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瑜还记得那一天。
阳光落在冷潭上,映得潭水波光粼粼。
北津仙君一袭白衣,坐在冷潭边缘,淡色的眸中写着景瑜看不透的冷意与审视。
“景瑜,”陆北津冷声道,“我可以收你为徒,但有三个条件。”
景瑜跪在潭水中,身上的血与冰冷的水混在一处,无声地弥散。
他仰头望着陆北津,声音里带着如释重负的笑意:“好。”
“我给你五年时间,去极北之地。五年以内,以你的天赋,从入道到半步金丹,不算是难事。”陆北津指尖轻点,一道流光从他袖中射出,悬停在景瑜面前,“回来时,为我带回一株还仙草。”
在景瑜无声的疑惑中,他简短地解释:“我有一位友人需要它。”
景瑜接过玉简,神识略略扫过。
里面是培育一种仙草的方法。还仙草据说能活死人肉白骨,是修真界中顶尖的疗伤药草。
这两件事都很难,几乎没有人能做到。就算是陆北津,想同时实现它们,也有很高的难度。
但景瑜早就知道陆北津的严苛,平心静气地询问:“还有一件事呢?”
潭边的人抬起眸子,扫过景瑜的身子。
少年浑身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有的还流着血。
殷红的鲜血与白皙的肌肤,在冰冷的潭水之中随着呼吸微微翕张。
湿透的衣衫勾勒出少年纤细的身躯。
陆北津神色波澜不惊:“第三个条件,脱了衣裳,过来。”
潭水受惊般,微微掀起了波纹。
“……仙君?”
·
五年后。
景瑜从极北之地回来,迈入了一间为修士准备的酒楼。
酒楼名为洞庭楼。
景瑜的指尖摩挲着指尖的储物戒指。
他费尽心血培育出的还仙草就在里面。
他已经守着还仙草走了许久,怀璧其罪,他一路上遇见了许多想要杀人夺宝的人。
而今日,在洞庭楼中这一切就要终结。
这时,满堂神识向他投来,肆无忌惮地上下扫荡。
……这酒楼比他想的还要凶险呀。
景瑜假装没有意识到,微微笑着,神识扫遍了整个洞庭楼。
他有些讶异,因为几乎整个酒楼,从酒客到台上的琴女,身上全都有着薄薄一层杀机。
还仙草可引不来这么多人,洞庭楼里想必还有陆北津的仇家。
北津仙君行事果决,近乎残忍,从来都不缺少仇家。
景瑜落座在一个青年的面前。
只有这个人身上没有杀机。
青年微微一怔,而后看向景瑜。
少年一袭柑子色外衣,气息宛如阳光,让人一看便心生亲近。青年于是笑道:“小公子,在下陆清,想请你喝一杯。”
一杯碧绿的酒液,被推到了景瑜的面前。
景瑜看穿了陆清的试探。
原来也不是个局外人,而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看客。
景瑜不怕试探,因为他分辨得出那杯酒里并没有加什么东西。他轻轻仰起头来,望向远处计时的钟晷。
距离他与陆北津约定的时间,还差一些时候。
他于是有了心情,与对面的人周旋。
更何况那酒芳香馥郁,看起来很美味。他身上有些起热,正需要一些酒来缓解。
景瑜笑着,眼睛亮晶晶的:“多谢。”
纤细的指尖捏紧酒樽,少年仰头将整樽美酒一饮而尽,被辣得轻声咳嗽。
仰头时,他有意无意扫过计时的钟晷,发觉还没到他盼望的那个时辰,便又收回视线:“这酒不错。”
少年眼角染上轻微的红,黑紫色的眸子亮得出奇,宛若阳光投射过熟透的黑葡萄。
一时分不清是不是已经醉了。
“是。”陆清惊讶于他敢醉在此处,神色辗转变了几回,却终归带着疑惑。他最终问,“还需要多来些酒吗?”
景瑜眸中带着笑意,很乐意看陆清盲目地猜他的意图:“不必了,我不能醉得昏倒在这里。我在等一个人。”
“等一个人?”
景瑜微微颔首,感受着周遭的气息。
杀气凛凛。各种杀气分了派别,看起来杂乱无章,却都瞄准着他。
他敢肯定,若是他此时起身,必然会死无全尸。
“等一个能感受到杀机的人。”景瑜的视线略过空荡荡的酒杯,有些遗憾地收回了视线,“他会杀了那些心有杀意的人。”
陆清笑了:“我听过感受灵气与魔气,但杀机要怎么感受?他不会杀错人么?”
