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遇到应晚那个晚上,于白青刚拿到兼职一个月的工资,骑着自己的二手自行车准备回家。
他到现在都还记得,在球场教街区的小朋友打球,一个白班的工资是六十八。晚上穿玩偶服在商场里派发英语教育机构的传单,晚上关门前能挣到二十。
那天,他拿着到手的两千六,在家附近找了个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银行at机,准备存进去两千,留下六百当生活费。存好钱出来,刚打开自行车的锁,他就看到了那个躲在垃圾箱后面的小家伙。
和流浪街头的小乞丐不同,小男孩一身上衣短裤整整齐齐,只是袖口和鞋子上沾了不少灰。小小的身影蜷缩在角落处的阴影下,背靠着身后贴了满满一墙的酒吧海报,正在低头数掌心里的硬币。
“……八,九,十——”
手指在掌心扒拉了几下,确认自己数的没错,小孩握紧拳头,想要将手中的硬币全塞进口袋。刚低下头,一枚硬币不小心从他的指缝间滑了出来。
硬币沿着地砖一路往前滚,在于白青脚边骨碌碌转了两圈,停在地上不动了。
盯着躺在脚边的五毛硬币,于白青迟疑片刻,弯腰从地上捡了起来。
他朝小孩所在的方向伸手递过去:“你的钱。”
小孩从垃圾箱后面小心翼翼地探出了半个头,却一直没有出来接。
直到这时,于白青才注意到了小孩的眼睛。
一双眸子干净透澈,没有掺杂丝毫杂质。活到十九岁,他还是第一次被一个人这样认真地看着。
映在小孩眼里的不仅有昏黄路灯,还有他站在路灯下的轮廓人影。
他正要开口再问,突然听到小孩开口了:“大哥哥,你站着别动。”
握着硬币的手僵在半空,过了一会,于白青看到小孩从垃圾桶后面走了出来。
小孩一只手抓着垃圾箱的扶柄,在离自己几米远的地方缓缓抬起另一只手,开始在空气中试探摸索。
每往前走出一步,小孩都会站在原地犹豫片刻,脚尖轻轻碰一碰地面。确认前方没有障碍物挡住自己,才继续迈出下一步。
一个流浪的小瞎子。
小孩离路边的距离越来越近,伸出的手指碰到了刚脱下玩偶服,手臂上还沾着汗水的于白青。瞳孔在夜色中缓缓放大,睫毛扑闪了一下。像是终于确定了什么,他朝于白青摊开了小小的手掌。
察觉到一枚冰冷硬币落入了自己的掌心,小孩的眼角弯成月牙:“谢啦。”
转身骑上自行车,于白青正要离开,突然发现自己的衣摆被人从身后轻轻拉住了。
小孩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的身后,他走路的脚步声很轻,就连向来警觉的自己都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从口袋里拿出几颗全新没有拆封的糖果,小孩一股脑全捧到了于白青的面前。
头顶月光洒满整个街道,他的眼睛一眨不眨,眸里盛着半弯月亮:“这些全给你。”
“大哥哥,我不想去福利院。”小孩的说话声很软,像是在恳求,却又像是在对着自己淡淡的撒娇,“别告诉警察我在这里,好不好?”
“……”
还有不到半个月,于白青就是繁市警官学院一年级的新生了。只要再攒下今晚到手的这笔兼职费用,他就能凑够第一个学期的学杂费。
他这个月一共拿了两千六百块兼职工资,最后回到家的时候,身上只剩下了两百。
两千存进卡里缴了学费,四百全被他给了躲在垃圾箱后面的小瞎子。
预备役警官于白青这辈子唯一一次被人买通,代价是五颗糖果。
第二天去兼职的路上,于白青特意绕了远路。
虽然答应了小孩不会报警,他还是多留了个心眼。那么小的孩子独自在外面流浪,万一出了事该怎么办。他得再去确认一下小瞎子怎么样了。
推着自行车来到巷子口,他发现垃圾箱后面空无一人,周围的垃圾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完全没有任何人存在过的痕迹。
街道对面的茶餐厅刚开张营业,老板娘看到一名背着双肩包的俊秀青年站在垃圾箱前左右张望,隔着一条街对他大声喊:“你在找一个十岁左右大的小孩?”
于白青点点头,来到茶餐厅的门口:“您有见过他么?”
