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黄昏,学校的小道上走着两个人，仲夏的傍晚，迎面微风阵阵,远处操场还有正在训练的国防生。
孟影和周远峥就这么静静走着,一路上两人都没说话，却又无比舒适。
他们走得慢,顾及到周远峥的右腿,走到一处的石凳上坐下来，静静看着远处。
这是学校的老操场，这个时间只有三两个学生在散步，围墙下的树木被晚风吹得哗啦啦直响，操场南侧伫立着一个巨大的花坛，正中栽种着一棵百年银杏树。
据说还没建校,这棵树就已经存在了,学生们提到这棵树都要称“学祖”。
周远峥：“话剧里的银杏树原型就是这棵是吗？”
孟影：“嗯,据说这个故事也是在这里发生的，小林不知道从哪找的银杏树野史。”
野史不至于,那个年代,类似悲情的故事确实有很多。
周远峥低头看着她,良久，倏地一笑，好像他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闲适的在一起过,中间空白的好几年,彼此都活在都市巨大的漩涡里。
远处一群少年在球场打球，观众席上坐了几个女生，不知道谁又带头起哄，某个少年少女同时红了脸。
开始所谓的赢了怎样怎样的游戏。
多像曾经的他们。
一代又一代,时间承载了多少人曾经的青春。
孟影仰着头看向那棵参天的银杏树，扭头道：“周远峥，你站起来。”
他听话从座位上起身。
孟影又说：“把手伸出来。”
他递出右手。
孟影：“牵着我。”
两个人紧紧相握，孟影松开手心，指尖还在他手里：“我突然想到《深蓝》的最后一幕，是女人一个人在银杏树下跳舞，最后了此一生，我在跳的时候总是很同情她，代入进去，自己也觉得难过，你满足我一个愿望，陪我在这里把那个舞再跳一次。”
周远峥说：“好。”
银杏树的地面上，黄叶片片，旧操场还是泥土地，不像地板砖舞台那样顺滑，踮脚都有些费力，周远峥牵着孟影，女人纤细的手臂跟随身体在风中旋转，曼妙轻盈。
她穿了驼色长风衣，干净咖色打底衫，阳光下摩卡棕的长发盘在脑后，背影很是知性靓丽。
但孟影依旧是从前那个孟影。
成熟是一方面，也还仍旧保留着她的可爱之处。
她转过身体，朝他粲然一笑，五官舒适清冷，比起大学时，可能交道打的多了，那种厌世感变成一种稚态的钝感，人亲和了不少。
周远峥看着她，想到开学一开始两人的第一次见面，那时孟影尚且不知道——
他也对她有过惊艳时光的一瞥。
而中间错过的这几年，两个人毫无联系，他一次次用繁杂的工作来麻痹过自己，最严重的一次，几天没吃东西，出办公室直接眼前一黑栽了下去。
谈颂说，你别人还没娶到，身体就先不行了。
咱们专业里有人去当军医，我帮你问人家拿药，搞死不相信竟然是以前各项综合体测第一的周远峥。
他在所有人眼里，金刚不坏，百毒不侵。
唯独败给她。
唯独。
却也心甘情愿。
女人纤细的腰倒过来，他眼疾手快的伸长手臂，长臂一揽，孟影躺在他臂弯中。
云层不知道何时又散开，日光窥探出来，有些许的刺眼，孟影脸颊上躺着两缕碎发，她皮肤白，瞳仁漆黑，这么看着有些狡黠感。
“周远峥，有没有人说过，你就算瘸了也很帅？”
其实他走慢一点，没有特别明显，一走快，拉动韧带扯得生疼，就会一瘸一拐。
周远峥眼睑下覆盖一小片漆黑，搂着她腰肢的手收紧：“我只想知道，你怎么觉得。”
“我觉得——”
孟影故意卖关子：“——当然没人比得过国航镇校之草了。”
“你知不知道，江文冬和我说，她上次回海大做调查，你的照片依旧被那片传的神乎其神，13年的入学照西装照还挂在优秀学员墙上，这么好的人，现在——”
她拍拍胸口：“被我拿下了。”
周远峥把她扶起来，捏捏她的脸颊：“嗯，是你的。”
“之前夏言跟你说了什么？”
前几天他躺在病床上的时候，夏言过来煽风点火，说自己已经把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统统说给孟影了，因为那些导致他们曾经分手，就算他不介意，也害怕那些东西会让他们继续有芥蒂。
孟影反问他：“你想知道什么？”
