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风雨正盛。
傅雨旸坐在车里都能嗅到空气里的水雾,凉丝丝的。吸一口,比多少烟都提神。
站在车外的人,浅草色的对襟开衫披系在肩上。她似乎很喜欢绿色,指甲也是绿色的,圆圆巧巧的指甲盖上,填着细细的小花。
傅雨旸问她,“还有什么要说的嘛?”
车外的人摇头。眼睛总是比情绪更主动些,或者该是诚实些。
“你奶奶是怎么过世的?”傅雨旸干脆再问她。
“生病,自然死亡。”
她理解错了,以为傅雨旸介意房子里有横死的阴影。
车里人听后,些许沉默,终究出声,“好了,我知道了。”他牵过安全带,用目光征询她,还有?
周和音悻悻别过脸去,手里还提着酒店logo的打包袋。傅雨旸瞥一眼没有说话,也看着她悄然地走开了。
司机是一向接送傅总的老田,傅雨旸来s城都是他负责通勤的。集团配给傅总两辆公车,一辆商轿一辆mpv,商轿由他自己开的,但是傅雨旸上任这十天方向盘都没碰一下,全是老田车接车送。
最晚等到这新老板凌晨两点多,最早七点半就在楼下候着了。
大家背后都议论这新老板来头不小,乔董都六十多了,他的那些合作伙伴里,属这位姓傅的最年轻,听说对方在b城很吃得开。有头有脸的主。
来江南说是给老乔来站台,流言又说,人家正主就是来打扫战场的,瓜分老乔这一篮子,连汤带肉一锅端。
今晚的局是乔董攒得。他特意从b城飞过来,傅雨旸一句话就推迟了一个小时,原本定在七点半的,现在都快八点了。
老田接到傅总,刚准备起步,他又给个小姑娘绊住了。
好不容易小姑娘走开了,傅雨旸知会老田,“开车。”
这一向s城一直落雨,车里常备着雨伞。老田是个老土著,开车对他来说不止是一项工作,他也爱这个活计养活他的妻儿带来的富足感。
从前他给乔董开车的时候,这样莺莺燕燕的场景不知见识过多少。眼下,聪明人一味钻营溜须拍马就偶尔也会犯起糊涂来,干司机这行的人,都少不得八卦这个技能似的。“外面落雨呢,傅总,要不要给那位小姐留把伞?”
周和音站离车前几米远,她在等车子。这里酒店一向客人鲜少外叫车辆的,有也是电调商务车。
麦芒色的光倾在她头发上,沾起了密密的小珠子。避让车子的缘故,她站着靠外,风一斜,雨就染上身了。
傅雨旸揿亮车顶灯,老田正好后视镜里瞟见老板的全面容,后者懒散地靠在座椅上,不投司机一眼,开口重复他的话,“开车。”
“……”
*
直到抵达目的地,傅雨旸下车去了,老田才敢正经喘口气。
他知道傅总不快了,果然有些人身上就是不沾人气。这一夜直到过零点,傅雨旸才让助理秘书通知老田,他还要会儿,让司机先回去。
老田哪敢走。生怕是老板穿小鞋呢,要不用他等,早下车时就可以说了,何必等到这个点才打发人呢。
老田决心还是要等老板出来,回家不差这会儿。得罪这新老板,怕不是以后都没好果子吃。
再一想,懊悔得很,多这个嘴干嘛。这傅总怎么看也不是乔董那样老花花公子的腔调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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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乔随父亲姓乔,但他没中文名,年轻的时候大家都喊他finn。
听说母亲是个极为漂亮烂漫的英德混血,所以傅雨旸老是纠正他,准确来说,你杂了三国种。
费恩·乔这是傅雨旸接手以来第一趟飞过来替他高管联络,原本还没这么快,起码得等上一个月吧。是雨旸上来就除了几个一级供应商的名籍。
动静砸得有点大了,他来安抚情绪的。聪明人过招,都有个幌子,老乔怪雨旸,“你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拐着弯的骂我呢。”
傅雨旸的意思,他说出口的话,成不成文都一样的结果与意义。
头一条,你用了我,就不要说从前如何的话。这些呆账傅雨旸的前任没理清爽,没理由他还前赴后继下去。又劈头盖脸和老乔一通掰头,你这摊子是个什么境况你不是没数,前面那主要走,你也狠明白什么原因。你不能一面想立竿见影、革新有效,一面又埋怨根基动摇波及既得利益。