“见过啊,早就溜啦!”
“你是不是给他钱了?”抖抖指尖的烟灰,老板娘朝着垃圾箱的位置努了努嘴,“那是个小骗子,每隔几天就来这附近招摇撞骗,专门哄你们这些老实人上当,拿到钱就会马上换下一个地方。”
没有人知道小瞎子的名字,街区所有见过他的人,都叫他小骗子。
听到老板娘这样说,于白青放在裤兜里的手缓缓攥紧。
今早出门的时候,他特意在街边小摊买了十颗不同口味的水果软糖。
他原本想,如果再见到小孩,就把糖给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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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白青盯着靠在七号房门口的青年。
青年后背满是湿透的痕迹,黑色衬衫紧紧贴着他的胸膛。水珠沿颈间一路滚到喉结,流下的淡痕从锁骨滑入领口,如同沾上了一层薄薄的汗。
唇角被咬破的伤口有些红|肿,残存在伤口表面的血迹已经凝固,衬得他愈发唇红齿白。
手里捏着厚厚一沓百元大钞,那人的手指还夹在数了一半的纸币中,指尖下意识地有些发颤。
听到远处传来脚步声,青年脸上怔了一瞬,随即马上拉起了自己半敞开的凌乱领口,遮掩住了暴露在外的锁骨。
注意到了走廊尽头的那抹熟悉人影,刚转过拐角的三人同时停在了原地。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区的过道蔓延。站在于白青身边的阮天杰张了张口,像是想说点什么来打破这样特殊的氛围,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放弃般地闭上了嘴。
最后还是应晚主动出了声。
朝三人所在的方向抬起眼,他的胸膛微微起伏,说话的气息还有些不稳:“许领班,是你吗?”
往前迈出的脚步一顿,于白青加快的心跳倏地停滞了一拍,又重重落了下去。
是他想多了。
小晚眼睛看不见,怎么可能认出来人是他。
见来人没有应声,应晚面上露出一丝疑惑。用袖口擦去唇角的痕迹,他深深吐出一口气,拿起手中的钞票,继续开始低头数钱。
许领班尴尬出声:“那个——”
于白青的整个手背骤然兀起了青筋。
似乎早就料到了于白青会有的反应,阮天杰在身旁人脸色刚变的时候,便眼疾手快地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了于白青的手臂。
别。
他对着于白青摇摇头。
他想提醒老于,小晚并不知道他来了,肯定不希望老于看到他这么狼狈的样子。
被阮天杰一把拉住,于白青停在了原地。他没再继续上前,目光却依旧沉得吓人。
幸好小晚看不见,否则还不知道会是一种怎么样的局面。
现在回头一想,阮天杰真想找立刻找两粒后悔药吞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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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平时不给你弟零花钱?”
跟着俱乐部领班走进区,他悄悄问身旁全程冷着张脸的老于:“要不你弟怎么白天摆摊,晚上又跑回这种地方来了?”
从市局驱车抵达酒吧街,他俩马上找下九区的便衣警察询问了应晚今夜的行踪。几个守在门口的便衣面面相觑,表示应晚进去以后人就消失了。最后还是吧台的调酒师告诉他们,“n”和一名陌生男士见面后,朝着区的方向去了。
于白青不放心他弟,本来要拿出警官证直接硬闯进去,阮天杰劝他先不要打草惊蛇。
毕竟身上还背着好几个处分,要是今晚再出什么意外,老于怕是真不想要自己的警徽了。
阮天杰灵机一动,临时想了个点子,用手机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十分钟不到,阮家的司机便开车赶到了俱乐部,给小少爷送来了他大哥的会员卡和两套备用的西装。
他想到的办法,是和于白青直接以会员的身份光明正大地进去,再找机会把小晚给带走。
……可是他完全没想到,会有这种情况发生啊!
偏偏许领班完全没有察觉到周围的氛围有什么变化。从不远处的应晚身上收回视线,他接着刚才的一番话继续恭敬地笑道:“两位比较中意哪一个包间,我现在带两位过去?”
