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独发/二六章
丹卿坐在花草团簇的院子里,指间捏着一串糖葫芦。
冬夜,天上星子极少极淡,散发出泠泠白光。
丹卿单手支起下颔,他目光凝在红艳艳的山楂果上,思绪逐渐飘远。
段冽亲自来楚府,是想在楚铮面前,给他撑腰吗?
他为他买糖葫芦,是在哄他吗?
段冽本不必如此。
这串糖葫芦的重量,于他而言,未免有些沉重了。
蹬蹬蹬,台阶上忽然传来脚步声。
楚翘端着刚出炉的桂花松糕,欢天喜地跑下来。
一股脑儿坐在丹卿身侧,楚翘好奇地瞅了眼糖葫芦,不解道:“少爷,这串糖葫芦很稀奇吗?你盯着它都看半时辰了。”
丹卿嗔他一眼:“哪有那么夸张!”
楚翘笑嘻嘻做鬼脸:“就算没有半时辰,半炷香肯定有啦。”
丹卿轻笑。
他用指腹触了触糖葫芦。
不知怎么,盯得久了,竟觉着这串糖葫芦有些憨态可掬。倒有些叫人不舍得下腹了。
楚翘还是个半大孩子,他素来与丹卿亲厚,说话一向无所顾忌。
许久未见,楚翘嘴巴一打开,便再停不下来。
他从当日丹卿离家出走,楚铮看到信大怒,到这两月京城发生的大事,都同丹卿细细讲了一遍。
其中包括但不仅限于某某家小姐退婚,某某家公子与戏子私奔,还有某某家夫妻打架闹到衙门……
最后,楚翘猛拍脑门,盯着丹卿道:“少爷,前阵子,二殿下他受伤了。”
丹卿微愣,旋即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听楚翘语气,段璧伤势应该不怎么严重。
经过那场刺杀,丹卿终于明白,皇室朝堂的暗潮汹涌,也不比仙魔间的厮杀平和多少。
“少爷,”楚翘不再吃松糕,他望着丹卿明朗却不俗艳的侧脸,支吾道,“少爷,你真不喜欢二皇子了吗?你以前很喜欢他的。”
“我从前喜欢他什么?”
“少爷喜欢二殿下的温润如玉,喜欢他的涵养才情,喜欢他谦逊有礼,喜欢他……”
楚翘掰着手指数不停,他对自己的记忆力,显然非常自信,“这些可都是少爷曾经悄悄对我说的呢!”
丹卿眼前忽然闪过段璧的模样,他笑了笑,肯定道:“二皇子确实当得上这些赞美。”
楚翘眼冒亮光:“是吧是吧!”
丹卿垂眸,他看了手中糖葫芦,轻声道:“可是二殿下他待谁都这般好,如果喜欢一个人,那么他待他喜欢的人,和待旁人,应该是不同的。”
“少爷,你意思是说,三皇子对你,和对别的人,不一样吗?”
丹卿怔住,半晌才低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楚翘挠了挠头,他想不明白,如果不是这个意思,那又是什么意思呢?感觉好复杂的样子哦!
丹卿不想再聊下去,他随口找了个理由,回里屋躺着。
许是白日睡得足,丹卿辗转反侧,竟彻夜未眠。
新年将至,无论百姓,还是官员,都忙碌得很。
大年夜当晚,宫中设宴,丹卿本可以随楚铮入宫,但他往年一直缺席,今年因那些花边传闻,楚铮也不愿让他站在风口浪尖上。
丹卿便留在楚府,同楚翘等人在府上过年。
这是丹卿初次在人间过年。
热闹的气氛里,他站在檐下,拿着一支烟花,看它在空中绚烂绽放,又很快归于沉寂。
美好虽短暂,但刹那的惊艳,也已足矣。
熬到子时初,丹卿连连打呵欠。
楚翘他们吵着得守岁,而且,楚铮还没从宫中回来。
据楚翘所说,像楚铮这些重臣,年三十去宫中赴宴是很得脸面的事,大多走走过场,一个时辰左右就回了,以往还不曾出现过今夜这种情况。
子时末,前院传来动静。
楚铮终于回了。
丹卿揉了揉眼睛,他带着满脸瞌睡,去向楚铮拜年。
楚铮正在更换朝服,他面色发白,连脚步都有些虚浮。见丹卿过来,楚铮笑了笑,主动解释道:“年纪大了,受不得折腾,在宫里就是这样,一会坐一会儿跪,我这把老骨头都快散架。”
回到知秋院,丹卿略有些疑虑。
可他没什么消息来源,只能让楚翘多加留意,这几天府内以及府外的动向。
简单洗漱,丹卿从浴间出来。
他披着厚厚的斗篷,里衣是紫红色。
这是府中特地备的,专门留在新年夜穿,讨个喜庆吉祥的意思。
丹卿拨弄着被水汽洇湿的发,回到厢房。
今夜大家都累,丹卿没让楚翘伺候。
屋里燃着暖炭,丹卿舒展了下冰凉的手脚,上前关窗。
落栓的刹那,他看到墙上倒映着一撇人影,就在木柜侧。
心跳有瞬间加速。
但奇怪的是,丹卿并不害怕。
他似乎猜到了,这人是谁。
寂静里,男人发出一记低沉的笑声,很轻,就像一缕清风掠过山岗,携着星月向他奔来。
丹卿睫毛颤了颤,原地伫立片刻,他终于回过头。
静静望着挺拔如松竹的男子,丹卿半晌无言。
段冽斜倚着木柜,眉梢微挑,戏谑道:“看什么看,几天不见,这就不认识了?”
