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安十一年夏,涉州沦陷,满城之人屠得只剩十之一二,举国皆惊,激起的不是上下一心共同抗敌的民情激愤,竟是周围几州百姓连夜蜂拥逃离的情况。而一方刺史,守城将士,完全未想去做任何安抚动员,早在听到风声时就逃走了。
所以在匈奴攻下贺州和恪州之时,只有一群没来得及逃的老弱妇孺等着他们。
街上只有紧闭的店铺门前挂着几处寥落灯笼飘着光,行人零星,行色匆匆,并未因盟约即将达成而露出喜色,许也知晓风雨欲来,前路难料。
一灯摇曳的烛火被锅里猛然升腾的雾气笼罩,温珣穿着一身短褐粗布,坐在小摊前的桌旁,慢悠悠地喝着羊肉汤。身旁,是一身农妇打扮的期生,满脸的沧桑落魄。
不远处街对面的酒铺中,一个高大壮硕的匈奴人正醉倒在店里,背靠柜台,右腿曲起,架着手,拎着一小坛酒,嘴里不知道说着甚话,带着很重的酒音,温珣听不清楚。
“老板,再来一碗素汤馍子。”
温珣放下手里的汤碗,眼角的余光瞄向几家铺子外的巷子处,那里,很久没有看到人影了。
“好嘞。”老板手脚麻利地开锅往碗里灌热汤,很快就端到温珣桌前。摊上也无其他人,温珣把馍子端给旁边的期生,笑道:“老板过来坐坐罢,咱们闲着聊聊天。这么晚了,整条街只有你这处能歇脚暖胃。”
“若不是因家里还有十几张嘴等着养活,谁愿在这时候还在外头。”那人憨厚地笑了两声,把汗巾披在肩头,快速打量了一眼期生,坐在温珣对面的长凳上,问:“小哥不是本地人吧?”
口音这东西,还真改不了。
“南方饥荒,和贱内逃过来的,没想到这里日子更难过。”温珣叹道,“往年家里有几分薄田,日子还算过得去,从未想过会落得如此境地。”
“不是天灾,就是打战,不管读没读过书,日子都不好过呦。”老板见温珣衣衫发白,谈吐动作却也自带一番气质,显然是个读书人,低叹了一声,又庆幸道,“还好匈奴人快要走了,否则这日子还真没法过下去。你瞧见没,对面那匈奴人,已经喝了一晚的酒了,没人敢进店,店家也不敢赶人。”
“都没人管的么?”
“那些官老爷哪里会管这些。”那汉子道,“他们都是拿鼻孔瞅人的,你要是有气,那也得憋着,匈奴人把你揍了一顿,官老爷们还会怪你多事。”
“那我得小心些,避开他们点。”
“快回家呦,走在路上,总不安生。”
胃里装了宵夜,人也变得昏昏欲睡,温珣与老板扯了两句,没得到甚有用的消息。
脸一偏,手撑着头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从指缝中,他看到一个人影从巷子处出来,鬼鬼祟祟地看了身后一眼,走了。
温珣丢下几枚铜币,跟上了那人。
宁微已经带着一队兵马去恪州,说是按照大祺风俗,应先过六礼,担心匈奴人不知道,他们带着几车礼品过去细说,不日就会回来。温珣闲来无事,便带着期生,乔装打扮一番后,在城里到处转悠。
这些天崔敦白也接管了胡州辖兵,军权到手,却不是那么让人安心。莫继一家正在收拾行李,看那速度,不到明春是回不了京的。甥舅两人一明一暗,都没发现什么异常,却更让他们不安,温珣只能跟着莫继的儿子,试图从中找到突破口。
莫继的儿子莫礼,每隔几日便会在深夜出府,行踪鬼祟,看起来很可疑。
“公子,方才那个小摊老板,是个兵。”期生小声道。
温珣顿下脚步,马上又跟上前面那人,嘴里问:“何以见得?”
