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国公携夫人陈氏赶往会客厅时,虞砚已经被恭恭敬敬地请到上座好一会儿了。
“侯爷见谅,妾身与老爷才刚起,您久等了。”
陈氏一进门便急忙向虞砚告罪,生怕煞星久等,突然翻脸。
虞砚没立刻开口,他仍继续饮茶,看也没看明家夫妇。
清淡的茶香弥漫室内,可夫妇二人都感觉自己的头上笼了片乌云。
无声的威压砸向天灵盖,茶杯与茶盖相碰的清脆声响,在此刻竟如大限将至时,来自地府的召唤声。
信国公向来没骨气,胆子小,安北侯凶名在外,他怎能不怕。
他从见到虞砚那一刻起就开始腿软,往前伸手,拉住了陈氏的胳膊,企图借力站稳。
陈氏暗骂了一句丈夫没出息,抬眼看向坐在主位上的年轻男子。
绛色衣袍发深发暗,给人压迫感。他的容貌绝为上乘,眉宇间的懒散也给人一种他很好相与的错觉。
可陈氏清楚记得,大闹太后寿宴那日,这个男人眼中的冷肃与厉色是多么的可怕,恐怖到让人脊背发凉。
男人掌心托着茶盅,明明一副悠闲自得姿态,却无端给陈氏一种将万物玩弄于股掌的深不可测。
陈氏忍着害怕,抖着声音:“侯、侯爷,您今日大驾光临,是为何事?”
安北侯的脾性向来捉摸不定,他极少待在京城,陈氏对于他的了解也仅限于坊间传说、后宅命妇们的闲谈,除了这些道听途说,她亲眼所见的,也就是上回太后寿宴上那场大闹。
想起那日的惊险,陈氏浑身又开始冒冷汗。
连太后的威仪都不放在眼中,这煞星来她明家做什么啊,难不成是赐婚的事定下来了?
陈氏心中一凉,惴惴不安。
虞砚轻啜茶饮,直到将一杯茶饮完,才不紧不慢地放下茶盅,抬眸看向面前二人。
开口的是陈氏,站在前面的也是陈氏。
那位信国公倒是窝窝囊囊缩在自己的夫人背后,装哑巴。
虞砚指着自己座下,低声笑了笑,“本侯来贵府做客,理应坐在客位才是,实在是坐这个位置习惯了,一时疏忽,占了公爷的位子,实在抱歉。”
说着就要站起来。
陈氏连忙摆手,“您自然要坐主位的,我们坐在下面就好。”
说完像是生怕虞砚真的起来让位,赶紧拉着丈夫在客位就近坐下。
虞砚眼含笑意,微微颔首,“那便恭敬不如从命。”
“您今日……”
“哦,对,”虞砚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放在手边的桌上,修长的手指在信上点了点,“前些日子郊外匪患横行,肆意掠夺了不少来往客商的行囊,本侯带着人剿匪,在他们的老巢缴获了大批财物。”
“下属清点货物时,发现了这个。这似乎……是你们家的东西。”
陈氏抻着脖子往他手下看,看到那薄薄的一张,心顿时高高提起。
有些事情在脑子里串起来了!
明迟朗回京那日说遇到山匪,恰好从来凉州寄回来的婚书也被截了,那时她还半信半疑,眼下安北侯亲自透露确有此事,并且将一封信送了过来,这只怕就是那封丢失的婚书了!
陈氏大喜过望,脸上露出激动与兴奋的神色。
毁了婚书,那么明娆与王骏阳的婚事就可正式作废,再赶紧定下妘儿的婚事,她的女儿就不用嫁给眼前这个阎罗了!
她唤来仆人上前去取安北侯手里的信。
可虞砚却按着信不松手。
陈氏脸上的笑容微僵,“侯爷?”
男人似笑非笑,棱角分明的指骨并在一起,夹起信晃了晃。
他在夫妇二人紧张的目光下,慢条斯理地开启信封,抽出里头的一张薄纸,抖开。
陈氏站了起来,急道:“侯爷!此物乃我明家私物,您不可……”
“不可?”男人淡声打断,眉梢扬起,“本侯早已看过了,不然如何得知这是你家的书信?”
陈氏哑口无言。
虞砚敛眸,视线落在纸上。
“订婚契书,明娆……”他轻笑,“这位叫明娆的姑娘,不知是贵府的哪位姑娘?”
陈氏脸色难看,她没答,倒是一直当哑巴的信国公此时突然开口,结结巴巴说道:“是……是我的二女儿,自小长在外面的。”
“哦?公爷还有另一个女儿?长在外面的……”男人轻叹一声,“出身不太好,想必是不如嫡出的大姑娘知书达理,秀外慧中。”
听他口赞明妘,陈氏整个人如坠冰窟。
被安北侯记住可不是什么好事情,难不成婚事当真就定下了?虞砚真的盯上了她的女儿吗?
陈氏被吓得身上一阵阵发冷。
虞砚话锋一转,又说起明娆。
“原来状元与贵府的二姑娘早有婚约,怪不得上回本侯见着他们在一起说话。”
陈氏一愣,“是何时的事?”
“日子记不清,大约是个下雨日,在醉香阁。”
怎么偏偏被虞砚看到了呢!陈氏暗自焦急。
“侯爷,您莫要误会,这封婚书已作废了!”
“嗯?作废了?”虞砚脸上适时露出诧异,“可这……白纸黑字啊。”
“这门婚事最初是我夫君与王家那边商议好的,原定的就是将大女儿许配给王骏阳,可是京城与凉州两地间路途遥远,约莫是送口信的人传达有误,王家拟定婚书时,将大女儿明妘的名字写成了二女儿的。”
“当初二姑娘也在凉州吗?”
