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这样说的?”
陈枋跃下垂着眼睛,居高临下地望着跪在地上的吴氏和晴子。
吴氏满脸都是泪:“事关太太,奴婢怎敢撒谎,”额头砰砰触地,吴氏肝肠寸断,“还请老爷救救太太吧,那些人穷凶极恶,晚了只怕太太性命不保。”
春分一脸笃定:“大娘你在胡说什么呢,我瞧得再清楚不过了,就两个男人,一个络腮胡,一个小眼睛,还听到他们说要跟太太——”
“即然看到太太被人掳走,为何不呼救,寺里僧人都会武艺,只要你出声,你说的那两个人怎么会这么顺利的就把太太带走!”
吴氏恨恨地望着春分:“太太生死不明,你还在这污蔑他清白,你安的是什么心!”
阎氏咬着牙,一巴掌扇在春分脸上:“还不把这该死的丫头带下去,马上把她发卖了,一肚子坏水。”
各房都有自己的人,阎氏一发话,二房的几个下人上来把春分双手反剪,按在地上。
看她又要张嘴胡嚷嚷,阎氏赶紧道:“堵住她的破嘴。”
阎氏走上前:“爹,还是赶紧告知大理寺,让他们速速拿人。”
“太太身子不好,磕了碰了可怎么得了。”
烛光下,陈枋跃的脸色晦暗不明。
片刻后,他吩咐老仆:“你带两个人跑一趟大理寺,让他们搜查歹人下落。”
“是。”
一屋子人,有人心急如焚,有人事不关己,有人幸灾乐祸。
而沈嬛一夜未眠,辗转反侧到天明。
他很少熬夜,脑袋昏沉沉地,坐在床上愣愣地叫人:“什么时辰了?”
睡在外间榻上,以防他半夜叫人的少年躬身而入:“回夫人,卯时初了。”
“夫人要起了吗?”
“嗯。”沈嬛揉了揉眼睛,踩着绵软的鞋下床,洗漱完了对少年道,“劳烦你跟你家主人说一声,我家去了。”
他一晚上没在,也不知道晴子和奶娘怎么样了。
他有些后悔昨夜没有让这院里的人捎个口信回去,她们肯定担惊受怕了一整夜。
可昨天晚上他对这院里的人还防备得很,怕他们跟绑走自己的人有联系,不想把奶娘和晴子牵扯进来。
少年看他急切,边递给他干净的帕子擦手边道:“小的已让人备好软轿,太太可要用些早食再走。”
沈嬛摇头,谢绝了他的好意:“不用,这就走吧。”
“即如此,太太跟我来。”
跟在少年身后出了屋子,沈嬛借着晨光,打量着这座庭院。
回廊''曲折,草木幽深,清晨薄雾里,南方传来的白墙黛瓦显得格外清冷宜人。
沈嬛望着凉亭四周垂着的一寸一金的落云纱,湖中颇有趣味的太湖石,堆叠得十分不俗的假山,对这庭院主人的身家格外好奇。
能在京城买这么大座宅子,置办成这番模样,不是一句简单的富贵能描述的。
不由得想到少年说的,他家主人做的是天底下最大的买卖。
莫非?
还真是个沈万三那样的豪富?
沈嬛是南方人,来到京城这么些年还是没适应这儿的饮食起居,对这南方味儿十足的宅子很是喜欢。
足足走了半盏茶的功夫,沈嬛才从这占据了小半条街的宅子出来。
外边街上已经人来人往,小贩挑着新鲜的蔬菜或吃食叫卖。
猛然看到从宅子出来的沈嬛,都看直了眼。
但很快,沈嬛低头入轿,深青帘子挡得严严实实,连丝衣角都不漏。
强健的轿夫抬着软轿穿过人流渐渐密集的街道,来到尚书府,守门的下人看到一顶软轿在府外停下还以为是哪家府上的人来拜访,下一秒看到从轿子里出来的沈嬛,一脸惊讶。
“太太!”
