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察觉到杨晏清变化的,不是仍旧被他每日教导的周蓁蓁,而是远在国师殿的槐虞。
“一群没用的东西!”
之前淡然若菊在杨晏清面前失落赧然的槐虞仍旧是黑纱覆目,扫去桌上折子的动作却烦躁而愤怒,那张苍白到毫无血色的脸上带着狰狞阴鸷的扭曲。
“都是废物——废物!!!”
槐虞没料到杨晏清会这么快,这么容易察觉到他的目的,最近半个月已经几乎在周国朝政中看不到杨晏清的影子,就好像他真的只是一个单纯教导周蓁蓁学识眼界的普通先生一般。
看着面前大庆皇帝送来的满纸嘲讽,槐虞面上的狰狞恨意越发阴森可怖。
他派去挑唆萧允身边的人逼迫萧景赫的行为也根本没有大用处,萧景赫的刺杀就像是老虎玩绒线球似的扒拉了两下之后便再也不动了,两个人这半个月不是在宅邸窝着就是在周国各处游山玩水吃喝玩乐,好不惬意快活!
“叩叩——槐虞哥哥?”
周蓁蓁的声音自殿门外传来,槐虞紧握成拳的手紧了紧,待到他长出一口气松开手掌的时候,面上已经恢复了平日示人的淡然温和,眉眼间还带着一丝温良的腼然。
“殿下怎么来了?殿中阴冷,对殿下身子不好。”
国师殿常年阴冷,周蓁蓁每次来都会裹着很厚的披风揣着手炉,但是在看到槐虞消瘦柔弱却仍旧带着温暖笑意的脸颊时,周蓁蓁只觉得一天的疲惫都能被尽数化解开来。
“我来给槐虞哥哥送些东西,最近听下人们说槐虞哥哥吃的越发少了,这样下去身体真的会吃不消的。”周蓁蓁的眼中满含担忧,也看到了槐虞身后散落在地上的那些纸张。
槐虞因为眼睛看不到,禀报的人用的纸张都微厚,墨迹力透纸背,周蓁蓁上前两步捡起地上的纸看了两眼,发现是前几日报上去的关于军队赋税的问题,但这张纸上所写的与军候报上去的数目却有着微小的差异。
赋税上哪怕是一个点,对于百姓而言都是天差地别,甚至这一个点都有可能压死本就粮食作物产量不丰的周国平民。
槐虞哥哥……为什么会将赋税在皇兄颁布之后再加一个点?
周蓁蓁捏着手中的纸张,指甲在上面掐出了一个月牙的印记。
“殿下?”槐虞疑惑的声音自背后响起,蹲在地上的周蓁蓁却是感觉一股寒意自后背窜上了天灵盖,她连忙捡起地上散落的纸张,再也没有多看一眼,转过身来笑着塞进槐虞怀中,语调轻快道,“下面人办事不牢靠咱们可以好好调丨教,槐虞哥哥犯不着为了底下人生气,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
“……好,都听殿下的。”槐虞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额边纯白色的发丝滑落下来拂过苍白如玉的手背。
周蓁蓁看着面前这个人,不知为何有一种陌生感油然而生,仿佛这自幼便多次来过的国师殿真正变成了一只可以吞噬人的巨兽,而这巨兽就盘踞在面前这个脆弱苍白的人身后,虎视眈眈地盯着她。
周蓁蓁袖子中的拇指指甲用力抵着食指的指腹,声音仍旧甜美活泼:“槐虞哥哥,那我就先走啦!先生布置的课业我还没能做完,还有皇贵妃娘娘说了今日要教我做点心,也不好让娘娘久等了。”
槐虞微微侧首,听到沉重的殿门吱呀关上的声音漠然站立了好一会儿,苍白的手指在怀中纸张上轻轻划过,停留在其中一张边缘处留下月牙印记的折子上,指腹拂过上面的内容,毫无血色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
“只是被杨晏清教导了这么几日,殿下便敏锐起来了……这可真是难办了呢。”
槐虞慢吞吞地走到案几后宽大的座椅前坐下,黑色的外衫袍角逶迤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怀中的纸张散落了一地,写着政务调度的纸张被随意的践踏在脚下。
“花儿成长得太慢了……”
他却已经等不及了。
颜修筠有句话说的很对——拨乱反正,富贵险求。只不过槐虞拒绝与颜修筠合作的道理很简单,颜修筠想让杨晏清死,来让萧景赫的命运回到他所摆布的轨道上。
而对于槐虞而言,杨晏清的存在却至关重要——他是星盘上唯一周国灭亡所指的道路。
不是死灰复燃苟延残喘,更不是蛰伏大庆日后复国,而是彻彻底底的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连带着国师一脉悲哀的存在。
那些因为周国被吸干了全部的前辈们,只有在那条道路上才能真正得到灵魂的安息。
槐虞向往灵魂的安宁,向往着周国彻底的覆灭。
“……倒是可以利用一番……”
颜修筠的执念已经到了一种可怕的地步,他太过了解靖北王一脉,知道如何才能拿捏道萧景赫最在意的痛点。其实对槐虞而言萧景赫的生死本来是无关紧要的事,但如今的杨晏清只有两个弱点。
两个萧家人,一个远在天边,一个近在眼前。
两个被真正放在心里的痛点。
槐虞面前的案几表面雕刻着深深浅浅的沟壑纹路,若是有人能够进来这里低头望去,一定会惊呼出声。
周国最为隐秘守卫最为森严的九鼎塔,所有的内部构造机关排布竟然皆数都被雕刻在这张乌黑的案几之上,流转着血色的幽光。
“如果他死了,你会有多疯狂?”
