕旒,明德帝寒潭般的双眸此刻寒凉散尽,雾霭消融在炽热的神采中,倒映出他迷惘讶异的眼神。


    “世人若知温卿胸中沟壑,必道一句‘得臣如此,夫复何求’,可朕还想再求。奈何遍寻世间,也无那双全法。”


    恍惚有一刻,温珣觉得,隔在他们视线之间的冕旒,是那么得晃人心神。珠玉摇曳,丝丝波光划过明德帝儒雅俊秀的脸庞。可仔细探察,却又让人瞧不分明,那双见识过这宫里宫外几十年风风雨雨的眼睛里,到底有多少真情流露。


    手从温热的掌心中挣脱开,“臣不过是在班门弄斧,何来沟壑,全赖陛下看得起臣,臣才能在这里说两句贻笑大方的玩笑话。”


    低下头,他道:“风雪渐大迷人眼,臣有些受不住了,陛下还是乘上撵舆,快些走吧,瑶章公主和皇后娘娘只怕在未央宫里等急了。”


    明德帝眼里神色未明,定定地看着他。


    良久,叹声道:“罢了,既然温卿想先回去,那便回吧。”


    他把身上的流金裘脱下,罩在温珣的大氅外面。


    “天色渐晚,这雪还不知要下到何时,你既不愿在宫里留夜,那便早些回去吧,路上走慢些,切勿着凉,瑶章那里朕去说。”


    温珣低低应了声,转头沿着来时的脚印出宫。


    明德帝目送他远去,福公公并着手底下的内监快步上前,遮雪的遮雪,递手炉的递手炉,扶他上了撵舆,往红墙累立的深宫处走。


    从青绸伞蜿蜒出两排凌乱的痕迹,最终越行越远。


    ————


    京城不夜城,长安小酒馆。


    雕车盈路,萧鼓宣空,穿过最宽阔的朱雀大街,绕着巷坊的弯弯绕绕,行至太府门桥北路,东西两侧,楼观对耸,宝马香车,络绎不绝,绮翠罗香,歌舞升天。西岸上有条绞索船,十几个渔夫拉着三条铁索,正吆喝着整齐划一的口号把船往岸上拖。


    温珣好容易才在这条街上寻得约定所在,让期生在酒楼包间门外候着,自己进了里屋。


    “耀渊兄。”


    听到开门声,徐泽远起身相迎,“珣贤弟。”


    温珣落座,左右看看,咂嘴道:“难为你能在京城里找着这么舒适的酒楼,如今能见到的已然不多了。”喝了一杯桌上的茶水,惬意地靠坐在椅子上。


    徐泽远嘿嘿笑两声,“你莫嫌弃。”他自是知晓这酒楼的破落,远不及平日里温珣出入的地方,但这是依他全部家财能够请的上饭的地方了。


    “怎会嫌弃,这里东临宣江,风景独好,单这茶水就飘香四溢,待会菜色定也不错。”


    正说着,小二已经敲门进来,温珣翻着单子,随口点了百味羹,两熟紫苏鱼,胡饼,虚汁垂丝羊头,烧臆子和签盘兔,把目光投向对面,示意他继续点。徐泽远见都差不多了,只点了一壶酒。


    不多时酒菜上来,把一小张桌子摆的满满当当,徐泽远先倒上两杯酒,敬他道:“多谢珣贤弟扶持之恩。”


    “哥哥就是爱这些虚礼。”温珣与他碰杯,一口把酒喝下去,这副年轻的身体还不能适应酒的冲味,辣得他连连咳嗽,灌了几口汤才见好。


    放下酒杯,他笑问:“在库部司可还待得顺心?”


    徐泽远道:“样样顺心,只是,这差事未免太闲了些。”


    他原是翰林院编修,一次在诗会上与温珣相见,便被温珣心有大志的落拓形象吸引,非同寻常的见解更是让他耳目一新,相处下来愈加刮目相看。


    这次武举,温珣借着萧党的手,神不知鬼不觉把兵部库部司的副主事给顺带拉下去了,让徐泽远顶替上去。


    “库部司主管兵器,卤簿和仪仗,寻常陛下未出巡,你这个六品员外郎,上头有个郎中顶着,下方有那么多手下操持,定是闲的。”温珣才喝了一小杯酒,便觉得头有些晕。


    “我心有千言,仍然难疏。”徐泽远叹道。


    他是五年前进士出身,进翰林院后兢兢业业,一直以为能有机会一展抱负,没想到淹没于无尽的书籍修纂当中,令他很是苦闷。


    “时下奸佞当道,蒙蔽帝听,贪腐不绝,鱼肉百姓,我实在无心沉醉于前朝纷纭往事,也无意让后人蒙典录恩泽,如今都已民不聊生,谈何过去将来。”他多喝了几杯,又开始哀叹心中牵挂之事,说着说着,竟哭了起来。


    “耀渊兄,我还是那句话,稍安勿躁,你的拳拳之心,总会被陛下感知,甚至被天下人知晓。”温珣有些大舌头。


    “但愿如此。”说着,徐泽远又与他碰了一杯酒。


    温珣自然知晓,徐泽远是前世有名的清吏,可惜一身正气非但没有帮到他,因为性子刚直,反而使他的官路十分不畅,至死也没能抒发心中抱负,被别人当了替罪羊,在牢里含冤而死。


    “你且放心大胆地去做,剩下的,我来想法子。”当初,温珣这样承诺他。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温珣去楼下小解,路过柜台收账处,他指着一个包间,小声问掌柜,“那间房吃了多少银两?”


    掌柜的笑呵呵道:“二十两银子。”


    他趁着神智还算清醒,把十两银子丢给他,“你且先记这些,待吃完了,再算剩下的。切记,到时就说十两,只有十两,知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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