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天循站在船头,目光所至便是南京城的港口,只见岸上黑压压站满了人,便知他们都是来迎接自己的。
他对老六曾经的地盘没什么好感,只因许言在这里长到六岁才去的天京,提及童年偶尔会露出笑容,赵天循才对此地有些爱屋及乌。
这次来南方,除了带着一道南巡的明旨和一道寻人的密旨,他自己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搜寻一些许言提过的小物件,好带回去讨某人的欢心。
至于明旨和密旨要他做的事,赵天循当着皇帝的面答应得好好的,其实并没有怎么放在心上。
——广幽子那个老道士,果然越老越圆滑,用一个模棱两可的卦象就搅动了帝王的心,也搅动了他的心……当然,此行若真能一举多得,倒也不枉费他又要离开天京这么久。
想到这里,赵天循转身向船舱走去,跟在他身边的内官赶紧上前,提醒道:“殿下,马上就要上岸了。”
言外之意便是请王爷留在外面,准备让岸上的人迎驾。
“走了这么远的路,本王身感不适,待会让闲杂的人都散了,别来打扰,”赵天循怎会听不懂内监的话,但他根本不打算理睬:“等本王好些,自会去行宫安置,不劳他们费心了。”
明明一路都是坐的船,北晋王又常年南征北战,哪里可能因为这点行程就身感不适……知道他这是不耐烦应付南京六部的官员,内官一想到陛下的叮嘱,不禁满面愁容。
若是旁的贵人,他这个天子身边的内监倒还敢说上一两句,偏偏是这位主儿发了话——那可是连陛下都拿他没辙的人,他也只能由对方去了。
于是,待南巡的船队抵达港口,早早就候在此地的六部官员连北晋王的一面都没有见到,就全部被打发走了。
沈行洲与自己这位五舅舅打过几次交道,知道以对方的性格,若是不想理会人,他们再多抱怨也没用,所以准备等沈行澈下船就一起离开。
这时候,有内官找到定兴侯府的人,报信说是王爷让大公子上船一见。
沈行洲刚上甲板,便看到了自己的二弟沈行澈,只见对方经历北疆一战,看上去愈发挺拔坚韧、卓尔不群,让沈行洲这个兄长好生欣慰。
“大哥!”
男儿在外建功立业固然豪情万丈,可见到亲人还是激动不已,已身具七转勋官衔的沈行澈见到长兄,依旧恭敬而高兴。
在内官面前,沈行洲只是轻轻拍了拍沈行澈的肩膀:“王爷召见,稍后一起回府。”
然后沈行洲就进了船舱,倒是跟北晋王一路南下的沈行澈被留在了外面,并没有一同被召见。
沈行洲入内,见那位说自己身体不适、见不得风的殿下果然精神奕奕。
若说天子已习惯把锐利藏于眼中、不怒自威,那这位殿下便是锋芒毕露、威不可挡。
沈行洲还未行礼,赵天循便已开口:“定兴侯府在南京几代经营,想来对南京城应当了若指掌吧?”
“殿下说笑,南京城虽不若天京宏伟,但也坐拥山水,地貌之广博,寻常车马便是月余都难走一遍,我定兴侯府偏居一隅,岂能对整座城池了若指掌。”
赵天循见对方曲解自己的意思,也没有生气,反倒笑着道:“连侯府都没有办法,那陛下交代的事情,可就难办了。”
沈行洲听对方故意说一半、留一半,却不好主动去探听天子的旨意,更不好主动应和做不到的事情,便干脆沉默了下来。
他不说话,北晋王竟也不说话了,就这样沉默着过了好一会儿,在沈行洲觉得对方恐怕要生怒的时候,赵天循才开了口。
“这次本王来南京,陛下交代了两件事,一件你已经知道了,此前北疆有蛮族入侵,南境直到最后一刻才筹得军粮,虽说有天灾在前,但也是办事不利,陛下令本王彻查此事,想来定兴侯府是立了功的,不在被查之列。”
“为陛下分忧,本是做臣子的本分,沈家不敢提功劳二字,南方诸郡筹粮不利,侯府责无旁贷,自然也该在被查之列。”
不仅要查,沈家还该第一个被查,这样才能叫陛下南巡之事更加名正言顺——毕竟连旭元长公主的婆家都没有逃掉,其他南方豪族又有什么资格推诿扯皮。
赵天循似乎并不惊讶沈行洲会这么说,他早就知道以沈家乖觉,必定会为陛下做这“表率”。
他要沈家……准确的说,是让沈行洲办的,是另一点事。
他状似不经意地提起:“本王这次来南京,其实还带着一道密旨,是陛下的口谕。”
沈行洲闻言,知道对方接下来说的,对于陛下来说恐怕才是真正的大事,不禁闭气凝神,肃穆以待。
赵天循见对方沉稳不乱的样子,还是有些好奇,心道:沈蔚平那般华而不实的浪子和旭元那样趋利避害的俗人,怎么能生出这样一个儿子来?