“手掌宽厚大茧,身板壮实,下盘稳,走路时下意识挺胸走军步,眼神不住地往四周瞄,似在关注甚,不是兵也是个练家子。”
“练家子?兵?”温珣心里升起一种不安感,“方才那里离将军府挺近。”
“只隔一条街,一般去将军府,都会经过那里。”
原来崔敦白已经把眼线插下去了。
“而且,小的还发现,那人鼻根笔挺,嘴唇薄,大祺话讲得有点怪。”期生把自己心里的疑惑说出来。
仔细一想,的确如此,温珣也升起一股怪异感,“怎么说?”
“就是……”期生也有点说不上来,斟酌了好些时候,才道:“小的小时候在北方也待了好些年,从未见过北方人说话的声调如此靠近京城的,说句不敬的话,公子就算是京城人,嘴里发的声,有时都没他说的好。”
“知道不敬还敢说,胆子越发大了。”温珣笑着捏捏他的鼻尖,心中忧虑更甚,“我有一种不好的设想。”
那是一个匈奴人。
在胡州人不知道的情况下,可能还有许许多多类似这样的匈奴人,已经逐渐侵入了大祺的国土中,在此地安居,充当钉子,必要时,能与匈奴大军里应外合,彻底击溃大祺的边防。
防不胜防。
“你先去驿馆,把这件事告诉舅舅。”温珣随手把一件信物给他,“既然发现了一个,万没有让他逃脱的道理。”
“倘若不是呢?”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温珣决然道。
“可公子你……”期生木然的脸上涌起忧虑之色,他更担心的其实是这边。
“无事,左右不过是一个脚步虚浮的公子哥,他能耐我何。”温珣随口扯了一句,“况且舅舅曾派了一支暗卫在时刻保护我,你放心好了。”
期生知晓暗卫是不知比自己厉害多少的存在,这才压下不安,往驿馆中走。
温珣偷偷跟在莫礼身后,走了四条街,前面那人敲响了一家药材铺的小门。
屋内透出清幽的烛光,莫礼左右看了看,确定街上无人,这才进了屋。
温珣跟上来,四下瞧了瞧,此处左右连着其他铺子,大门门板紧闭,铺子二楼倒是隐约听到一丝人声,挠得人心痒痒,却没法得知莫礼到底是在做甚。
他记下这家铺子的名字,想着回头让期生过来瞧瞧。路过来时的大街上,那个汤馍摊子已经不见踪影,算了算时辰,也才不久,期生叫人也得等些时候,应当是收摊归家了。起夜雾的空旷街道上,前方正有两个人并排走着。
温珣立刻把自己的身影隐没到角落的阴暗处。
两个匈奴打扮的人,一个正是方才醉倒在酒铺的汉子,另一个更加小巧削瘦些,正艰难地把人架在肩上,半拖半扛地带回去。
两人走得越来越近,醉汉的脸在长长的发辫遮掩中若隐若现,瞧不真切,不过看那露出的鼻梁,是匈奴特有的鹰钩鼻。身旁之人的脸在醉汉臂弯下的阴影中,温珣瞧不分明,略带不耐烦地在角落里的幡子后,等着那两人走远。
那醉汉嘴里说着匈奴话,还大着舌头,似乎悲呼了一声,嘴里的话连珠似的轰出来。旁边的人无奈地说了一句匈奴话,温珣脸色瞬间变了。
他把头从幡子里露出来,此刻外面的人正蹲在地上发酒疯,站着的人深深地呼吸几口气,咬牙忍耐下脾气,温声劝他回去。
对面铺子下门口挂着的灯笼光芒不盛,却也足够让温珣认清,那是一张怎样的脸。
幡子下的身形发抖,几欲站不稳。温珣颤抖着嘴唇,几欲发晕,一口气快要喘不上来,他一手捂着胸膛,一手扶在身侧墙上的木窗边,身体慢慢下滑,久久不能缓过劲来。
醉态朦胧的鹰眼瞬间变得锐利。习武之人一向耳聪目明,方才,这空旷的大街上,的确是有一丝异声。
