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之前,程行先行一步,打扮成一个平民力巴的模样,先行到了庐阳。此行机密,不足为外人道。
查了三四天才隐隐有了头绪,循着那人伢子给的门路。程行眼睛上蒙着厚厚的一层黑布,被带到了这个只有昏暗油灯支撑的小型金矿里头。
一下子被取下了遮眼的黑布,完全没有被现在的光亮刺到眼睛。反而是灰尘漫天,有些呛鼻子。所有人的脸上都是黢黑黢黑的模样,唯独程行这个刚进来的还是白白净净的,显得格外的与众不同。
监工手里头扬着一条长长的鞭子,红色的鞭身,在黑暗里面也依旧抢眼,不知道这之中是多少人用鲜血染就的。
程行四处张望,想要看清楚这金矿之中的构造。还没有看完,火辣辣的刺痛就出现在了背上,副监工一鞭子抽在了程行的背上,瞬间皮开肉绽。血色透过单薄的力巴服渗透了出来。
副监工一脸嚣张,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的样子,歪着嘴不断叫骂:“你个混蛋玩意,东张西望个什么鬼,干活去。”
叫骂完,还用力挥了两下手中的鞭子,抽在无辜的人身上,仿佛别人的求饶声在他的耳中是一种至高的享受。真是败类......
矿洞里面不分日夜,矿工的命在这里早就已经不算是命了,是草芥,是蝼蚁......更不会有人按时放饭。守卫的监工,护卫每天总是轮换着,程行便靠着这些有规律轮换的护卫判断现在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自己在这里呆了几天,每过一天,就用石头在这墙上画上一个长长的竖条。
今日是第十二日了,程行的身上早已不如来时的那般干净,脸上也被好几条黑痕覆盖,任谁也猜不到如今在这里挑着扁担,灰头土脸,可以食馊饭,喝污水的人,一月之前也是翰林院之中的白净书生。
矿地里面每三天都会有新运来的苦力,但每一天都有死人,连一卷草席都没有就被抬到外头的乱葬岗里头,或者是直接挑一个僻静的地方,挖上一个大坑都扔在里面。这些都是从小生活在京城之中的程行没有见识过的人间悲惨,从起初的见到死人会作呕,到现在主动揽下背死人去乱葬岗,也不过是几天光景。
第十三天,程行有了进展,庐阳县丞竟然是乔装打扮来了这里。终于见到了一个与官府有牵连的人,幸亏许尚书在临行前将庐阳官员的所有画像送到了程行的手中,不论官职大小,都画好了像,否则自己还真不认识。
程行粗糙的黑手握在推车握把上的力气大了几分,身为一地的县丞,竟然也和这吃人的勾当牵连在了一起,看来此时牵连的人甚广。
“小程,矿洞就要塌了,快走啊。”
是与程行交好的工友许可情,许可情拉着程行的臂膀就要拽着他走。时不时有砂石土块从高处坠下,身边的劳工四相奔走。程行手中拿着工具,面色凝重,脚步站死在一处,全没有估计现在危险的情况。
矿工们着急疏散的叫嚷声,更多体积巨大的石块从洞顶掉落下来。监工刘叶眼瞅着着矿洞也不像是能在支撑很久的样子,干脆是心一横,撇下这里所有的人,最好是让矿难压死这里所有的人才好,干净利落,自己捂着脑袋朝着光明的地方奔去。
“许大哥,您走,您快走......别管我......”
程行一把甩开许可情,手中拿着铲子,不断敲打着一个点,用尽全身的力气这堵石墙还是没有丝毫的痕迹留下。程行看着面前的这堵石墙,停下了所有动作,脑中思绪紊乱。这里,这里......不单单是一座简单的小型金矿......金矿后面是一座巨大的铁矿山啊......
金矿说珍贵,也不过是能够赚钱的缘故。但是铁矿山不一样,有金不一定能买到铁。铁,是可以锻造兵器的原料。故而盐,铁,茶都是国家掌控,官府限制交易的物品。
铁矿......铁矿......连自己这种不算精通原理的人都能够知晓这里还藏着一个铁矿,那这金矿的幕后黑手岂会不知,岂会不知......这是罪同谋反啊......
究竟是何人......究竟是何人......晋王......代王......究竟是谁......
程行稳住心神,当务之急,自己绝不能折在这里......
