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眉头不自觉地紧了紧,并未转过头去。
就听一旁还有接话的:“哪儿来的什么关照呀,那日里让人给打成那样,还不是被从中军大帐里赶了出来。便是自家养的一条狗呢,在外头挨了打,不中用了,也没有急着当日便丢出门的吧?”
这话说得极刺耳,崔宜扶着他的手都颤了一下,默默收紧。
崔冉怕他按捺不住,要去与人理论,连忙拍了拍他手背,示意他宽心。
却听那边又道:“也是,让你这样一说,当真也怪惨的。不过你说,今日这副将又来帮手,这是为什么?”
“谁知道去,多半也就是见他落魄,随意施舍两分罢了。你还别说,他这副病恹恹的模样,大约女子见了是有几分不忍心吧。”
“嘁,反正咱们是生不成这副狐媚样子。”
崔宜听他们越说越过,实在是忍不住了,回头便斥:“背后嚼人口舌,难道是什么体面事吗?”
他性子温柔,便是斥责别人,气势也是不强的,对面看他几眼,显见得是不怕他。
“这话说得,好像往北凉人的帐子里钻就多体面一样。”其中有人翻着眼睛道。
“你……”
“你指着我说又得可比这精彩多了。若是自己没有做,又哪里怕人说呢?”
对面瞧着他们脸色发白,作势轻笑了两声,“如今咱们都是一样的人,谁也不比谁高贵,还是不要拿皇子的派头来压人了吧。”
崔宜让他气得不轻,无奈口舌上争不过,又被崔冉一力拦着,只能低声道:“我从未想过以旧身份压人,只是我们虽一时落难,心里却还得拿自己当人,不该这样丢了礼义。”
自然,这话说出去,连石子儿落水都不如,连一分动静都换不来。
崔冉不忍他替自己出头,反要挨人奚落,拉着他道:“五哥,不与他说了,我们寻地方坐吧。”
“瞧我,都忘了你身上没力气。”
帐子里尽是人,都走了一天的路,此刻七倒八歪的,一时间挤得满满当当。崔宜正扶着他寻空当,却听远处顾长欢抬手招呼:“来这里坐。”
他们挤过去坐下,就听一旁的柳君道:“瞧这脸色,比白日里还不如了。”
崔冉也只觉得身上烫,像是风寒又重了几分,只裹紧了衣裳,无力靠在一边。
柳君就叹一声,“你瞅瞅,与北凉人勾连不清,又有什么好奔头,到头来还是我们管你。罢了,你好好养着神吧。”
他倚在边上,原本只想闭目养神片刻,不料渐渐地竟睡过去。
中途他仿佛睁过几回眼,半梦半醒之间,听崔宜他们问他要不要吃饭饮水,他眼皮重得厉害,也丝毫感不到饥饿,都给拒了。
再度醒来时,是听见有人在高声说话,好像争吵的模样。
“怎么,自己没门路,还要眼红别人不成?”
他费力地睁开眼,缓了一会儿,才发现天已经黑透了。他们的帐子里是没有灯烛的,只有外面火塘里燃着的亮光,能透进来,将人囫囵照出个影子。
有人讥讽那人道:“你的门路,咱们可学不来。”
一语落下,帐中许多人都在笑,笑声中带着一些道不明的意思。
那人听着倒不如何生气,更像是吃准了能拿捏旁人,自在洒脱的模样,音调扬得高高的。
“你们要真有能耐,就到外面睡去,别用我的炭火。可别烤着火,嘴上又要不干不净地说我。这帐子里原就闷,酸气儿太大了,熏得人还怎么待呢。”
立刻就有人受不了,顶他道:“这帐子难道是你一人的不成,你也好意思撵别人,自己怎么不出去?”
“就是,咱们还不稀得和你睡一顶帐子。”
那人在纷纷指责声中,泰然自若,只不理他们,朝这边施施然而来,口中还对旁人道“都让让”。
崔冉睡得头脑昏沉,又听他们吵吵嚷嚷闹作一团,一时间都不明白所为何事。
“这是怎么了?”他低声问。
崔宜见对方走近,有些不好开口,旁边的柳君却不客气,冷笑道:“还能是什么,山鸡聒噪罢了。”
话音虽轻,却恰好能让那人听见。
那人两步跨到跟前,反唇相讥:“便是山鸡,那等年老落了毛的,也是没人要的。”
“你说什么?”