蹲着的人立刻跳起来,浑身变得戒备起来。
“怎……”另一人刚发出一个字,便识趣地不说话了。
“老鼠?”他张着嘴型问,眼里满是无措和惊惧。
对方不答,机警的眼扫过空无一人的街道,最后把目光缩在了身旁不远处的店铺凹角。发黄的幡子正随秋夜的寒风轻摇,在幡子底下,交错的木条支架间,有一片布角露了出来。
他无声地冷笑,眼里泛起嗜血的杀意,从腰间抽出弯刀,无声地靠近。酒味在冷风中消散,头脑变得清醒,舌尖舔舐了下自己的唇,仿佛还能尝到方才酒带来的甜美。他是草原上的一匹狼,正借着夜色的遮掩,靠近自己的猎物。
身前的幡子蓦然掀翻,一团黑影从天而降,笼罩住身形,下一瞬,泛着寒光的弯刀已经准确无比地抵达脖颈处。
温珣红着眼睛抬头。
灯火阑珊,眉梢的红痣,恍惚间似他泣下的血泪。
妖魅而迷离。
喉结动了动,手下一松,温珣立刻推开他,踉跄着站起来。
“你是谁?”不太流利的大祺话在嘴里流出,那人的刀又要抵上他的脖间,“谁派你来的?”
温珣哪里管的了他,怒火已经淹没了他的双眼,不管不顾地挥开他的刀子,径直走向街道上的那人。
“你、你要作甚?”街上瘦削个子的人吓了一跳,后退一步,惊叫道,“别过来!”
后面的人还没跟上,温珣已经到眼前,抬手一个拳头就砸到他的脸上。
“你是何人!”
温珣抓住他胸前的衣襟,又一拳头往他的脸上挥去,把人彻底掼在地上。
心中满腔的憎恨和怒火,把理智燃烧殆尽,他跨在地上之人的身上,把他的头重重往地上撞,又往他的脸上怒捶一拳。地上的人满眼昏晕,整颗头都要炸了,一股热流从鼻间溢出,他举起手臂一阵乱抓,揪着温珣的衣裳往外扯,就是使不上劲。
温珣从长靴处拔出一把匕首,刀尖寒芒凛冽,月色下散发着刺眼的白光,地上之人眼前流光闪过,惊叫地闭上了眼睛。
身上突然一空,原来方才幡子处那人已经几步赶到,在刀尖离他身体几寸之遥时,紧紧握住温珣的手,把人掀翻到地上,抬脚就往他的腰腹狠狠踹了几脚。
天旋地转,温珣痛得蜷缩在地上,胃里翻滚,恶心地想吐。
头发被人从侧面揪起,温珣被迫抬头,身旁那人用匈奴话问:“你认识他?”
一身狼狈的人咳嗽两声,艰难地站了起来,用匈奴话说了声“不认识”。他的脸上都是血,还有一片青紫发红发肿的脸,举止动作比寻常慢了许多。
他拖着腿走到温珣面前,蹲下来,视线与他平齐,悲切地问:“你是何人,受谁指派的,无冤无仇,为何要对我这般?”
“你除了假惺惺地恶心人,还会做甚。”温珣恨不得撕烂那张脸。
揪着头发的人恼怒地往他的脸上就是一拳,温珣眼前一黑,强忍着晕眩感,冷笑一声,转头就把带血的唾沫吐在面前之人的脸上。
那人清秀的脸上瞬间错愕又慌乱。
不意外地,温珣肚子又被打了一拳。
“别打了,你这样会打死他的。”那人扯住身旁匈奴人的袖子,想要停止他的暴行,温珣已经吐了一大口血。
嘴里的气息几近游离,温珣发红的眼里泛着泪光,还有无尽的恨意在游荡,蓬头垢面带着血污,浑然似地狱爬出的恶鬼。
“你放心,今生,我只会让你不得好死。”紧咬的牙关泻出两个字,“齐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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