两头都要好,想要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这叫想屁吃。
傅雨旸芬芳中文输出一通,生怕老头没听懂,德语再车轱辘了一遍。
骂完坐在厢房里抽烟。老乔如今把烟戒了,雨旸微眯着眼,一口一口、慢条斯理吐在老头脸上。费恩老伙计说,你真的和你父亲当年一模一样。文化人耍流氓,静静地变态。
在b城时,傅雨旸就是分管老乔的业务。统管常务,他还是头一遭。但老乔信得过他,从前与他父亲攀交时就看得出,他们傅家的男人都是管事的好手。
当初傅缙芳可是不同意他们家小子同老乔走得近。年轻那会儿,政府牵头的商会上碰到傅缙芳,对方都眼睛搁到头顶上,瞧不上他们这流商人。
等于费恩·乔没够得上老子,够上了儿子。
乔傅二人生意合伙人的契机终究有点俗套。话又说回来,谁人不是活在俗套里呢。
彼时傅的女友,汪幼实小姐,旗下一名艺人出了点负面风波被围困在酒店里。事后汪总来公关料理,老乔等于卖了波人情,趁机助攻了这通危机公关。
算起来,汪小姐很通世故。后续还人情也是挟着傅雨旸来的。一来二去,乔傅之间才算打通了关节,老乔怎么算都是赢利的。单说傅雨旸的个人能力就够他买单了,再攀上他父亲那层关系,背后少不得一些人脉输送。
这也是老乔一味求傅来江南的缘故。后者根基在这里,傅老爹江浙这一块可有的是微时旧友从前同僚。
有他傅雨旸在,坏不过他来前的光景。
公事谈不拢,就干脆拿私事打岔。
老乔说,来前我还遇到汪小姐了,“她居然不知道你来江南。”
傅雨旸唇上的烟到头了,他接着再点了根,就着烧完的烟蒂,引火。
口里不经心的道,“她为什么要知道?”
“我原以为你母亲这趟事,你要感怀,破镜重圆的。”
“感怀有的是方式和方法。”
老乔最是个人精,附和他,“嗯,汪小姐适合做情人做生意伙伴,就是不适合过柴米油盐。你俩啊,就只适合在酒店里,没有灶台的地方。”
傅雨旸横他一眼,老乔摆摆手,得,不提不提。
有些人,不适合,千万别勉强。就做对遥遥相望的星子,各自闪烁明亮罢。
这第一遭闲话算是无疾而终了,老乔再闲心打听第二遭。
“我听说你高价收了栋旧房子。”这个三分之一同胞的老花花公子,平日一掷千金,倒也不怠于投资。别看他中文讲得利索,真正识字载文的,一概不通。
偏就热爱中国风,收藏古董字画。这还不够,他在b城和s城都有房产,都是古色古香的两进式中式庭院。
一向没听说雨旸有这方面的投资热情。聪明反被聪明误,老乔就以为雨旸有什么内部消息,“才来几天呀,这个档口收个老房子,不是正经的老宅就是有什么拆迁征收的风声咯?”
傅雨旸第二根烟燃到一半了,才想故技重施的,老乔给他摘掉了。一心问他,是不是,什么样的房子?
“你听谁说的,是他长了张狗嘴还是你耳朵里塞驴毛了。”听成这么岔。
这些人里,也就傅雨旸敢冲老乔动粗话、脏话。
出言不逊者起身要走了,包厢里挑开落地窗前绛色的厚呢窗帘,推开气窗,听闻到外面落雨还在继续。傅雨旸才想起通知lirica,让司机先回去吧。
“那到底怎么说?”老乔好奇极了,他好奇雨旸先叫他那个干兄弟出面,然后不死心,又自己出马谈得房产绝对不凡。
他们圈内原本就在传煊赫国际的建筑大师最近名下一栋老宅要挂牌拍卖。老乔要雨旸交底,是不是就是这栋!
“费恩·乔,你他妈不八卦我能死嘛?”
还有,“许抒诚这厮,他想钱想疯了,谁都敢卖是吧!”
站在窗边的人,无端的烦躁,为身边人的僭越,也为这江南天堵不上窟窿的雨。
座上的老乔才不怕他生气,一味地叫嚣,“不管,你无论如何要带我去看看,什么样的房子值当你这么迷恋以致于……”
中文那个词他讲不出来。最后只能用德文概括,缄默你的秘密。
傅雨旸想,他大概是想说:讳莫如深。
老乔强调,他是认真的,这趟不带我去,下周我过来的时候也要带。
贺你燕居,
你逃不掉的。
机锋未尽,傅雨旸风衣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下,他以为是秘书给他回的信息,拾出来看,微信通讯录上有个红1。
点开来,好友申请备注栏里清楚坦荡的自我介绍:
六家巷周和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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