“我不知道。”周远峥的脸在过去几年里更加清晰锋利，但提到这个话题，眼神还是不可避免的恐惧。
怕再次失去她。
“嗯，周远峥，”孟影很认真的叫他：“是你从来没有跟我提过的那些，也是我最在乎的那些，我不嫌弃你的任何过去，我介意的是，你不愿意同我说。”
其实他有不透露隐私的权利，但每每提到那些，那些让他皱眉，不开心的事，孟影都能感觉到，如果他说出来，他们共同面对，可以消减他皱起来的眉头，她会更开心。
落日的余晖洒在两人身上，周远峥把孟影裹在怀中，贴着他的胸膛，还有很多话没说，但没事，听到他胸腔有节奏的振动，任何将要出口的话都在这一时刻安静下来。
山高水远，他们来日方长。
民航客机的实施方案后续需要继续推进，周远峥他们小组有关飞行器的实验及任务已经圆满完成。
这一步骤下来，也算走完了整个制造的三分之二，基地的人在这段时间都松了口气。
总负责人给周远峥时间，让他好好养病，医生说虽然韧带伤得不轻，但后续配合治疗，有希望慢慢恢复。
趁着这个机会，周远峥卸了工作，抽出一段时间，带孟影回秦江。
夏言已经提前回去了，很识趣的不当两人电灯泡，顺便提前给家里老人打个预防针。
时隔几年，再次来到秦江，孟影还有些恍然。
上一次因为太仓促，她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秦江的山山水水，记忆也早就模糊不清。
这里是水乡，周围好几个古镇，沿途一路走来，全是苏式的白墙灰瓦，地面铺着青石板砖，丝带一样的河流从回廊小桥下穿过，都是孟影遗忘掉的景色。
她喜欢这种古老的地方，心之所往，所以一路旅途，也没觉得有什么劳累。
到家的那段路，周远峥提议走水路，乌篷船从桥底经过，船桨溅起阵阵涟漪，河岸两旁的青石砖，有老人在蹲着洗菜。
孟影拍了几张风景照，传到朋友圈，文案就打了一个表情，一只小企鹅在转圈。
路晖：【秦江？】
孟影回：【嗯】
他大概明白怎么回事了：【学妹要幸福啊】
他们早就过了八卦的年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谁也没精力再去提，道听途说，都不如看看眼前的人。
孟影也好几年没看见路晖了，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
“路晖学长还在经营旅游管理吗？”
周远峥：“嗯，他跟几个人办了个旅行社，做的还不错。”
“大家混得都挺好的。”孟影想到他另外两个室友，“怎么没听你提起过你们宿舍的姜苑博和程夜南？”
“姜苑博现在在国防部，至于老程，已经被派出去戍守重地了，大家在自己的领域，都很优秀。”
孟影慨然，当初一起认识的人，而今个个是了不得的人物，时间当真是没有亏待过他们。
半个小时的水路，上岸后，周远峥带着孟影沿着巷子里的小路向里走，两周的白墙青砖，远处还有热乎的喧嚷，到处是人间的烟火味，生活至此，也足矣。
孟影抬头看着他流畅的侧脸，被他一瞥，当场抓包。
周远峥：“看什么。”
“我在想你们这水乡，怎么养出来你这么糙的人的。”
周远峥勾勾唇角：“我是穷乡僻壤出来的，这里是夏言家。”
那还差不多。
夏言那张脸，就如同水和纸做的，温柔安静。
他们没沿着记忆里的路走，而是去了边陲一个小镇，这里比淮城发达，一些小地方也都通了公交，坐车直达。
他们在一个偏僻的站点下车，周围都是田野，荒凉冷清。
孟影看看四周：“你不带我去你爸妈那里吗？”
“这里就是，”周远峥垂眸，“这里埋着我妈。”
孟影摸摸鼻子，“哦，那里有个小商店，我们去买束花。”
“不用，”周远峥握紧她的手，带着她，朝着墓地走。
这里杂草丛生，明显是很久之前的墓地，不像新建的公墓，有人打扫清理，周围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
“我妈临终前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希望死后不要跟我爸葬在一起，她走在前面，我爸把她葬在这里，后来我爸走了我把他葬得远远的。”
