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新区,琴海湾项目经理办公室。
屏幕上同时播放着工地四台监控摄像头的历史画面,于白青和章昱并排站在陈安阳身后,看他小心翼翼地用鼠标拖动电脑上的进度条。
工地的项目经理在几人身后惴惴不安地发问:“几位警官,警方上一次不是把工地的监控全拷走了吗,难道还有其他问题?”
听说市局刑侦支队的警员亲自上门,他很快就从家里赶来了工地。琴海湾项目目前处于半停工状态,大部分工人已经解除劳动合同出去找下家了。留下来的工人工资照常发放,但在收到集团给的通知前,他并不敢擅自作主让工人们开工。
发现于白青一直让陈安阳把监控画面的时间往前调,章昱有些不解:“老于,你在绕什么圈子呢?”
眼睛紧紧盯着电脑屏幕,于白青蹙着眉没出声。直到监控的时间倒回到第一次案发的几天前,他忽然开口:“停。”
屏幕上下左右四个画面,其他三个摄像头仍然在正常运作,只有右上角的画面黑了下来。
右上角的摄像头,恰好是正对着工地基坑,拍下第一次凶案现场的那一台。
于白青问身后的项目经理:“这台监控之前没开?”
“……对。”经理在脑海中回想了一下,“其他几台监控在刚中标的时候就安好了,主要是用来监控琴海湾这块地皮和附近的区域。这一台是7月23号开工后才启用的,之前一直没开。”
于白青点头:“安阳,把时间调到开工那天,你随便选定白天的一个时间,16倍速播放。”
进度条被陈安阳拖到7月23日的白天,画面从头开始播放。于白青眸色沉了下来,目光牢牢锁在监控画面上。
开工当天的基坑区域附近几乎没什么人出现,工人们大多聚集在另一台摄像头的画面中,在堆满水泥钢筋的后门空地参加开工仪式,等待搬运物料和装车。
临近中午,有两名戴着安全头盔的工人出现在监控画面的边缘,一边聊着天一边路过。
“这里暂停一下,”于白青说,“换0.5倍速。”
时间流逝的速度渐渐变慢,在两人即将离开基坑区域的时候,画面突然轻微晃动了一下。
这次晃动的时间不到一秒,如果不停下来仔细观察,会以为是视频出了bug,或者是观看的人的错觉。
“我在和冠玉上次交给警方的采购物料单里,找到了这台监控的型号。”于白青弯腰按下屏幕的暂停键,“大雁nx863,这是一台三摄系统的云巡航摄像头,具备人形追踪的功能。”
关星文曾向他抱怨,凶案现场的画面全是监控死角,要是能够拍到桑兴文和崔胜德死亡当晚出现在基坑附近的人影,警方就容易破案多了。
章昱:“……你的意思是,画面之所以会出现晃动,是因为追踪到了刚才那两个路过的人影?”
