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院子,奶娘吴氏就再也忍不住地道:“三年一选秀,进去的秀女不知凡几,没得她那般猖狂的!”
奶娘声音难得这么大,沈嬛和晴子都被吓了一小跳。
沈嬛提了提裙摆,迈过门槛:“由她去,又不是我生的,我才不气。”
“太太!”奶娘都快气死了,那个没良心的白眼狼,从小跟在太太身边吃好的喝好的穿好的,一朝得势竟然不把太太放在眼里,只把罗姨娘这个亲娘扶起来,看也不看太太。
奶娘愤愤道:“要不是寄养在太太膝下,凭她的出身连选秀门槛都够不到!”
进了屋,沈嬛抓着团扇慢慢扇着:“犯不着跟个十七岁的姑娘置气,进了宫,一辈子见不着,气也是气着自己。”
“要是她没进宫,赐给阿哥贝勒成了福晋怎么办?见的日子还多着呢!”
“……”这倒是沈嬛没想到的。
这中选的秀女不能全算皇上的女人,要他现在里面挑自己喜欢的,剩下的中选秀女则赐给王爷阿哥当福晋侧福晋,说不得陈妙仪和陈庭芳就是第二种。
奶娘皱巴着一张脸,哪边都不想叫陈妙仪挨着。
进了宫,罗姨娘在府里不能亏待,说不定还会作妖。
不进宫,成了皇子贝勒的福晋,太太这个官员命妇见了她还得卑躬屈膝,怎么想都恨得牙痒痒。
主仆两人不知道,宫里也在说这事儿。
先前太后就说要给襄郡王选福晋和侧福晋,选秀一结束,秀女名单便呈到了她面前。
看着名单上一个个的名字,宇文燿时魂不守舍:“额娘……儿臣不想娶福晋……”
“前些日子说得好好的,才过多久就反悔了?”
太后了解他,看他这样估摸着心头有了喜欢的,名单一放:“给额娘说说,看上哪家小姐了?”
宇文熠时看了看太后,不说话。
太后慢条斯理地道:“殿阁大学士觉罗家的秀女年纪与你相当,你也见过,要不将她指给你做福晋。”
“额娘,”宇文熠时抓着太后的手,“儿臣不要她,黑黢黢的,不好看。”
太后白他一眼,觉罗家那秀女她才见过,哪儿黑黢黢的,不过是祁人女子不像汉人女子那般养在深闺罢了。
她又指着名单上另外一个:“两江总督富察家的小女,富察氏。”
这秀女她在殿上一眼就瞧中,那小脸那小腰,活脱脱的美人。
且富察氏父亲手握重权,以后若有什么事,是一大助力。
被太后叫来参谋的皇后也很赞成:“那日选秀,臣妾也见了富察氏,花容月貌,端淑温婉,配咱们熠时正好。”
“皇嫂,你不跟本王劝劝额娘,怎么还跟着起哄。”
“本宫跟额娘一样,都想看到熠时成家立业。”
宇文熠时被太后皇后左右围攻,脑袋里直冒金星。
他这些时日找不到机会见沈嬛,饭也吃不下玩,觉也睡不着,只觉得自己这小半辈子活得有什么意思,连自己喜欢的女人都得不到。
现在又听太后皇后左一句富察氏,又一句富察氏,撒气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那富察氏这么好,怎么不叫皇兄要了,推给我做什么!”