矿洞里面本就不多的油灯早已因为乱世沙硼的侵袭灭了大半,程行只能靠着本能,判断着离光最近的地方,奋力向光口跑去。
咫尺之距,却好像是挡住了所有的希望,一块巨石的落下,挡住了这最后一抹光亮。
程行整个身子扑倒在了巨石之上。左手无力地捶打着巨石。
为什么,为什么,难道自己今日真的要命丧于此......
***
“先生,先生,我听说庐阳传来消息,金矿塌了,程行失踪,生死不知。”
萧敬之慌乱地闯进许琼林的书房,先生是朝中重臣,耳目众多,消息也自认是比自己准确及时。萧敬之此刻能问的也不过只有许琼林一人。
萧敬之双手撑在桌案上,慌乱失语:“程行失踪,生死不知,此事是否为真,先生可知道?”
许琼林没有起身,清澈平淡的眼睛对上萧敬之慌乱的眼睛。
透过先生的眼睛,萧敬之懂了,此事是真的,先生早在出事时就知道了,只是没有告诉自己罢了。
萧敬之看向许琼林的目光中多了一丝怀疑,一丝深究。为什么先前密会代王叔,为什么力荐程行离京,为什么明知程行出事,却不告知自己......
“为什么?”萧敬之右手握住许琼林的肩膀,微微用力,却又不敢真的用力。
“我告诉了殿下又如何,殿下知道了又如何?殿下能做些什么呢?”许琼林声音沙哑,左手毫不费力地拂下萧敬之的手,眼神是萧敬之从未见过的冰冷,如同冬日里头的冰锥,狠狠地刺进心窝。
“长孙殿下知道了之后,不就是来找微臣吗......殿下还能做什么?”
“那......许尚书......为什么还要当我的先生......”萧敬之紧攥右手成拳头,舌尖苦涩,眼角已经有了微微的湿意。
“皇命。”
许琼林毫不愧疚的样子深深刺痛萧敬之的心。原来......原来......是这样......
“终究是我一片深......赤诚,错付了人。许尚书不愧是许尚书,敬之知晓了。”萧敬之冲着桌案重重地锤上一拳,发泄着自己心中的怒火。
“今日,我同先......许尚书大人说清楚,本殿管不着许尚书大人喜欢帮哪一位王叔,只是有本殿在一日,许尚书想做什么,想谋划一些什么,都冲本殿来,不要累及我身边的人。”萧敬之声音发抖,说完这些狠话,下唇不断地颤抖。狠话后面本应还有一句,那话此刻却再也不能宣之于口。
眼泪在眼眶之中打转,但萧敬之知道,自己不能,至少在她的面前不可以。
萧敬之不愿再去看许琼林冷漠无情的表情,拂袖转身离去,走到门口处,停了下来。语气渐渐平缓:“程行遇险,本殿会自请去庐阳。”
撂下了这话,萧敬之毫不留情,大步流星。却只有她心里知道,这每一步走得有多艰难,多希望身后传来一点声响,即使是骂她不尊师道也好。
看着萧敬之的背影一点一点变小,变模糊,许琼林强撑着的身子也终于垮了下来。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陛下,代王,晋王,程行......但唯独没有没有把最重要的一个人,没有把长孙殿下算到,没有想到长孙殿下竟然是会意气到如此地步。可能自己本能地就不想将长孙殿下变成自己棋盘之中的一颗棋子罢了。
“主子,该喝药了......”
司书端着药碗走了进来,前几日大雪,许琼林意外感染了风寒。养了几日,一直不见好,主子也不愿意因此不去上朝,就靠着韩先生开的药方日日吊着,看起来精神越发地不好了。
看见如此的许琼林忍不住出口,“主子,明明您都是为长孙殿下筹谋,为何要同长孙殿下闹到如此的地步?”
许琼林没有回答,兀自从托盘之中拿起药碗。黑漆漆的药汤散发着一阵阵刺鼻的气味,尚未喝入口中就能感受到舌尖已经微微泛苦。
许琼林紧闭双眼,仰面一口饮尽。
过了许久,嘴中的药味才慢慢消散,嗓子也开始慢慢舒服了一点。
许琼林看向司书,含笑道:“我不需要长孙殿下的谅解,只要结局好,殿下安好,我......不足挂齿......”
先太子救自己一命,以一命报其子,天经地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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