丹卿收回视线,他把散在胸前的发拢到背后,低眉走到桌旁,边斟茶边问:“深更半夜,殿下怎么来了?”
他嗓音有点儿凉。
少了以往的那股热情。
但身上一袭红衣热烈,声线因为疲惫,染上了丝丝缕缕的沙哑,便也听不太明显的真实情绪。
段冽仿佛在自家府邸似的,他自然而然地落座,一把抢过丹卿还没斟满的那杯茶,笑得有些讨打:“本王愿意到哪儿就到哪儿,怎么,你有意见?”
丹卿盯着他手中茶杯,不说话。
段冽将杯中茶水饮尽,递回给丹卿:“再来一杯。”
默默看了眼段冽,丹卿听话地再度斟满。
“你这房间,有点儿小。”喝完茶,段冽大喇喇背着手,在丹卿房中参观。
到底不是女儿家闺房,不兴避讳那套,丹卿任由段冽打量,他站在桌旁,睫毛微垂,思绪有些不在状态。
“这盆草长得有点意思。”
段冽拨了拨形状罕见的草叶子,正要转身,步伐忽然顿住。
他目光落在插着几枝红梅的白瓷瓶上。
除红梅,里面还搁着一串红艳艳的糖葫芦。
这都多少天了。
怎么还留着?!
嘴角划过点点笑意,段冽掩唇轻咳两声。
他本想取笑丹卿两句,但这人一向面皮薄,今儿又是新年第一天,把人闹得羞愤脸红,到底是不大好。
望着站在烛光下的丹卿,段冽颇为满意,回京后,他气色倒是红润不少,那尖瘦的下巴总算挂了些软肉。
“本王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明天得出趟远门,估计五月才能回京,过来同你说声,免得你搞不清楚状况,白白跑一趟空。”
说实话,肃王殿下的这个理由,委实找的有些做作了。
肃王不在京,丹卿又岂会不知?
听到声音,丹卿蓦然抬眸,他面色迷茫,眼底全是懵懂。
方才走神,他压根没听清段冽的话。
看着丹卿疑惑的目光,段冽话到嘴边,又默默咽下去。
他只当丹卿心里难受,不愿接受现实。
“等槐花盛放的时候,本王就该回了。”段冽的腔调虽透着淡淡倨傲,却是在好言好语宽慰人,“很快的。”
丹卿眨眨眼,根据前言后语,他终于明白其中意思。
“可明天是大年初一。”
“嗯。”
丹卿便不再追问。
段冽既然要离京,就有不得不离开的原因。
“那你万事小心,一路顺风。”
段冽深深看丹卿一眼,颔首应下:“我走的日子里,外面如果有什么风言风语,你就什么都别听,什么也都别想,好好调养身子。你看你弱不禁风的样儿,等我回来,有空带你登登山,练练把式。”
丹卿无语。
他没辩驳,只敷衍地点点头。
段冽无声无息地走了,正如他无声无息地来。
厢房空荡荡,只有短去一截的蜡烛,能证明他曾在这里待过。
丹卿躺在被窝里,向来好眠的他,最近总是不容易入睡。
彻夜辗转反侧,直至破晓,丹卿才迷迷糊糊睡着。
翌日清晨,万物仍在沉睡。
雾濛濛的天,一个稀眉细眼的老太监候在官道,等段冽等人策马而来,他拱手行了礼,尖声尖气道:“陛下说,三皇子目无王法、不分尊卑,仗着功勋,肆意妄为已久,很是没有皇室规矩。尤其昨夜宫宴,竟当众生事,若传出去,岂不是让全天下都贻笑大方。陛下还说,此番既是小小惩戒,还请三皇子就同侍卫们一般,用双腿走着去皇陵,以示诚心。”
段冽掏了掏受罪的耳朵,嗤地发出一声嘲笑。
那老太监面色时白时青,显然已在心里狠狠记下一笔,等着回宫向老皇帝打报告。
段冽无所谓地耸耸肩。
在段询这种无情帝王眼里,他有用时,嚣张跋扈那叫“没有心机”,无用时,这种桀骜不驯,便成了他誓要拔除的眼中钉肉中刺。
果然很符合他段询一贯风格,用完便扔。
可他以为,谁都是任他拿捏的棋子吗?
如今可不是当年了呢!
火红色太阳沿着地平线,缓慢升上来。
段冽抬头,仰望天空。
那抹灿烂逐渐驱除心底阴翳,他黯淡的眼眸,终于恢复几丝神采。
不知那个贪睡的家伙,此刻有收到他送他的新年礼物吗?
段冽眉眼低垂,蓦地扯了扯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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