“nx863算是同系列里的旧型号,捕捉度没那么敏捷。它在监控到人影时有反应,说明追踪功能起到了作用。但由于人影只在画面里出现了一半,并且很快就消失了,所以没有出现更大程度的角度调整。”于白青回答。
技侦科重点处理和分析的都是案发两晚的监控画面,在之前查看监控的时候,他就曾留意到白天出现的这次异常晃动,却没有将晃动的原因和监控底下路过的两名行人联系起来。
今天早上,在小区看到冰箱顶上的摄像头跟随着小猫的行动轨迹缓缓移动,他突然想起了这一茬。
这是一个非常容易被忽略的细节。
章昱也跟着皱起眉,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要是按你这么说,桑兴文和其他三人出现在画面里的时候,监控摄像头应该也会跟随着他们的行走路径移动才对。”
然而,警方所拿到的画面里,这台摄像头和工地里的其他三台普通摄像头一样,一直维持在一个固定的角度,静止不动。
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猜测,于白青从电脑面前直起身。
“同一个摄像头,白天还正常运作的追踪功能,晚上拍摄案发现场的时候突然就失效了。”他说,“只有一种可能,有人重置了这台监控。”
只有恢复了初始设置的摄像头,才需要重新设置云追踪这类智能化模块,在案发之前或之后的某个时间点,凶手或者其他什么人肯定对监控设施动过手脚,因此自动追踪功能才会失效。
项目经理脸上有点懵:“……不可能啊。我每天下班都会锁门,没有人能随随便便进来的。”
琴海湾项目开工开得比较仓促,没有建立独立的保安监控室,只有这间位于宿舍区二层的经理办公室内摆着几台监控用电脑,可以用来查看和操纵摄像头。
放在桌面上的手机震了两下,陈安阳划开屏幕,发现站在身后的于白青在技侦小群里扔了条新消息:
【青:nichos.guan工地监控确认没被剪辑过?】
“尼古拉斯.关”秒回了这条信息。他直呼老队长大名,末尾还加了一连串火冒三丈的表情符号:
【于白青!你在怀疑我们的专业能力?[恼羞成怒][恼羞成怒][恼羞成怒]】
技侦科的办公室里,关星文将吃了一半的泡面盒推到一边,闷头坐在电脑前,指挥手底下的几名技术员:“案发现场的画面再重新好好筛查一遍,发现什么异常立刻汇报!”
关小爷此刻很不爽,非常不爽。
他们技侦就是专门吃这碗饭的,要是真有什么问题没查出来,他这个当头头的可就真的丢脸丢大发了。
谁能逃得过他们的火眼金睛,敢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
从烟盒里掏出根香烟,于白青合上手机,继续问身旁不知所措的项目经理:“崔胜德被杀那晚的那个目击证人,现在人在哪?”
“你说康六?”
“嗯。”
“在的在的。”经理连忙回答,“说来也怪,我们这里出了这么邪门的事,其他工人结算完工资都走了大半了,就康六一直待在这没打算走。”
于白青咬着烟:“让他过来一趟,我们有事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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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理派人去找康六过来,市局小分队也顺便留在工地吃了午饭。
陈安阳在附近的家常菜馆打包了两菜一汤,回来的时候手里还拎了袋热气腾腾的蒸饺。
闻到了从袋子里溢出来的饺子香,靠在办公椅上小憩的于白青眼睛睁开了一条缝。陈安阳递来了装醋的塑料碗,他脸上怔住了片刻,才伸手接过来,对陈安阳说了声谢谢。
看着于白青把头埋在电脑屏幕前,一口一个饺子下肚,章昱摸了把陈安阳的小平头:“平时看不出来,你小子还挺有眼力见的啊?”
摸了摸被章昱揉过的后脑勺,陈安阳嘿嘿笑了一下:“哪有,我也是从——”
话说到一半,陈安阳看到于哥的视线朝这边投了过来,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立马闭上嘴,默默低头开始喝自己的汤。
他本来想说,这是于哥他弟那天在小吃街告诉自己的,结果他倒好,人家专门让他保密,他差点就把人家给卖了。
“不过安阳,你知道老于为什么那么爱吃蒸饺吗?”