“燿时!”太后气得差点仰倒,“再说你的事,扯你皇兄身上干什么,那富察氏多好的孩子,给你做福晋怎么做不得,再胡闹就把觉罗家的赐给你做福晋。”
皇后自然也跟着劝,她也不想富察氏入宫为妃。
一个异常美丽的女人,又有显赫家世,皇上想不宠都难。
劝了又劝,宇文燿时不情不愿地点头,“那就富察氏吧,儿臣还有事,先告退了。”说完着急忙慌地跑出去,太后想多跟他说两句话都没说成。
“这孩子,多大年纪了还这么毛毛躁躁的,不让哀家省心。”
“熠时这样才好,要是跟皇上一样,额娘去哪儿找这么贴心的小棉袄。”
“皇帝有皇帝的好,熠时有熠时的好,皇帝呀,从小到大没让哀家操过半点心,都没见过几回,就长大了。”
“哪儿像熠时,隔三差五的弄些事儿让哀家头疼,鬼精鬼精的。”
皇后微微带笑不插嘴,十四岁嫁给宇文鉞,跟这位昔日的贵妃,如今的太后相处了十几年,她早琢磨清了一些东西。
皇上和襄郡王虽是亲兄弟,在太后这儿却不一样。
一个是自己身份卑微,拼死拼活生下来还被逝去的懿仁皇太后抱养过去,一年见不了两三次的儿子,一个则是自己风光无限时给先皇生的受尽宠爱的老来子。
若非先皇驾崩时襄郡王还是个奶娃娃,不知道还有多少幺蛾子。
太后又在秀女里指了个给襄郡王做侧福晋,剩下的,科尔沁部来的博尔济吉特桑兰、祁军旗的钮祜禄氏、汉军旗的陈妙仪封了贵人,剩下的则封了常在答应,足足四十九个年轻秀女进宫。
封号一下来,内务府那边就有活儿干了,打扫地方,归置东西,忙得热火朝天。
陈府也很快就知道陈妙仪得封贵人,陈庭芳封答应。
沈嬛坐在陈枋跃身边,下手边坐着春风满面的陈妙仪和罗姨娘,陈二爷和阎氏,还有陈庭芳。
再下边则是早早就来的陈家三位爷和三位奶奶,就连平日里出嫁的女儿孙女都来了,把大堂塞得满满当当,险些下不去脚。
陈枋跃目光在大堂所有人脸上扫过,“妙仪得封贵人,庭芳封答应,实属天恩浩荡,我陈家应感激涕零,不可以此为倚仗得意张狂,以前如何,以后也如何,要是让我听到有人以此为名头惹是生非,必定从严处罚!”
“是。”
一些尾巴翘起来的,瞬间被这当头一棒打焉下去,缩了缩脖子。
陈枋跃转头对着陈妙仪和陈庭芳继续道:“我平日里对你们颇为严厉,但那也是希望你们日后能将这些道理吃透看透,少走一些弯路错路。”
“进了宫,就是天家的人,你们在宫里的荣辱也关系着陈家的荣辱,不求你们步步登高,只要你们不做出连累陈家的事就好。”
从一介寒门,到如今的一品大员,陈枋跃天资心性可见一斑。
他原本以为陈妙仪三人都不会中选,皇上疑心太重,又是个绝不容许自己权柄落到他人手里一丝一毫的独断专行的性子,根本不会让他这样的一品官员的女儿入宫。
但他猜错了那位帝王心思,三个年轻女孩只有陈慧茹没中选,陈妙仪还封了贵人。
要知道,此次选秀也就三个贵人而已,祁军旗蒙军旗汉军旗,他陈枋跃凭什么跟蒙军旗祁军旗享此殊荣?
陈府后院一应由沈嬛和大房媳妇贾氏掌管,陈妙仪陈庭芳进宫,府里自然要出一笔钱。
陈枋跃带着男客去前厅后,贾氏道:“妙仪庭芳进宫,咱们可得给她们准备些傍身的东西,不知太太如何打算?”