陈氏撒谎:“当初两个女儿都在京城,所以王家那边弄混了,因着我家祖上与凉州王氏有些渊源,这才千里迢迢地结亲。”
“那这上面的生辰八字……”
陈氏硬着头皮继续说着拙劣的谎言:“自然也是妘儿的生辰,只是名字写错了。”
虞砚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五月初五端阳节……”他默念了一遍生辰,低低笑了,“是个好日子。”
与他倒是极为相配。
陈氏以为自己蒙混过关,还未松一口气,可突然又听到男人“咦”了一声。
“状元郎进京赶考竟是没带着婚书吗?”虞砚不解道,“明明新娘子就在京城,带着婚书来不更省事?”
陈氏捏紧了手帕,脸色苍白,“是……是……约莫是忘记了。”
虞砚摇头,“这么重要的东西扔在老家,可谓粗心,幸好是被本侯发觉,这东西若是落在外人手里,只怕要出乱子。”
一听说出乱子,信国公坐不住了,他紧张道:“侯爷此话何意?”
虞砚唇角微弯,散漫笑道:“这婚书上一个特制的印章徽记都没有,能证明它还是它,而不是伪造的,只能靠字迹。”
“虽说各人有各人的笔法,但若是有心之人想要临摹仿造,比如本侯,那简直是易如反掌。”
“旁的倒还好说,若是将男子的姓名改成哪个地痞无赖纨绔子弟,受委屈的还是公爷家的姑娘啊。”
虞砚抬起手,将信笺递到了仆从的手中。
陈氏迫不及待展开来看,确认是明娆与王骏阳的婚书无疑。
她由忧心忡忡转为满心欢喜再转为安心的神情都落在虞砚的眼中。
他低垂了眸子,又不经意间提起一事。
“说起婚约,本侯的婚事……”
咚——
信国公手里的茶盅掉到桌上。
虞砚抬眸看去,信国公目光躲躲闪闪。
他微勾唇角,一边欣赏夫妇二人精彩纷呈的脸色,一边慢悠悠地继续道:“既然大姑娘早已心属旁人,本侯倒也不该棒打鸳鸯,拆散眷侣。”
陈氏一颗心被虞砚折腾得七上八下,“您的意思是……”
“本侯娶谁都是娶,是谁都无所谓,本侯并不在意,毕竟这一切都是太后的意思,与本侯无关。”
陈氏才刚有些高兴,又瞬间被这句话击溃。
太后的情可不是随便谁都可以讲的,若真是太后的旨意,一旦定论,怕是再难回转。
“大姑娘心有所属,夫人应当早日向宫中传达,不然圣旨若下了,本侯也无力回天。”
好心提醒完,虞砚有些累了,手肘抵着椅背,懒洋洋地手撑着下颌。
他已许久没有说过这么多话,累得慌。再待下去,只怕要忍不住发火。
陈氏满脑子都是安北侯最后那句提醒。
安北侯似乎并不执着于娶她的女儿,他娶谁都是太后的意思。只要她快点把女儿的婚事安排妥当,只要再快点……
陈氏的希望被虞砚点燃,再坐不住,也顾不得还有客在,就要叫人去请王家的人来,商议婚事。
有婢女急匆匆地赶来报喜:明妘醒了,已经在来找陈氏的路上。
陈氏心中一喜,刚绽放出笑意,门外又传来一声响亮的叫喝——
“圣——旨——到!”
陈氏愣了一瞬,蓦地转头看向主位上的男子。
虞砚面露可惜,“看来为时已晚……真是,非常遗憾。”
陈氏不可置信:“您帮帮妾身……”
虞砚叹了口气,懒洋洋地靠着椅背,“如此麻烦的事,本侯才懒得做。”
陈氏绝望地跌倒在地上。
锦衣太监手拿明黄圣旨,已到院中。
信国公搀扶着心如死灰的夫人到了门外,跪接圣旨。
圣旨开始宣读,虞砚按了按太阳穴,半晌,蓦地低声笑了出来。
他慢悠悠地站起身。
“信国公长女明妘品行端庄,娴熟大方……”
他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子,太监尖细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跨过门槛,一阵风吹过,绛色衣袍随风翻飞。
男人情绪淡淡,视线在跪着的夫妇身上一扫,漆黑的眸子压下来,冷淡倦懒。
“与安北侯堪称天造地设,为成人之美,特许配为妻……”
虞砚收回视线,没再看任何人,大摇大摆地从众人间穿行而过。
迈出月门时,有惊呼声盖过宣旨的声音传了过来——
“大姑娘昏倒了!请大夫来!快!”
虞砚微扬了眉,转头看去。
原来是刚醒的明妘又不小心听到这个“好消息”,气血攻心,激动地昏过去了。
“啧。”
好心情一直持续到走到明府大门。
府外正停着一乘轿子,两个青年站在一旁,一个俊朗张扬,正吊儿郎当地逗手中提笼里的鸟儿。一个成熟稳重,一袭白衣,笔直地站着,目光牢牢锁定着马车。
轿帘被人掀开,一袭青裙的绝色美人露了头。
一只宽厚的手掌递到她面前,成熟稳重的青年专注地看着她。
“慢些。”明迟朗道。
少女扬唇一笑,媚眼红唇,颦笑间足令万物失了光彩。
虞砚的脸色蓦地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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