章昱似乎没有察觉到陈安阳的异样,看了眼不远处的于白青,他问眼前的小警察。
陈安阳乖乖摇头。
“可别说是我说的啊。”用筷子搅动着自己碗里的汤,章昱放低音量,“这事吧,其实还跟我有点关系。”
“我和老于以前是大学同学。那时候都是校篮球队的主力,平时互相看不顺眼,要不是有校规校纪管着,恐怕每次见面都能来上一架。”
“老于上学的时候生活费吃紧,又好面子不告诉系里的人。他有次和我打1v1的时候犯了低血糖,两眼一黑差点没起来。我才知道他为了省钱,连续好几天都没吃早点。”
用筷子夹了一口小菜,章昱一边回忆一边接着说道:
“隔壁大学那时候有好几个妹子暗恋老于,经常会来学校后门的球场送巧克力矿泉水什么的。他弟那时候还小,听说了于白青在球场上饿到晕倒的消息,不知道从哪买了一百多个饺子皮,每天自己在家里学着做饺子。做好以后,就让他家邻居的女大学生每天帮忙放在球场边上,便条上写着于白青的名字,装成是暗恋对象送给他的。”
“于哥没发现?”陈安阳悄悄发问。
“肯定发现了啊,”章昱笑了,“他弟眼睛看不见,做菜的时候手心手背切了好几条口子,用的馅也不知道是从什么黑作坊买来的三无产品,让于白青拉了好几天肚子,都没力气和我在球场上抬杠了。”
“也是从那之后,老于吃东西就变了口味。”
听了章昱说的话,陈安阳感慨出声:“于哥和他弟弟关系真的很好啊,要是我也有个哥哥就好了。”
“我和老阮这年纪还不够当你哥?再老几岁都够当你叔了。”章昱用筷子敲了敲陈安阳的碗,“赶紧的,再不吃都凉了。”
于白青和他弟关系好?
要不是应晚,于白青也不会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选择接下那个任务。
参与那场行动的人几乎无人生还,签下调遣令的那一刻,老于等于是赌上了自己的命。
淡淡笑了一声,章昱无奈地摇了摇头。
陈安阳这小孩还是太单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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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办公室里吃完午饭,三人见到了被经理领进来的康六。
站在三人面前的是一名四十岁出头的中年人,身高不到一米七,前胸后背微微有些病态的佝偻,面色看起来有些营养不良。
自从进了办公室,康六的目光就一直在踌躇与躲闪间徘徊不定,神情十分紧张。
“你别害怕,这几位警官是来问你问题的,不是来抓你坐牢的。”经理对康六的态度不算好,颇有些不耐烦的样子,“有什么话就如实和几位警官说,听到没有?”
“是,是——”
康六连连点头,一双手紧紧攥着工服的衣摆,垂着眼皮站在角落里。
经理离开后,陈安阳给康六拉过来一把椅子:“别站着了,坐下说。”
在座椅前拘谨地坐下,康六咽了咽口水,局促不安地开出声:“几位警官,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
自从刚才跟着项目经理进门的那一刻起,于白青就一直在默默观察这个人。
康六之前来市局接受过一次盘问。崔胜德被杀害的那晚,他喝酒后从外面偷偷翻墙进入工地,恰好目击了崔胜德被“死而复活”的桑兴文迎头击晕的场面。这人当时酒还没醒,趴在墙角直接吓晕了过去。
从昏迷中醒过来后,他一度认为是自己醉酒后产生了幻觉。直到他走到基坑前,亲眼看到了崔胜德被装载机挤压变形的尸体。
四名在现场出现过的工人中,他算是胆子最小最不起眼的一个,目前还暂时不清楚,为什么在连续发生两起凶杀案后,康六还选择继续留在这个工地,而不是赶紧打包远离这片是非之地。
“和我们说一说,你对桑兴文这个人的印象。”
于白青直接开口。
“我……我之前也和那位警官说过,我们四个21号才刚在工地上认识,没过几天桑兴文就死了,我和他只是一起喝了几次酒,并不算熟——”
于白青打断他的话:“你们一共喝了几次酒?”
他从康六的话里捕捉到了一个细节。康六说的是“几次”,而不仅仅是指事发当晚的那一次酒局。
康六抬起手背搓了搓鼻头:“那几天项目还没开工,兄弟们刚熟络起来,每晚都会出去喝点小酒打打牌来着。”
说到一半,他的话语顿了一下:“……警官,我想起来一件事。”
“我们几个每次喝酒好像都是桑兴文请的客,他这人大度的很,所以我们都爱和他一起出去。”
翻看着手里康六之前留下的证词,章昱抬起头:“事发那天凌晨,你们三个人先一步离开,留桑兴文一个人在工地上,是因为他说他要留下来拍月亮?”