眼看着要争起来的当口,崔冉总算是看清了来人。原来是姜才人,难怪他听着说话的音调有些熟呢。
一旁的陆贵君连忙打圆场:“好了,拢共就咱们几个宫里人,原该是相互照应的,就别再闹起来了吧。”
柳君气得偏开脸,“谁要与这样不知廉耻的人相互照应。你问问他,可还记得自己是宫里人吗?怕是花楼里的倌儿都没有他这样做派。”
姜才人倒是不慌不忙的,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在众人面前着意晃了一晃。
“你们瞧,这是什么?”
未及看清,只闻见一股油香。对餐风饮露了月余的人来说,简直像是天上珍馐。
他得意洋洋地掰出一小块油饼,将其余的像宝贝似的重新包回去,当着众人的面,慢条斯理地吃着。
“什么宫里人呢,从前各位都比我位份高,锦衣玉食的,可如今还不是大家一块儿啃冷馒头,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他道,“抱着那二两脸面,可换不来饭吃。”
说着,忽地问崔冉:“你要不要?”
崔冉没料到他会问自己,怔了怔,才道:“不用了,多谢。”
“我可是瞧着你病得厉害,搭帐篷的时候又替了我的手,才肯给你,旁人讨我都不给的。”姜才人撇撇嘴,“你既嫌我,那便罢了。”
他忙解释:“不是,是我病得难受,实是吃不下,反倒糟蹋了你的东西。”
对面听他这样说,才释然几分。
身旁柳君翻了翻眼睛,低声道:“不过几块儿油饼,一盆炭火的好处,竟也够你将自己卖给伙头兵,便不值钱到这等地步。”
“说得落到军中还能守身如玉似的,”姜才人不屑道,“能给到手头上的好处,傻子才不要。”
说到这会儿,崔冉总算是拼凑出了个大概。
大约是这姜才人,寻了灶头上一个管事的,将自己送进了人家的帐子里去,换得了取暖的炭火,还有吃食。但这等行径,在陈国贵族看来,无疑是最令人不齿的,下九流才干的勾当。
尽管众人心知肚明,为了活命,做这事的他绝不是头一个,但旁人都藏着掖着,唯独他反以为荣拿出来说,难怪要让人群起而攻之了。
他本人是极想得开的,还要来同崔冉搭话。
“我瞧你这病,是越发的不好了,可不是自个儿挺着能行的。越往北走,路上更冷,还不知要怎样呢。”他瞧瞧他,“我听说那个军医,她帐子里进出的人也不少。”
崔冉还没回过味儿来,就听柳君厉声斥他:“你自己不要脸面也就罢了,没的再教坏了旁人。”
“我说错什么了?”对面就道,“你瞧他那副模样,死在路上便高兴了?往军医的帐子里去一回,不但能讨得风寒的药,没准还能将未好全的伤给看看。命和身子哪个金贵,你不晓得?”
说着,又觑一眼崔冉,“反正你也往中军帐里去过了,一回生二回熟,还有什么羞的。”
崔冉渐渐地明白过来他是什么意思,一刹那脸上通红,本就发着热,这下越发像要烧起来了。
柳君气得不成样子,指着他道:“他是我陈国的皇子,丢了一回脸面,还要丢第二回?你们置陛下于何地?”
他听到这一句,终于是忍不住了,霍然起身。
病中无力,又起得太急,一时间身子晃了晃,险些跌下来,倒是成功让众人止住了争吵。
“九哥儿。”崔宜小心唤他。
他静了一静,低声道:“我没事。我身上烧得厉害,在里面反而难受,我坐到门口去透透风,你们不要管我。”
身后又争辩了几句,渐渐地也息了。
他独自坐到门帘边上,抱着膝缩作一团。
他听不得人提他母皇,一想起来,便是那日里情形,历历在目。
帐子中央点着炭盆,是伙头兵做完了饭,将余下的木柴丢在土灶里,外面再用泥糊上,给闷出来的炭。这种炭极粗陋,烟气大,从前宫里连膳房都不用的,与他从小见惯了的银骨炭相比,更是天壤之别。
但不论怎么说,姜才人这一趟,着实是替众人换了一夜暖意。
平日里在寒风中睡惯了,此刻简直称得上是仙境,他很快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只觉得睡梦里也暖融融的,一团和乐。
直到半夜里,他迷迷糊糊地醒过来。
身上说不出来的难受,头疼欲裂,还有些反胃恶心。他初时只以为是风寒高烧的缘故,想着到帐子外面去坐一坐,若是真要呕,也别脏了里头的地方。
然而刚一站起来,掀了门帘出去,却连一步都没踏稳,整个人扑倒在地上。
他惊觉,自己的身子像是不听使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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