守门的下人跑过来:“太太您怎么回来了,这些人是……”
看他们一脸的意外,沈嬛道:“昨天遇上贼人,幸得路过的人相救,这是他家府上的下人,特意送我回来。”
“太好了,”下人满脸欢喜,“小的马上叫人去凌云山告知老爷,昨天晚上梁管事匆忙忙地来,水都没喝一口就到大理寺报案,大理寺的人忙活了一晚上,刚刚才来过府上。”
这下人跟沈嬛有几分缘分,原是沈嬛陪嫁丫鬟的弟弟。
那丫鬟配给庄子管事后,沈嬛看他小小年纪,做什么都吃力,就让他跟着守门的。
这小子也知道恩情,平日里沈嬛进进出出的时候殷勤得很,提东西,打帘子,给吴氏和晴子送些新鲜的小玩意儿。
在府里人看来,他是沈嬛这一边的,没少跟着沾光。
所以沈嬛没事他可高兴,叫上人就往凌云山跑。
沈嬛一晚上没睡好,回到明辉堂倒头就睡着了。
迷迷糊糊的,他好像梦到了昨晚上发生的事,昏昏沉沉地被人扛着,骨头顶得他胃部翻涌,但腌细菜里的迷药药效很强,他他浑身一点力气都提不起来,连舌头都有些麻木。
然后,他被放到地上,过了一会儿又被人抱着。
“太太……”
“太太……”
熟悉的声音从遥远处传来,沈嬛一下子被惊醒,就看到奶娘红肿的眼睛和一夜之间仿佛白了几分的头发。
他口干舌燥:“奶娘。”
吴氏心都快碎了,抓着他的手:“您可要把奴婢吓死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沈嬛这才发现屋里不止奶娘,三房的人都在。
陈枋跃站在床前问他:“你把昨天发生的事细细说与我听。”
沈嬛感觉道,奶娘握着自己的手猛地收紧。
他回握着奶娘,望着陈枋跃:“昨天夜里,我散步回来后遇着贾氏身边的丫鬟给我送素斋饭赖,里面有份他们带来的腌细菜,我和奶娘一人吃了一块腌细菜,中迷药晕倒在地。”
陈枋跃声音无波无澜:“你是说,你和吴氏都吃了有迷药的腌细菜。”
奶娘的手劲更大,手指微微发抖。
沈嬛眼睫颤了颤,话在喉咙里打了转,但还是点头:“是,都吃了,不过我自小体弱多病,吃的药比吃的饭还多,听我母亲提起,还在襁褓里时,奶娘特意吃郎中给我开的药方,用奶水过药性。”
“我断奶晚,奶娘和我一样常年服药,对药都有了抗性,所以我被人带走时奶娘和我都还有些意识。”
奶娘汗津津的手掌猛地放松。
陈枋跃眼里也仿佛有什么东西松动,继续问:“被带走之后,他们把你藏在什么地方,又为什么把你送了回来?”
“绑我的人没把我带走,我被一个商人救了,他把我带回城里,今天一早吩咐人将我送回府。”
“那商人住在什么地方?”
“东大街,一栋南方园林的宅子。”
沈嬛坐在床上,没受什么伤的样子。
陈枋跃看他还有些困乏,走的时候把三房的人都叫走,让他们别叨扰他休息。
塞得满满当当的明辉堂一下子空旷,奶娘浑身冷汗,抓着沈嬛上看下看,摸摸这儿摸摸那儿。
奶娘眼泪一下忍不住,用力把他搂在怀里:“您要真出什么事,奴婢怎么活。”
沈嬛今年三十七了,人生已过一半还多,从他出生睁开眼,奶娘就陪着他,给他奶吃,给他穿衣,陪他玩闹。
他听母亲说过,奶娘原本是当地一小富户的独生女,遇人不淑,丈夫在她生产后谋夺家产,把她和刚刚出生的孩子赶出家门,孩子感染风寒走了。
母亲看她可怜,招她进府进府做事,恰好母亲生他没有奶水,便让她成了他的乳母。
许是移情,许是天生怜爱孩子,奶娘把他照顾得很好,抱着他长大,又跟着他出嫁。
他和奶娘,就像两株缠绕在一起的树,谁也离不了谁。
沈嬛环着奶娘,轻轻拍她后背:“我没事,连点皮外伤都没有,你啊,就当我去外边儿歇息了一晚上,什么都不要想。”
“太太,以后我一步都不离开您。”
晴子也呜呜地哭。
她愧疚得厉害,觉着要不是自己去拿什么斋饭,太太也不会被人掳走。
一老一少哭起来,那可真是要人命。
沈嬛赶紧转移她们注意力:“那碗下了药的腌细菜呢?”