这天夜里,难得老实了许久的萧景赫收拾了东西准备要出门,结果刚走出房门没几步就在对面邻居家的房檐上看到到了盘膝而坐,膝上还放着一张玉琴的杨晏清。
杨晏清抬眼懒懒扫了男人一眼,坐直身子埋怨道:“你好慢啊。”
明明是把人哄睡了才去换好衣服偷溜出来的萧景赫:“……是先生把我的衣服都扔到了隔壁?”
“不然呢?衣服长腿自己跑出去了?”
萧景赫提气轻身飞掠到杨晏清身边站定,叹了口气就开始劝:“九鼎塔内机关重重……”
“你不是已经让暗一找到当年修建九鼎塔的后人,拓来九鼎塔的机关图了?”杨晏清抱着琴站起来,扬了扬下巴笑道,“别废话,快走。顺完东西回来早点睡觉。”
“嘶……”萧景赫觉得自从那日谈话之后,杨晏清的性子是越来越压不住了。说一不二还带点子任性,半夜踢他要吃小兔子这种事搁从前哪里是帝师大人能做出来的事,现在的杨晏清不光能做得出来,还开始蹲在厨房黏着萧景赫做小兔子。
虽然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仗着自己功夫好直接伸手去拿笼屉里还没出锅的小兔子,手上烫出来的红痕一晚上都没消下去,心疼得萧景赫在里面都几次惦记着吹吹,差点因为注意力不集中被再次踢下床。
九鼎塔并不在周国的皇宫大内,而是在偏西面的一处重重把守的庄园中间,七层的雄伟高塔堪称周国境内最惹眼也是最标志性的建筑物。高塔的四个角各起了一方哨台,尖锐的利器隐没在黑暗中。
萧景赫要拿到的靖北王战刀被放在第六层,这就意味着他们两人不仅要神不知鬼不觉的摸进九鼎塔,还要一直上到至少六层才可以。
“这防守有点意思……”杨晏清和萧景赫藏身在枝叶繁茂的树上,轻轻拨开树叶看向下方火把通明的庄子。
五步一哨,十步一防,来往的守卫巡逻的路线几乎只有重叠没有遗漏,不难看出周国上下对九鼎塔的看重实属非常。
“若是按照王爷的说法,等到大庆收服周国,再来九鼎塔里面取不就是了?何必这时候费这种功夫?”杨晏清小心眼的还记着萧景赫对他的“说教”,得着机会就要刺他两句。
萧景赫凑过去亲了一口杨晏清的侧脸,忍不住压低声音轻笑道:“是你那宝贝学生不想让六层的其他东西被周国鱼死网破公之于众,主动来和我做交易,我帮他毁了那些秘密,他放我和王妃双宿双飞”
“好啊,你们两个姓萧的在我的眼皮子地下暗度陈仓,私自交易?”杨晏清狠狠拧了一把萧景赫腰上的软肉,他的手劲本来就不小,这一拧八成红了一大片,“欺负我这个外姓人?”
萧景赫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咬着牙将杨晏清的手包起来凑到唇边又亲了一口:“我也可以随先生姓,就是不知道杨家要我不要?”
杨晏清上下打量了一番萧景赫,轻哼一声:“姿容尚可,勉强还行吧。”
莫说嘴角,萧景赫就连眼角都带着浓郁的爱意,这些日子实在是他最快活的日子,也能感觉得到杨晏清真的在努力放下心中的执念与牵挂,真正跨出了画地为牢的自我束缚,打开心门朝着他走过来。
努力克制自己将眼神投向下方巡逻的官兵,萧景赫道:“这庄子上空几乎被暗弩锁定,之前我来暗探的时候便被拦在了山庄之外,在不惊动守卫的情况下的确难以悄无声息地潜入,先生的轻功步伐应当远胜于我,可有办法?”
