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独发/第四章


    容陵回栖梧宫时,容婵已在殿里候了他好一阵儿。


    宫灯盏盏,璀璨夺目。


    婀娜纤细的妙龄女子立在博古架旁,把玩着一柄古玉雕刻的小玩意儿。


    容婵今日隆重装扮过。


    她佩戴了整套东海呈贡的莲生红珠首饰。


    鹅黄宫裙繁复精致,袖衫披帛皆由独一无二的鸾凤绫罗制成,轻薄似雾,缥缈如烟。


    从头发丝儿到脚指甲,都很衬得上她九重天团宠小公主的身份。


    听闻脚步声,容婵侧眸,嗔了银蓝锦袍男子一眼:“宴席不过初初开场,二哥你便不见踪影,母后令我来寻你。”她微微噘起嘴,娇气得很,“今晚虽是庆功宴,确也称得上我与明昼哥的订婚礼,你作为兄长,岂有偷闲躲忙之理?”


    容陵从容地走到容婵身旁,屈指弹了弹她左脸,趁其不备,飞快抽走她手中古玉雕件,仔细搁到博古架上。


    容婵气结。


    她瞪圆杏眸,不可置信。


    不就是年少摔碎过他几件收藏品嘛,犯得着防她跟防贼似的么!


    容陵似未察觉容婵的怒意,慢条斯理地将收藏品归位。


    容婵气得小脸都红了。


    过往几千年,这位二哥远在归墟,不是想见就能见得着的,每每看到空无人影的栖梧宫,容婵都十分的思念他。


    如今本尊回来了,容婵却又恨得牙痒痒。


    小嘴噘得老高,容婵骄横地朝容陵伸出掌心:“我的订婚礼物呢?还有明昼哥的,你得赠双份。”


    容陵睨她:“顾明昼的我自会给他,你还没同他拜堂成亲呢,就这般压榨起人来了?”


    容婵不服气:“明昼哥的就是我的,现在不是我的,以后也是我的。”


    容陵懒得同小公主掰扯,自乾坤袋中取出备好的礼,容陵递给气鼓鼓的容婵,顺便逗弄道:“别气,再气变成包子精了可如何是好?”


    容婵:……


    好在容陵送的礼物甚合容婵的意,精雕细琢的木匣里,装着她盼了整整两千年的易髓珠。


    哪怕极力掩饰,容婵还是笑得合不拢嘴。


    易髓珠极其罕见,天地间难寻。


    这种珠子虽无甚大用,却可将丑陋神器锻化成任意模样。


    容婵本命神器是龟壳制成的罗伞,固然威力大,却丑得要死,每每切磋试炼,小姑娘都羞于亮出武器。


    如今有了易髓珠,便能将之变幻成仙气飘飘的样子了。


    “谢谢二哥,”容婵娇哼道,“算你有心,那我原谅你好啦。”


    容陵失笑,如珍似宝般呵护养大的小公主,就像温室娇花,眼底保留着难能可贵的纯真。


    不知联想到什么,容陵眼睫微垂,掩住眸中复杂:“与顾明昼订婚,你很高兴?”


    容婵还在宝贝她的易髓珠,不甚在意的口吻:“高兴啊。”


    “你喜欢他?”


    “自然喜欢,”得了礼物,容婵小公主很乐意向容陵献殷勤,娇滴滴道,“可我更喜欢二哥。”


    “那你对二哥和他的喜欢,有何不同?”


    容婵听懂了容陵的言外之意。


    她收了笑容,认真望着眼前俊美非常的男子,正色道:“二哥,我们生来为仙,本就不该耽于情爱。身为天宫帝女,我若要寻觅道侣,自是要挑选除了你之外,这天地间最可信最厉害的儿郎。明昼哥威名震八荒,六界皆忌惮。他娶我,固然有诸般缘由,我嫁他,难道就没有我的考量吗?”


    自小到大,容婵鲜少同容陵剖析心里话,她有些赧然,“你放心吧,明昼哥对我有自小爱护到大的情分,况且他的为人秉性,你最是清楚不过。”


    容陵微怔,像是重新认识了这个妹妹。


    “你长大了。”摸了摸她如瀑长发,容陵欣慰一笑。


    容婵不好意思地轻哼一声,撒娇般道:“我早就长大了好不好。”


    殿内气氛温存。


    容婵挣扎半晌,终是把藏在心里许久的话说了出来:“二哥,你光顾着说我,那你自己呢?”


    容陵挑眉。


    容婵思量再三,低声道:“自大哥陨落,你便变了个人似的,这几千年,你开心过吗?”