满屋子的目光都落在陈妙仪身上,陈家寒门,祖宗三代往上数最有出息的就是陈枋跃,如今陈妙仪成了贵人,都羡慕得不得了。
再者,若是陈妙仪真能诞下皇子,那才是真真正正的让陈家改换门庭,站稳脚跟。
沈嬛就当察觉不到众人眼里几乎凝成实质的艳羡,道:“老爷为官清正,满朝文武都看在眼里,实在不必掏空底子做面子。”
“中公每人给两千两银子,再赶八套衣裳并四套头面,你们觉得如何。”
陈府家底再薄,那也是一品大员,每年铺子庄子的产出都放到一块,平日的花销就从公中里拿。
小辈们挣多挣少则是他们的本事,银子捏在自己手里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贾氏跟着沈嬛打理后院,知道拿出两千里已是不少,后面的八套衣裳和四套头面换算下来又是四千两打底,心里不由得暗暗点头。
三奶奶卢氏自幼就跟着母亲学管家,琢磨琢磨也觉得沈嬛的说法好。
二奶奶阎氏因着女儿封了答应,也抖了起来,扳着手指头算了算道:“太太做事自是再稳妥不过。”
反正她女儿跟着贵人一样的待遇,她没什么不满意的。
沈嬛又问罗姨娘:“你觉着如何?”
罗姨娘肩膀一抖,揪着帕子站起身:“够的够的,小姐在宫里有的吃有的穿,哪里用得了这么多银子。”
“姨娘!”陈妙仪恨铁不成钢地把她往凳子上拽,马上就呛了阎氏,“庭芳才是个答应,三嫂不知道宫里情形我也不怪罪。我总不能和其他人一样每月望着内务府的那点银子过活。”
大太太皱眉,二太太阎氏被刺得想跳脚,却在沈嬛的目光示意下恨恨按耐住了,三太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反正这陈府是大房继承,轮不到他们三房,她才不淌这摊浑水。
沈嬛端坐着,看着把大家气焰都压得低低的贵人陈妙仪,“有商有量才能办事,既然妙仪觉得我说的数不可,那就把你的想法说来听听,咱们合计一番。”
“衣裳就按太太说的,拢共八套,头面略少了点,再加两套。”
陈妙仪气定神闲,“至于银子,我在宫中上上下下都要打点,两千两扔进去都听不见响,八千两也就将将够。”
“八千两!”贾氏气笑了,“小姑没管过家,不知道当家的难,你问问老太太和大嫂,公中拿的出那么多银子吗?”
“我知道公中一时半会儿拿不出,”陈妙仪望向沈嬛,“母亲名下的几个银楼铺子地段一等一的好,卖掉两个就够了。”
沈嬛端端地坐着:“照妙仪说的,八千两银子加八套衣裳六套头面,约莫一万四千两才能置办下来。”
“贾氏,公中能拿出多少?”
贾氏已不喜狮子大开口的陈妙仪,但陈妙仪说大头要沈嬛卖铺子出,便也没那么气愤:“太太,府里上上下下百余人都指着公中吃喝,公中哪里还有什么银子,今年庄子产出不好,全掏空了也只有六千两的数。”
贾氏此时有些怨老太爷,说出去谁信,堂堂一品官也就这么点家财。
而沈嬛听完她的话转头对陈妙仪道:“你养在我膝下多年,几千一万的银子我也不会舍不得,只是咱们府里不只你,庭芳也要进宫,你们两个我不好厚此薄彼,慧茹过了今年要开始想看人家,若是端不平你们姐妹这碗水,难免生出嫌隙。”
“且铺子地段虽好,急于出手也要被压价,”沈嬛继续道,“此事我会跟老爷细谈,听听老爷是什么说法,你们都没什么意见吧?”
三个儿媳自然没什么意见,陈妙仪满脸不忿,但被她姨娘死死拉住,最后跺着脚气势汹汹地离去。
奶娘早就气愤陈妙仪的不知礼数,待他们一走就道:“七姑娘好大的面,张口就要太太拿铺子贴她嫁妆,要不是太太养她,她一个姨娘生的哪里有今日风光!”
“这等教养以后能得她好?怕是饿死在她门前都等不到她一口水喝!”