天空不知何时弥漫一层阴云，孟影静静听着他说，心头漫一层淡淡惆怅，她想周远峥之前不让她知道这些事是有自己的考虑的，毕竟这些，那样令人沉重。
孟影动了动手，十指从他指缝间穿过，晃了晃他胳膊，示意有她在。
两个人沿着杂草中浅浅的路，踩着田埂，找到那处灰色的褪色墓碑。
上一次去参观墓地还是夏言带她看自己亲哥的墓。
她真的是把周远峥家里人，活着的，离开的，都见全了。
“我妈不需要那些花，她后半辈子完全活在阴郁中，看到任何活着的事物都在幻想它们死去的状态，所以我每次过来，告诉她，我还生活的好好的。”
孟影贴着他的手臂，两个人的身影在灰蒙蒙的旷野中，笔直挺立又登对。
半个小时后，他们从原路返回。
冰冷冷的墓碑没让孟影紧张，但接下来要见的是周远峥养父母，她无端生出种怂感。
“你养父母会不会对我有意见？”
“什么意见？”周远峥偏头问她：“为什么看上一个三级残废？”
“你说什么啊？！”
她假装恼怒的瞥过头，拿饱满的后脑勺对着他。
周远峥捏了捏她手心，“他们会很喜欢你。”
有了他这句安慰，孟影走路都把腰挺直一些。
门口的那条路，石榴树，甚至一草一木都与几年前周远峥发给她的照片别无二差，那年她一个人在风雪中独自前来，这次是以他女朋友的身份，一样的人，一样的地方，天翻地覆的心境。
想到这几年的误会，孟影看着那棵火红的石榴树，若有若无的笑。
或许这些空白期并不是坏事，他们都在这几年的年月里学会了成长。
傅凝珍一早就得到了消息，听到敲门声，第一时间过来开门：“来了？快进来。”
她抓着孟影的手，看看周远峥，“这是言言说的嫂子吧？”
孟影不太好意思，“阿姨你好。”
“你好你好。”傅凝珍一边把人往屋里带，一边对着卧室大喊：“言言爸，你死屋里干嘛呢？快出来。”
老头子就站在卧室门口，眼神向外张望，看到他们的身影后，故意撇过身，打量家堂上那瓶五粮液。
傅凝珍：“别看你的破酒了，这是阿峥女朋友。”
他放下酒，背着手，从鼻孔里“嗯”了一声。
傅凝珍指指自己脑袋：“他脑子开过刀，有点病，你不用理他。”
孟影倒不会真的不理，颔首道：“叔叔好。”
林语风点点头：“坐吧。”
一桌菜早就做好了，就等他们上桌，闲聊的间隙，孟影问到夏言去哪了，傅凝珍说她身体不舒服在屋子里休息，自己把饭送进卧室就行。
她一走，餐桌上顷刻安静下来，林语风跟周远峥碰杯，饮了一小杯酒，醉意上脸，他那张嘴又开始把不住。
“你们工作结束了吗？”
周远峥如实说：“暂时结束了，等其他组完成剩下的工作，大概明年四五月份会进行后续的实验。”
林语风点点头，眼眸透亮：“挺好的，挺好的，你哥一定很开心。”
他噎了一下，“从你和夏言投入工作之后，我总是在担心，你来我们家这么久，我努力不让你们接触这条路，造化弄人，你们俩有自己的打算，自己的追求，有些事，强求不来，一直都是我错了。”
他放下杯子，“我们家的孩子，是为建设而牺牲，前面有千千万万的人慷慨赴命，我们家的孩子当然也可以，但身为父母，没有不心疼的。”
孟影眼睛有些酸。
在她这里，她对这些人总投以无条件的敬仰钦佩。
这是一个悲壮而伟大的家庭。
下午吃完饭，他们没在那里留夜，单位有可能随时有事，他们搭了最晚的飞机连夜回北京。
座位上，孟影握着周远峥的手：“为什么不留下来多陪陪他们？”
周远峥睁开眼：“我爸其实很感性，看到我，他总能想到过世的兄长，而且我在他面前拖着条病腿走来走去，他更闹心。”
他太了解林语风这个人了，这些都是他一辈子的心结。
回去之后，谈教授托谈颂同协和的康复机构沟通，协助周远峥尽快恢复。
他这个腿，虽然伤得重，但及时配合治疗，也并非没有复原的机会。
九月五号，江文冬发信息给孟影，她一向信息灵通，告诉孟影海大和国航过两天要举行校友会，邀请名单里有周远峥谈颂，还有姜苑博和程夜南，让他们空出时间早早准备。
多年不见，又都是老朋友，趁此机会，大家可以一起叙叙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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