    提及大哥容廷,容陵微微沉了面色。


    容婵亦是面染悲伤。


    从前的容陵自然不是这样,那会儿的酷飒少年并不爱笑,眉角仿佛浸着生来便有的不驯。


    他张扬又叛逆,放荡且不羁,行事全凭一腔热血,丝毫不会顾及天族皇子的体面。


    小小年纪,便敢独闯昆仑峡,抽走堕魔老道的仙骨。


    但凡闯到他面前的道貌岸然、表里不一之辈,他更是连个眼神都不屑于给,活得骄傲且恣意。


    如今呢?如今的容陵事事以天族为先,周旋在往日他看都看不上的族群之间。


    他谈吐优雅,嘴角永远保持同样的弧度。


    就像在脸上戴了个酷似大哥的面具。


    容婵心疼地看着容陵:“二哥,我只是希望你肩负未来天君职责的同时,能稍微过得自在些。”


    短暂沉默。容陵低眉瞅着容婵,他面上仍是笑着,语含戏谑,似乎并不怎么认真的口吻:“原来我们阿婵更喜欢从前的二哥?!”说着,捏了捏她脸颊,状似了然道,“早说啊,既如此,那二哥日后待阿婵‘一如往昔’便是了。”


    容陵刻意咬重的“一如往昔”四字,把容婵惊得一个激灵。


    并不怎么美妙的回忆,戛然浮现容婵在脑海。


    容陵少年时期的臭脾气,说人嫌狗憎都不过分。


    最深受其害的,不是天帝天后,也不是容廷顾明昼,而是当时软糯糯的小容婵。


    数千年前,小容婵不过凡尘五六岁孩童的模样,生得那叫一个粉雕玉琢、珠圆玉润。


    加上她乖巧早慧,逢人便唤哥哥姐姐,哪个神仙瞧着能不欢喜?


    偏偏容陵就不吃这一套。


    那会子的容陵跟个泼猴儿似的,每日拽着相龄的顾明昼,在四海八荒上蹿下跳,斩邪龙、焚神庙,就没他不敢闯的祸。


    少年容陵的世界精彩得很,哪有功夫搭理没断奶的女娃娃。


    小容婵也是同他杠上了。


    哭闹耍赖,向天帝天后告状,什么泼皮烂招数,小公主都不嫌丢面儿。


    小恶魔频繁耍横,彻底激怒容陵。


    这家伙直接从九重天掳走这只惹事精,他提溜着她脖颈,翻山越岭,专挑恐怖阴暗的地方闯。


    途经魍魉森林时,他们遇到了丑陋无比的蟒妖。


    蟒妖战力强大,少年容陵似是不敌。


    少年容陵甚至扬言,要将肥嫩可口的容婵送给对方吃,以便谋得他逃离的机会。


    时至今日,容婵仍记得容陵当时的腔调,吊儿郎当的,还带着几分凄惨:“小阿婵,不是哥哥不帮你,而是哥哥委实打不过这丑蟒妖,便只好委屈你了,谁叫你生得粉粉糯糯,一看就很美味呢?别怕,被吃掉的过程也不是很痛苦,眼睛一闭就过去了。你放心,待哥哥搬了救兵,定会替你报仇,不让你白白被这丑蟒妖吃掉的。”


    彼时的小容婵土包子一个,窝在天宫从未见过世面,当即就吓尿了,真尿的那种。


    她哭得眼泪鼻涕到处都是,胳膊紧紧箍着容陵的脖子,生怕被吃,而且还是被这么一只丑绝人寰的蟒妖吃。


    少年容陵强忍着嫌弃,循循善诱:“如果小阿婵日后乖乖的,不再欺负捉弄哥哥,哥哥今日就算死在这儿,也必须把我们乖巧的小阿婵救出去。”


    小容婵一边打着哭嗝,一边承诺,呜呜呜,她以后再也不使坏了,她才不要被丑八怪吃掉。


    少年容陵倒也说到做到,他拼了命与蟒妖对抗,“身负重伤”地把小容婵救了出去。


    事后,小容婵感动得不得了,心想,她的二哥可真好啊。


    他宁愿自己死,也要护着她不被吃掉。


    呜呜呜,他真真是天底下最好的、比大哥都要伟大两分的哥哥呢!