“对,是有这么一回事。”康六点点头,眼珠在眼眶里骨碌碌地打转,“他这个人怪得很,每天喝完酒,都说要留下来拍月亮,月亮有什么好拍的嘛。”
“再聊聊崔胜德。”于白青说,“崔胜德是你们工地的装载机驾驶员,和桑兴文看起来关系也不错,你觉得他会和这起案子有关吗?”
“桑兴文刚来工地就盯上老崔了,他俩走得最近,后面才和我们搭上的线。”康六看起来比刚来时放松了一些,他松开了一直攥着衣摆的手,接过陈安阳递过去的纸杯,“老崔这个人,怎么说……有点表里不一。”
坐在对面的几名警官同时抬起头,像是在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他有个习惯,每天晚上凌晨三点左右都会起夜,去宿舍外面解决了再回来。我就睡他隔壁铺,那几天晚上偶尔没睡着,就会听到他站在宿舍门外骂骂咧咧地说脏话,都是骂工头怎样怎样,或者家里的老婆,骂的话很难听。”
空气里传来一阵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见两位前辈都没说话,陈安阳默默举起手:“那个……我插一句,你们四个人当中还有一个叫彭什么来着,对,彭正初,他现在人在哪里?”
康六摇了摇头:“我不清楚。但经理和工头那边应该知道,他和另一帮人是从同一个地方来的,估计都去另一个工地上工了。”
将康六的证词递给于白青,章昱看到他在警用记录本上并排写下了三个词:
【监控,月亮,崔胜德】
“月亮”和“监控”两个词各自画了一道圈,用箭头连接在了一起。
“有蹊跷?”
在陈安阳询问康六其他细节的时候,他指了指于白青的本子。
于白青反问他:“你觉得崔胜德为什么会被杀?”
“第一名又来考我了?”
挑了挑眉头,章昱脸上的神情变得认真起来,“很简单,假桑兴文,或者说凶手,那天凌晨因为某种原因又回到了犯罪现场,结果被外出的崔胜德亲眼撞到。”
“崔胜德是凌晨1点50离开的宿舍,这并不符合康六所说的,他每天凌晨3点外出的规律。凶手很有可能算准了崔胜德3点才会出现,所以在那之前赶回现场处理证据,没想到崔胜德提前出来了,情急之下他只能选择杀人灭口。”
“你忘了,第一起谋杀案发生的那天凌晨,首先发现尸体的就是3点左右外出的崔胜德。”于白青补充,“在这起事件里,所有的时间点都是凶手精心设计好的。”
“每晚约人出去喝酒的时间,拍摄月亮的时间,两次作案的时间,目击者发现尸体的时间,这些时间点里,只有崔胜德提前外出这一件事,打乱了他原本的计划。”
四人聚在一起的固定酒局,手机相册里日复一日的月亮照片,这个假扮成桑兴文出现在琴海湾工地,接近三个工人的人,最终的目的是什么?真桑兴文的死亡,是否也与他有关?
最重要的一个问题,假桑兴文现在在哪?
比对了整整一下午的监控和口供,窗外天际染上一片昏黄,白天即将过去,夜晚即将降临。
送走康六,于白青给关星文发了一条消息,让他把死者手机相册里每天凌晨拍下的月亮照片打包发过来。
消息刚发送出去不久,手机屏幕上就跳出了阮天杰的来电。
于白青的左眼皮突地一跳。
直觉告诉他,老阮只要下班以后打电话过来,一定不会有什么好事。
接通电话,他听到阮天杰在电话那头匆匆开口:“老于,你们还在工地吗?
“怎么了?”
于白青问。
“你回来以后赶紧来趟小吃街。”
手机内传来一阵嘈杂的背景音,阮天杰顿了顿,有些欲言又止:“你弟他……在被城管追着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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