“你笑,因为你身上没有杀意。”少年托着下巴,抿了抿湿润的唇,从中品到一点酒气,便开心地勾起唇角,“但是有很多人笑不出来。”
他淡淡道:“我们可以一起看看,北津仙君会不会杀错人。”
在提起陆北津的那一瞬,洞庭楼中的杀气膨胀到了极致。
狂乱的杀机,瞬息之间凝成了实质的杀招。
所有人都知道,陆北津快来了。
所以他们只有在陆北津到来之前动手。
伴随着杀招的接近,耳边响起巨大的轰鸣声,景瑜轻轻垂上眸子。
杀意步步逼近,却在一瞬之间尽数静止了。
没有声音,没有动作,连呼吸也在这一瞬间被剥夺。
景瑜缓缓睁开眼睛。
不远处鲜血层层溅开,滴落到地上便已结成了冰,像一朵朵凌乱的血色霜花。
方才的死局宛若一场空梦,清醒过来时,周遭已横尸遍地。有的人的尸体甚至还在位置上,堪堪来得及站起,便已经跌坐回座上,颈口一线剑伤,尸首已结了冰。
酒楼大堂之内,除了景瑜与陆清两人,再也没有活人的气息。
陆清被吓出了一身冷汗,一动也不敢动。即使他已经听见了一声清脆的归剑入鞘声。
他对上景瑜平静的视线。
少年朝他弯了弯唇角,像是在告诉他,看,陆北津没有杀错人。
景瑜起身,眸中带着笑意望向陆北津。
他有五年没有见到陆北津了。
这五年很辛苦,他每天都在想着,什么时候才能重新见到陆北津,来坚持下去。
他盼这一天很久了。
现在陆北津就站在不远处。
男人一袭白衣,干净得宛如天边的冷月。他腰间的长剑结满了霜雪,震颤着,发出嗡嗡的剑鸣。
淡色的眸子盯紧了景瑜。
眸中兴起点点波澜。陆北津似乎有话想对少年说,但最终沉默。
骨节分明的手伸向少年:“拿来。”
景瑜失笑。他以为陆北津至少会和他说几句话的。可他的眼中好像只有还仙草。
好吧,他与陆北津约定了,在此处清理了追杀景瑜的那众人,而后便将还仙草交给陆北津。陆北津做的好像没有什么问题。
翠绿色的储物戒被从指尖取下,转瞬到了陆北津手中。
男人轻轻垂眸:“不错。”
直到这一刻,景瑜才有了点实感。
那五年日夜修炼,放血培育仙草到几近昏厥的日子,终于过去了。
他可以不再叫陆北津仙君。
陆北津带来的霜花,随着风落在了少年的黑发上。紫黑色的瞳孔紧紧盯着陆北津,像是要将这人刻入眸中。
他想叫陆北津一声师尊,却近乡情怯般犹豫了一瞬。
很快,少年清亮的声音便响起:“师尊。”
但已经晚了。
陆北津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他没有听见景瑜的呼唤,更何谈回应。
景瑜不明白他为什么走得这么急,陆北津平常不会这样的。或许还仙草是要用在他很重要的人身上,是他师尊太念旧情……
但无论怎么想,他的指尖不受控制地震颤着,他只好垂下眸子,掩盖内心的不安。
回到上玄仙宗再叫好了。景瑜喉头轻轻滚动,将那点不合时宜的情绪压下。
五年都忍了,不急于这一时的。
少年轻轻舒了口气,走向被吓得至今没敢动的陆清,揶揄地道:“热闹也不是那么好看的。”
陆清苦笑着:“早知道北津仙君要来,我就不来了。”
景瑜轻笑出声,指尖探入外衣,从衣袖中取出一样东西,按在桌上。
那是一块流光溢金的上品灵石,足够买下半座酒楼。
景瑜认真地看着陆清:“多谢你请我喝酒。旁边这些人,多少算得上是因我而丢了性命,曝尸荒野总归不好,但我又得快些去追师尊……”
陆清苦笑:“好,我知道了。我这便拿了你这块灵石,去帮他们下葬。”
一副后悔极了今日来看热闹的苦命相。
景瑜忍俊不禁,“多余的灵石算是酒资……多谢。”
柔软的衣袖垂下,遮住了少年空落落的指尖。他收敛笑容时,眼角眉梢便忍不住显现出些许落寞。
他离开时,动作忽然凝滞了一瞬,像是在强忍着什么痛苦。
又发作了。景瑜轻轻叹了口气。
陆清轻声道:“你受伤了?他没有带走你……”
景瑜打起精神,轻轻摇头:“都说了,不该看的热闹别看。我先走了。”
景瑜走到门口时,忽然听见后面传来一声叫喊:“若是你哪日受不了北津仙君了,我再请你喝场酒,定让你不醉不归。”
景瑜怔了一瞬,没有回过头,只是轻轻摆手:“不会的。”
他早已经习惯了那副看似冷淡的态度,除那以外,陆北津没有什么不好的……吧?
想起那声没能得到回应的师尊,与走得太急的陆北津,少年自嘲地弯了弯唇角,垂眸掩去眼中的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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