“被大理寺拿走了,说要让人辨认一下里面的是什么药,从药那儿寻找绑匪的下落。”
“大理寺在府上人这儿询问出什么来?”
“没有……”
“这就奇怪了,腌细菜是贾氏身边的丫鬟送来的,若是中间没人动手下药,那会在什么时候下药。”
这也是沈嬛觉得疑惑的地方。
自他醒来后就在想这个问题,以大理寺的手段,都没查出什么异样,那这药会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他对晴子道:“你去叫贾氏来,我有些事情问她。”
“是。”
奶娘坐在床边的圆凳上:“太太是怀疑,是府里人下的药?有人伙同外边的绑匪?”
沈嬛点头。
“腌细菜从腌制到入口,也就三四天的功夫,过了这个时间再入口就没了那份脆爽,回味干涩。”
“所以这个下药的人,应是早早地就知道我要去普陀寺,做足了准备。”
奶娘有些明白了:“普陀寺斋饭都是寺庙统一烹制,下药的人如果想要在斋饭里动手,只能等斋饭到咱们住的禅院后,不然,根本不能确定哪份斋饭会是咱们的。”
一想到居然是府里人要害沈嬛,奶娘恨得牙齿痒痒,将昨天夜里阎氏身边的丫鬟春分的事儿说了出来:“依太太看,这春分……”
“尚不可知,等见过贾氏再说。”
贾氏来得快,十分懂规矩地给他行礼后站在床前。
沈嬛叫晴子搬张凳子过来:“坐下说话。”
贾氏一脸憔悴:“媳妇对不住太太,若不是我送那碗腌细菜,也不会害得太太受惊。”
沈嬛抚了抚被子:“那碗腌细菜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是我房里一个婆子,她手艺不俗,时常做些吃食送我房里,那腌细菜我尝过,觉着不错就叫人送给太太尝尝,哪知道……”
贾氏用手绢擦了擦眼下。
“那婆子现在在哪儿?”
“在我那边,我叫人去唤她来。”
贾氏话音刚落,她身边的丫鬟突然从外面跑进来,在她耳边小声说话。
沈嬛看到她脸色明显不对,问道:“怎么了?”
贾氏:“太太,那个洪婆子,死了……”
“什么!”
沈嬛带着奶娘晴子和贾氏,来到贾氏这边的下人房,围在一起看热闹的丫鬟小厮们看到''主子来急忙散开,露出躺在床上睁大双眼,死状恐怖的洪婆子和一个身量矮小,趴在洪婆子尸体上哭的小丫鬟。
沈嬛看了一眼,只见洪婆子头发半白,睁大的眼睛里全是血丝,嘴角油白色泡沫。
是吃药死的。
他沉着声音问贾氏:“这洪婆子身边还有什么人。”
贾氏皱眉:“她儿子和儿媳都是咱们府里的家生子,前两年偷偷在外边放印子钱,被官府查办,全都判了死罪,只剩下一个孙女。”
也就是趴在她尸体上哭的小丫鬟。
印子钱也就是高利贷,借一两银还三两银,利息吓人,往往借的人利滚利,倾家荡产都还不上。
官府对印子钱管得严,但挡不住要钱不要命的,偷偷在暗处操作。
前些年沈嬛就听闻印子钱猖獗,卷进去的大户人家不在少数,府衙的牢房都快关不下这些人。
这洪婆子的儿子媳妇不知道放了多少印子钱,连命都搭了进去。
沈嬛退出下人房,洪婆子这条最重要的线索,从她''这儿彻底断了。
府里死了人,下人之间少不得议论。
洪婆子又是那样恐怖的死状,下人们这两天都不敢单独行走,三三两两的走一起,有个伴儿。
而且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洪婆子的死不知不觉跟沈嬛挂上了关系。
“你们听没听说,那洪婆子是被那个绑走太太的贼人药死的,那贼人武艺高强,寻常人奈何不得,连大理寺都抓不住。”
“你胆子真大,不怕那贼人对你下手啊。”
“我怕什么,他只对耽误了自己事儿的人下手。”
“什么事儿,这里面还有什么秘密?”