    再后来,长大的容婵每每回想这些,都快被自己给蠢到晕厥。


    她这二哥的坑挖得委实值当,不仅解决了自身烦恼,还连带着赚了一堆好宝贝。


    毕竟小容婵年少无知,哪懂什么腹黑阴险,至此便把二哥哥奉作神明,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哪怕自己没有,都要全部留给他。


    容陵凶她,定是她这个做妹妹的不对。


    容陵烦她,定是她这个做妹妹的不好。


    容陵……


    栖梧殿灯火通明。


    过往回忆一幕幕在眼前重映,容婵莫名打了个冷战。


    她喜欢从前的二哥哥?还希望容陵用以前的方式套路她?


    呵呵。


    倒也大可不必。


    光想想从前傻不愣登的自己,容婵就快窒息了。


    这兄友妹恭的戏码哪儿还维持得下去?


    容婵匆匆道了声“预祝你渡劫顺利”,忙寻借口,逃之夭夭。


    望着远去的鹅黄背影,容陵摇摇头。


    夜深了,露意浓。容陵收回目光,漆黑的眸子闪烁着晦暗的光。


    这些年,他很少再回忆过往。


    今夜容婵不经意提及,容陵才觉得,那些曾经,竟如此的陌生,且遥远。


    恍惚都是上上辈子的事了。


    ……


    青黛殿。


    丹卿悄然睁开眼睛,他被酒水湮没的脑子虽然不大清醒,心情却属实不错。


    容陵殿下真是顶顶仁慈的神仙啊!


    他不仅不责备他僭越,还温柔地送他回家。


    丹卿在心中很是感慨了一番,世上怎会有这等美好的神明呢!


    既长得好看,能力又强,不愧是九重天可望不可即的天字号美男子。


    今日过后,说不定他也要成为容陵殿下忠实的拥护者了呢。


    丹卿在床上滚了三滚,忽然在床沿看见一瓣杏花。


    它静静躺在榻边,一抹浅浅的月白色,四周还氤氲着轻薄灵雾。


    是自容陵衣袂间飘落下来的么?


    鬼使神差地,小狐狸凑过去,它粉色小舌一卷,杏花便入了嘴。


    甜甜的。


    丹卿辗转着翻了个身,把头埋入被褥。


    迷迷糊糊的,就这么放松地睡了过去。


    翌日天明,丹卿掀开被褥,坐着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他隐约觉得自己似乎遗忘了些什么。


    究竟是什么来着?


    梳洗更衣罢,正待出门,丹卿脑中猛地灵光一闪,暗道不好。


    糟糕,云崇仙人似乎还醉倒在花药宫附近的杏树林呢!


    马不停蹄寻到云崇仙人后,丹卿很是赔了番罪,才得到谅解。


    涉及天族太子容陵的事,丹卿自然不好多说。


    只同云崇仙人讲,他今晨一觉睡醒,才发现自己躺在床榻上,也不知昨晚是如何回去的。


    丹卿依稀记得,昨晚他把容陵认错,并抱住他的时候,容陵似是动了气。


    他说话声音很冷,并不像传言里温和好脾气的太子殿下。


    但他亲自送他回青黛殿的行为,又如此善良体贴。


    这不禁让丹卿起疑,那个冷若冰霜的容陵神君,会不会只是他醉酒后的幻觉呢?


    云崇仙人颇受惊吓的模样,拍着胸口说:“你这也太危险了!幸好是回了自家青黛殿,万一你晕头转向去了别家洞府,又或是言行不当,开罪了旁的神仙,该如何是好?”


    丹卿摸了摸鼻尖,刚想说,都醉成那副模样了,这不能够吧!


    转而思及容陵那茬儿,丹卿当即闭口不言了。


    两人一路说着,并肩来到青黛殿。


    因丹卿在兜率宫当值,擅长炼丹,云崇仙人时常也能得到方便。


    譬如丹药,云崇仙人只需寻得天材地宝,托丹卿炼制便可。


    丹卿拂开庭院禁制,邀好友入内。


    “你稍坐片刻,我即刻去取九转会清丹,就放在……”


    穿过垂花门,刚踏进堂屋门槛,丹卿便察觉不对。


    堂中有一股极强劲威压,而这股威压,他并不陌生。


    步伐僵硬,丹卿呆怔在原地,全身血液仿佛都冷却了。


    蝶翼般的睫毛颤栗着,丹卿缓缓抬眸,望向屋内那抹尊贵背影。


    他眸色复杂,有不安,有惊诧。


    唯独不见半分欣喜。


    云崇仙人跟着顿步,随之望向堂中陌生男子。


    看丹卿反应,这位尊者似是不请自来。


    相交多年,云崇仙人还不曾见丹卿这副模样,他一贯松弛懵懂,可此时,他周身气场都变得紧迫而低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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