杨晏清顺着萧景赫示意的方向看到了四个哨台上静静蛰伏的士兵,想了想:懶箙“若我能解决一个方向的巡逻守卫……”
“足以。”萧景赫接话道。
杨晏清将身后背负的玉琴翻到身前,说话间手指上已经戴好金属护甲,杨晏清一手按住琴弦,眯着眼盯着下方巡逻的守卫,在守卫行进到树下的一瞬间,一手在琴头根部轻轻拨弄几下,几声沉闷的笃响,音刃无声地划破夜空割断了这一队七个巡逻守卫的喉咙。
尸体倒下的一瞬间,一道迅捷的身影飞掠而出,一眨眼便没入到黑暗中消失不见。
杨晏清跳下树快速将尸体藏到树丛里,在直起腰的时候抽动了一下嘴角——这种杀人藏尸的活计,他有朝一日居然也被带着干了起来。
总感觉底线在被某个男人带领着一步步刷新,不管是在床上还是在床下。
这地方不能逗留,杨晏清抬眸看到那哨台上轻微的响动之后,抬手拉住树枝脚上借力十分信任自然地飞掠到哨台上无声落进了男人张开的双臂中。
“还玩?起来!”
弩座旁还半坐着一个被萧景赫扭断脖子的守卫,杨晏清被人抱着箍在怀里,没法动弹,用额头戳着萧景赫的额头低声威胁:“再不放开我捶你了。”
“别,先生的脑袋比我好使多了,但我头结实,万一给先生锤迷糊了这可怎么办?”萧景赫又偷了一个吻,松开双臂让杨晏清压低身子起来,摩擦间倒吸了一口凉气,心里又默念了几遍前几日才新背的心经。
“脑袋坏了我就天天吃饱了睡,反正又不是没人养我。”杨晏清没有露头,而是从哨台栏杆的缝隙看下去,哨台的高度恰好对应着九鼎塔五楼的窗户,距离很远,一个人的轻功根本无法直接从哨台飞掠靠近塔身,想必当时建立哨台之时也已经考虑过有人潜入的可能,“距离有些不好办。”
“那可不行,先生只能给我养。”萧景赫不满道。
他上来得早,已经将情况看过一遍,从怀里掏出一个绳索飞爪在杨晏清面前晃了晃:“踩过点的好处”
杨晏清又转头看了眼距离和塔身外部的建筑情况,摇头:“就算从你能飞过去的最远距离开始投掷,绳索势必会有很长一截在外,但是你看那九鼎塔的外部,没有凸起的栏杆,光滑无比,况且飞爪一旦打滑下落,动静势必会引来守卫。”
这种守卫森严的地方,一旦被发现潜入,可以启动的机关只可能比看上去的要多得多。
“不是我,是你。”萧景赫将绳索飞爪塞进杨晏清手中。
杨晏清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蹙眉想了想,又大概预估了一下距离,点了点头:“可以。”
黑夜中,矫健的男人先一步飞掠而出杨晏清紧随其后,在力竭之时萧景赫抬手向上托了一把杨晏清,杨晏清借力再次轻身上前,半空中旋身朝着下坠的萧景赫甩出绳索飞爪,转头直接上前飞身扒住了九鼎塔外围光滑的琉璃壁,下盘稳住双手拽着腰间缠住的绳索将萧景赫拉了上来。
萧景赫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感觉到这种心意相通的默契,没忍住又凑过去翻身融入九鼎塔的阴影中将人按在柱子上轻吻杨晏清的唇瓣,直亲得杨晏清的脖颈间染上一片胭脂色。
“宝贝儿真棒!”萧景赫哑着声音,眼中闪烁着餍足的光。
杨晏清不想和这个总要凑上来贴住的男人说话,将腰间的绳索解开没好气地摔进萧景赫怀里。
萧景赫收起绳索飞爪准备回去挂在内室的墙上日日看两眼,夜夜品滋味,见杨晏清从窗户翻进去才跟在身后也消失在窗边。
一片寂静的黑暗的国师殿里并没有窗户,也没有蜡烛,槐虞就这么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整个冰冷又压抑的殿内只有他胸口微弱的起伏的响动。
“嘀嗒。”
槐虞耳中听得一声钢珠落下砸在托盘里的声音。
他缓缓坐起身来,用来覆目的黑纱自脸上滑落,那原本应该是眼睛的地方只剩下两个光滑又诡异的凹陷,就像是从未有过眼珠的存在,这让这个原本看上去隽秀的男人顿时变得阴森可怖,宛若黑夜里狰狞而出的兽。
他慢吞吞地走到那刻着九鼎塔机关图的桌案前,伸手摩挲着上面深浅不一的刻痕,在指腹摸到一处圆形凸起的球形时轻轻按了下去。
槐虞抬手轻轻触碰着眼眶处光滑细腻的肌肤,低低的笑声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来得好快啊……真好。”
作者有话要说:
槐虞便当倒计时——
整本里面唯一一个敢在杨晏清痛点上疯狂蹦迪精准狙击的人,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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