“养也养了,进宫的事板上钉钉,说再多也无用。”
沈嬛对家里子女感情都淡,陈妙仪养在她膝下她也就逢年过年赏东西勤紧些,闲时差人问候,倒也不气她如今嚣张跋扈的态度。
可也不代表她就任由陈妙仪捏圆搓扁了,他手里的铺子银楼庄子皆是当初成亲时父母一手操办的,别说一个陈妙仪,就是一百个陈妙仪也别想染指。
天色将将染上铅灰,陈枋跃就到了明辉堂,扫视一圈没发现沈嬛,问伺候的丫鬟:“太太呢?”
丫鬟回:“太太用完膳说有点乏,先歇息了。”
陈枋跃抬手让她出去,一个人走进内室,刚绕过屏风,鼻端便萦绕着一股似有若无的冷香。
再看去,只见案几上左右两边一只细颈美人瓷瓶,瓶里插着开得热烈的秋海棠,中间放着一莲型香炉,燃着的香回字盘旋。
再往里就是沈嬛的榻,榻前五六步悬挂的是碧玺珠帐,榻上铺着浅紫铺盖,放着墨黑挂穗迎枕。
陈枋跃手指剥开珠帐,不惊起一丝声音走到榻前,双手背在身后,垂着眼睛看榻上的人。
沈嬛朝里侧躺着,一只手压在脸下,一只手放在被子上,睡得很熟。
这么多年,陈枋跃还是被这份美丽迷住眼睛,沈嬛多美啊,眉、眼、唇、鼻,脖颈、耳朵……没有一处不美。
陈枋跃慢慢弯腰低头,靠近沈嬛熟睡的脸,却不想沈嬛突然醒来睁开眼睛,看着近在眼前的他,默默往后退了退身体。
陈枋跃就像没看出他的疏远,顺手将他有些歪的枕头挪正:“听说妙仪的事还没定下来?”
“是,老爷有什么章程吗?”
“照以前,后宅你做主我放心。”
沈嬛睡觉不喜欢挽髻,每次都让丫鬟用根发带绑了了事,许是今日睡时做梦动了动,发带散了大半,头发散到胸前背上。
他头发长到臀下,乌幽幽的犹如缎子,更衬得脸小且白。
陈枋跃又道:“从明日起,罗姨娘每日辰时到明辉堂给你念两册经书,你屋里的经书何时念完,何时止。”
窗外的天彻底暗下来,屋子里亮的两盏灯昏暗得只能看清榻的这一方天地。
沈嬛躺在榻上,手被紧紧拽着,望着不断摇晃的屋顶,不敢冒出想要暖和一点的念头,越想越冷,越想越冷……
第二天一大早,陈府上上下下都知道陈枋跃对陈妙仪进宫的处置,虽然这么多年大家伙儿都知道老太爷对老太太十分体贴,却也没想到即将成为贵人的陈七小姐会败得这么惨烈。
不仅没拿着好,亲姨娘还被送到老太太那儿聆听教训。
大太太贾氏拈着颗瓜子细细地剥,跟坐在对面的陈大老爷道:“得亏老太太没有亲生的儿子女儿,真有了整个陈家咱爹都要嚼碎了给老太太生的咽下去。”
陈大老爷半靠在软枕上,斜斜地看了眼只比自己小两岁,却比自己还老态的贾氏,心头那点儿藏了多年的念头又在躁动,嘬了嘬两口牙花子。
连他爹那样整日只会与政务,圣贤书打交道的老学究都被沈嬛吃得死死的,他……
陈大老爷眯着眼睛装睡,脑袋里却想着沈嬛。
沈嬛哪。
可惜了。
陈大老远越想越不是滋味儿,拍拍衣袍就往外走。
贾氏看他急吼吼的样子气急败坏在后头喊,“大早上的哪个骚狐狸勾着魂儿了!”
陈大老爷却不理她,带着两个小厮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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