“太太跟那个绑匪呆了一个晚上……”
几天时间,沈嬛被绑匪绑架,并且和绑匪在一起一夜,以及二太太身边丫鬟春分的话传得到处都是。
不只府里,连几个太太出去交集应酬,小辈们出去玩乐,都会被问起。
毕竟那可是堂堂吏部尚书的夫人,三十七岁的年龄,传出这样的消息想不让人震惊都难。
太太小辈们都不想出门了,府里嘴碎的被揪着都要狠狠责罚。
但府里的氛围越来越紧绷。
有人进来,带得烛焰摇晃。
沈嬛坐在炕上,扭头望向陈枋跃。
忽然,陈枋跃一巴掌扇在他脸上,他永的力气不小,沈嬛脸上都麻木了。
他从来没对沈嬛动过手,奶娘和晴子反应过来后连忙护在他跟前。
沈嬛让她们退到一边:“你是何意。”
“是我对你太纵容,才让你不知感恩没有廉耻。”
“把她们两个拖出去!”
陈枋跃一声令下,梁管事招手,进来几个下人抓着奶娘和晴子往外拖。
沈嬛刚伸出手想要拉她们,陈枋跃却已经死死按住他的手,将他压在炕上。
可沈嬛不是女子,力气已不是年老体衰的他能够按住的,意识到这点,陈枋跃心头的怒火直直地烧到头顶。
他叫梁管事,让他按住沈嬛。
“陈枋跃——”
沈嬛声音有些发抖。
“你放开我!”
“陈枋跃你忘了你对我爹娘说的话了吗?!”
这是陈府里除了奶娘和晴子以外看到沈嬛怪异身体的第四人,沈嬛看到了,看到他眼里的神色。
像看一个怪物。
沈嬛从明辉堂搬到了小佛堂,除了奶娘和晴子,其余人都没带。
……
天气越来越冷,府里都用上了炭火。
吴氏吊上一桶水,浆洗衣服。
忽然,沈嬛在她身边蹲下来,拿着衣服搓洗。
吴氏一把夺过来:“您快歇着吧,好不容易好了一些,别留下病根。”
沈嬛揪着衣服:“天天躺着,骨头都软了,你就让我活动活动吧。”
吴氏年纪大了,哪里抢的过他,看他搓洗衣服,其实心里清楚他是看不得自己一个人忙活,找个借口来帮她。
沈嬛从小没做过活儿,手在水里一小会儿就泡得泛红。
吴氏跟他说:“等晴子把这个月的月例领来,咱们多买些炭,烧热水洗衣服,您想活动多久就活动多久。”
正说着,晴子回来了,衣裙上全是泥水,手上什么东西都没有。
沈嬛和吴氏站起来:“这是怎么了?”
“太太,公中那边说没有老爷的命令,他们不敢给东西。”
“那抱翠楼和霓裳阁这个月送来的银子呢?”这是他的嫁妆,府里的人都无权攀扯。
“他们也不给,说是暂存在公中,也要老爷发话。”
晴子没说的是,她出去那些平日里姐姐长姐姐短的丫鬟小厮都凑在他跟前明目张胆地问老太太和绑匪的事,明里暗里拿话刺他。
管理公中的管事更是鼻子眼睛抬到天上,只差没把滚出去三个字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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