不过转念想想,正所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他们兄弟几个不也是性格迥异、各有结局吗?
“此行,陛下还让本王来寻一个人,是个生在天京的男子,如今当是十六岁左右,大概是春日的生辰。”
赵天循从怀中取出一张折好的纸,示意沈行洲来取:“还有些说不准的消息,也都在这上面罗列了,定兴侯府毕竟在南京多年,想来多少有些办法,你也帮着一起寻,好为陛下分忧。”
无论陛下有没有让眼前这位北晋王寻定兴侯府来掺和这件事,但对方既然已经开口,沈行洲就无法拒绝。
他直觉此事牵连甚广,所以没有探究背后的故事,也是想最大限度的保全沈家。
“此事便不用与皇姐说了,以免扰她清悠,定兴侯卧病多年,也不宜多操心思……至于仲清,此番回南京是要养伤的,也不要让他奔波了。你就辛苦一点,能者多劳吧。”
沈行洲本就没打算将此事告知其他人,立刻应道:“陛下与殿下所托,吾必尽吾所能。”
“伯川的能耐,本王是知道的,你我本是舅甥,无需这般多礼。”
赵天循停顿了一下,又道:“其实,除了陛下的密旨,本王这里还有一件私事,也颇有些棘手,若是伯川能帮帮忙,想来会容易许多。”
沈行洲问:“不知是何事?”
赵天循看向窗外,那里正对着北方,他眼中有温柔一闪而过,随即又变得寻常。
“本王也要寻一少年,生在天京,同是十六岁……是十二月初十生的。”
沈行洲听到前半句还没有什么惊讶,听到后面那个日子却愣住了。
十六年前,正是成殷三十年,而那一年的十二月初十,则是前南御王造_反犯上的日子,史称“子蜡之乱”。
——北晋王要寻一个于动乱之时在天京出生的人,又是为什么呢……
……
两人在船舱里说了一会儿话,赵天循把自己从广幽子那里得来的消息,都告诉了这个外甥。
一来他自己的势力在北方,跑到南方来确实有些束手束脚的;二来寻到人之后,迟早是要把孩子带到众人面前,倒也不怕让沈行洲先知晓。
待说完了事,沈行洲行礼要退下的时候,北晋王突然又开口道:“本王不日要去侯府看望皇姐,到时候会把陛下赐封定兴侯世子的旨意一起带去,沈家等着接旨吧。”
沈行洲身形一凛。
——刚刚这位殿下跟他说陛下的明旨和密旨、还有私事的时候,都完全没有提到这件事……到底是故意为之,还是根本没把定兴侯府放在眼里,所以对赐封世子的旨意也不在意?
他语气丝毫不乱,答了一个“是”,便离开了船舱。
刚出舱门,就见陛下身边的内监站在外面,对方明显被突然出现的沈行洲吓了一跳。
内监讪讪地对沈行洲笑了笑:“殿下与公子已经说完话了?沈都尉已经等了许久,两位是立刻回侯府去?”
能让这个内监听的话,赵天循自然不怕叫他听去,所以沈行洲面不改色地应付完他,便接了二弟往侯府去。
见沈行澈的腿有些不利索,沈行洲十分担忧,一上马车便道:“你的腿?”
沈行澈笑着回答:“没有大事,御医给看过,只说休息几个月便能全好,也不拘我走路。”
“那就好。”
沈行澈看了看兄长,自在北方听到府里的传信,便一直有事想问:“母亲给兄长娶的那个……”
沈行洲现在一听到关于顾卿的事就浑身不自在,立刻打断了对方:“这件事回去再说。”
沈行澈还想问什么,但看兄长一脸严肃的样子,还以为这是对方不愿提及的事,便只能安静了下来。
——没关系,反正回去以后祖母和母亲那边都会告诉他……
……
大概是因为心结初解,顾卿美美地睡了一觉,只觉得全身都是舒坦的。
他记得陈诫说北晋王南巡的队伍今日要抵达南京城,便知道沈行洲肯定会很忙。
沈行澈跟着北晋王一起到了南京,必定会回侯府,到时候家宴之上总能见到面的,所以顾卿便没有急着去找沈行洲。
果然,很快就传来大少爷把二少爷接回来的消息,正心堂那边也让顾卿好好收拾一下,准备参加晚上的家宴。
这段时间都会等顾卿一起去慈安堂的沈行洲却没有出现,顾卿等了半天,眼看时辰不早了再不能耽搁,只能自己出发。
走到一半见到陈建,才知道沈行洲已经先过去了。
又一次站在慈安堂正厅之前,听到里面传来了欢声笑语,顾卿身边这次没有沈行洲,心里总觉得有点空落落的。
他迈过门槛,还没来得及行礼,便感到一道不善的目光向自己投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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