于白青转身就走。
看了一眼靠在包间门口,什么都没察觉到的应晚,阮天杰叹了口气,也随即匆匆跟了过去。
他设想了很多种于白青会采取的措施。以老于的性格,哪怕不会马上闯进包间算总账,也会想办法揪出那个把他弟弄成这样的人。
他也想过,于白青会直接把他弟从这里带走,带回家狠狠教训一顿。
毕竟熟悉老于的人都知道,于白青是典型的“管弟严”,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在他弟面前摆出他的大哥架子。
然而在自己看来,于白青这就是典型的“补偿心理”。
于白青一直闷在心里不说,但他知道,老于觉得他弟变成现在这副德行,与他本人撇不开干系。
“唉,两位先生——”
看到客人刚到没多久就离开了,许康担心是因为自己招待不周,站在原地迟疑了片刻,赶紧也跟着追了出去。
眼看于白青已经走了,应晚也不再继续装模作样地数钱了。
给阿布他们发了条消息,他将手中钞票叠好塞回口袋,盯着对面门上的“7”字发了会呆。
脸上神情平静淡漠,没人知道他心里此刻在想什么。
……果然不该喝酒。
虽然并不想承认,但迟钝的大脑神经已经开始影响他的思考。就在刚才,于白青出现在面前的时候,他原本能想到更好的理由向他哥解释的,却因为一刹那的错愕与恍惚错失了良机。
恢复视力以后,他观察于白青的机会还是太少了。盯着他哥的脸,他一时间居然无法准确地分辨出他哥的情绪。
不是愤怒,不是震惊,也不太像是失望。
如果硬要形容,那更像是一种无声的留白。
他对自己没有什么好说的。
应晚轻轻眨了一下眼,只觉得眼眶有点涩,不太舒服。
摸索着墙壁一路来到区的储物间,副领班将应晚的盲杖给他拿了过来,还顺便递给了他一张湿纸巾,让他擦擦嘴上干凝的血痕。
“今晚的客人下手那么狠?”瞥了一眼紧闭着大门的七号包间,副领班小声问。
应晚没回答,只是问他:“有解酒药吗?给我一粒。”
就着半杯啤酒咽下解酒的药丸,他和副领班说了再见,拿着盲杖径直沿着区的出口离开。
门口的服务员替他打开大门,一股新鲜空气扑面而来,夏末微凉的夜风涌入鼻腔。
脑子稍微清醒了些,应晚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的老人机,手指停在了一个电话号码上,却迟迟没有动作。
他不知道回去以后该怎么和于白青交差。
一脚踩上大门口的台阶,应晚迎着风眯起眼睛,身形在原地轻轻一晃。他握紧手中盲杖,想要控制住身体的平衡,却没想到脚上踩了个空,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前倾倒。
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抓住了他的胳膊。
掌心是温热的,脉搏贴着他的肌肤有力地跳动,与卷挟而来的凉风格格不入。
接着,他背上多了一件衣物。
他哥把身上的西装脱下来,披在了他湿漉漉的肩头。
淡淡烟味遮盖住了身上散发的酒气,这是他哥身上独有的气味,他从小就知道。
像是并不知道于白青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应晚迷茫地眨了眨眼。一双眸子在路灯下有些朦朦胧胧,像是蒙着一层雾,又像是看花了眼。
他意识到,于白青又抽烟了,不止一根。
小的时候,他总担心自己如果有一天走丢了,找不到回家的路,认不出来他哥该怎么办。
后来有一天,他真的在家附近迷失了方向,蹲在离家不远的小公园里抹眼泪。于白青沿着街区的大街小巷整整找了一天,在公园门口看到他身影的时候,在原地蹲下来,抬起手对他张开了怀抱。
接到了扑进怀里的小哭包,于白青拉着自己的手指,让自己细细抚摸过他的五官。
于白青点了点他高挺的鼻尖:“这是哥的鼻子。”
手指轻轻往下移动,点上了唇间的那一片柔软:“这是哥的嘴巴。”
“这是哥的眼睛。”
揽住他瘦小的肩膀,于白青轻轻拍打他的后背:“以后无论在哪里,小晚都能马上认出哥来,对不对?”
而现在,那双眼睛就这么静静地望着他,没有半分情绪,却又像隐藏着无边暗涌。
他醉了,又好像没醉。
他只知道他穿着于白青的衣服,像个小偷一样偷他的体温。
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离自己近在咫尺的男人,应晚滑动喉结,含糊唤眼前人的大名:“......于白青?”
那个人迟迟没有回答。
应晚突然觉得自己疯了。
他想吻他哥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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