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说什么呢?”有一瞬间,那人怀疑自己在做梦,噩梦。他结结巴巴,寄希望于聂东流下一秒能笑一笑,说刚才只是开个玩笑。
但目光所及,聂东流静静地望着他,再没有半点先前焦急的蠢样,目光清明而冷淡,他的一切小心思都已无所遁形。
他就像是被猛兽盯上的猎物,很想对着熙攘的人群放声求救,却又想起自己还是个布下陷阱的□□信徒。僵在原地,进退不得。
“下次不用搞这么麻烦,直接埋伏或者动手就行了。”聂东流淡淡地望着他,言语倒是很诚恳的建议,“你们编的谎话太离谱了。”
那人开始微微发抖。
“你不愿意告诉我。”聂东流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的神情是很冷的,这叹气便好似最后的判决。几乎是本能的,那人抖得更厉害了,在不断加深的惊恐中,听见他平淡得好像出去买个菜的陈述,“那么,我自己进去看看吧。”
下一刻,聂东流猛地推开了漆器铺的大门,将那人直直推了进去。
“咔哒”,极轻微的一声响。
一张带着钩刺的铁网便当头罩了下来,寒光毕现;地上的小型阵法同时触发,轰然炸开;在这安静的小院里早就埋伏好的人便冲了出来,手持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道具,对准了在铁网束缚下双腿炸伤、拼命嚎叫的人。
这人看上去……怎么有点眼熟,好像有什么不对劲?
“看起来你们确实准备充足。”就在屋内几人懵逼的目光里,聂东流缓缓踏进院内,不紧不慢地反手关上门,将熙熙攘攘的喧闹关在门后。
不愧是京城最繁华的大街,这漆器铺里的动静不小,竟都淹没在孩童嬉笑、锣鼓喧天和往来商贸中了。这群邪神信徒把陷阱地点选在这里,果然是有道理的。
聂东流目光快速掠过,在面前的几个人脸上扫了一遍,确定这些人和他从未打过交道,然而他们身上属于那位邪神的痕迹却没能收敛好,熟悉的气息若有似无地散佚,让他反胃,但这发现并不让他生气。
在与视为仇敌的邪神离得前所未有的近、却偏偏毫无波澜地擦肩而过后,转眼就遇上了邪神信徒上门搞事,这是惊喜。
在忌惮的目光中,惊喜的聂东流缓缓开口,“陈素雪在哪?”
仿佛是忽然打破了微妙的平衡,原本以沉默与警惕目光望着他的邪神信徒猝然伸出了手,将那奇形怪状的道具对准了他。
如果是封析云这样眼光高的大小姐,未必能认出他们手里拿的到底是什么,兵器不像兵器,法器不像法器,但聂东流很清楚,他们手里拿的是超凡道具——会被大小姐嫌弃得开除超凡道具籍的、野生术士才会用的道具。
和封析云的那箱比,这些道具威力小、安全性低、使用不便,只有一个优点,便宜。
被几人同时拿着道具对准,聂东流神色甚至都没有变一下,顶着几人的攻击,旁若无人地向前走,背后的剑不知何时已出鞘,在他手里上下翻飞,火星四溅里,他近乎闲庭信步,长剑挥舞下,将几个邪神信徒击昏竟不过片刻。
走上超凡这条路,身体素质会有所强化,绝大多数野生术士得不到法术传承,眼前这几个邪神信徒多半是刚得到邪神回应,在聂东流这样的正统玄晖宗修士看来,也不过就是稍强些的普通人罢了。
聂东流没有杀人。他顺着这小院向前探索了一番,确定里面再没有别人,准备回到前院挨个唤醒拷问的时候,脚步一顿。
他感受到了一道若有似无的注视。
在这种时候,远远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的人格外可疑,很有可能和这些邪神信徒是一伙的,甚至,是他们的上峰。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锐利如刀,顺着感受到的方向望去,绝不给那注视的主人躲闪的机会。
目光落稳,却是一怔。
就在这院落的隔壁,有一座三层高楼,繁华锦簇,聂东流虽然没去过,但也知道那是全京城最大的水粉胭脂铺,在普遍低矮的建筑群中鹤立鸡群,隔着几条街都能看见。
而这水粉铺子三楼向上还有一个小平台,大约是堆放杂物的,四面封闭,唯有斜对漆器铺后院的一侧开了一扇狭窄的小窗。
就在这小窗里,有人一手撑在窗台上,一手托腮,以一副吃瓜看戏、漫不经心的姿态望着他。在阴暗的背景里,她仿佛明珠生晕、美玉莹光,竟好似借来了三分日光,将昏暗的屋舍都照亮了。
这张脸,他几个时辰前才见过,然而被这邪神信徒之事一打岔,现在冷不丁看见,竟有种反应不过来的恍惚感。
聂东流心情复杂地想,京城这么大,怎么哪都能遇见她?
刚离开金玉镇时的不悦和迁怒仿佛还在眼前,却又被变故稀释冲淡,他确定自己暂时不想看见她,但这感觉又没有那么强烈了。如今涌上心头的除了荒诞感,还有本能的警惕。以封析云现在的这个角度,是能看清大半个院落的。
那么,她有没有看到前院的几个邪神信徒?
封析云是宁夜阁的大小姐,本身环境和认知大约更倾向于稳定和安逸,对于野生术士之间的争斗并不熟悉,万一她反应过度,让人来查这里发生了什么,难免要大张旗鼓,可能会惊动这些人背后的邪神信徒,打草惊蛇。
聂东流微微眯起眼。
两人都沉默不语,气氛便渐渐沉凝了下来。
而封析云站在楼上,远远地望着聂东流,心中的惊诧其实不比他少。
水粉铺子是附近几条街最高大的建筑物、拥有最开阔的视野不假,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就能直接观察到隔壁漆器铺里发生的情况。毕竟,谁也不会希望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隔壁高楼人来人往的客人看得一清二楚。所以,漆器铺虽然比不上水粉铺子高大,却精准利用了视角和距离,将整个院落都裹得严严实实。
封析云暂时甩开了叶夫人,独自找遍了整个水粉铺子,都没找到一扇能看见漆器铺里情况的窗,触目只有几间屋顶。她一路找上来,终于在水粉铺放置杂物的简陋阁楼里,找到了一扇小窗,勉强能看见大半个漆器铺。
她不知道剧情什么时候进展到这个地方,本来打算从明天起在这蹲几天的,没想到正看见聂东流走进了后院,目光锐利,四下打量。
剧情竟然就在今天!
封析云万万没想到事情竟然能这么巧,庆幸之余,还有几分后怕,倘若她不是正好在这,岂非要在这白等好几天?
她正组织着语言,准备叫住聂东流,却发现他竟仿若有感应,猛地抬起头,直直地望向她。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她也能感受到他目光的凌厉,让她不自觉地屏息了一瞬,话到嘴边,竟然卡住了。
她不说话,他竟也不。
封析云微微蹙眉,有种微妙的迟疑,原本很直接的言语到了嘴边,犹犹豫豫地打转,开口,却成了恶人先告状般的嘲讽,“你人缘是不是不太行,怎么我每次见到你,你都在打架?”
这问题对她来说十分多余,龙傲天走到哪打脸到哪不需要理由。
而聂东流却被她一噎,有种不知如何作答的感觉。
确实,他们一共见了两次,前后不超过两天,每次她都能撞见有人找他麻烦,这频率即使是对于术士来说,也未免太高了,而对于聂东流来说,倒也没有那么罕见,他毕竟是个事故体质,他自己也知道。
但这话好似不太适合作为回答。
聂东流保持了沉默。
然而这没有回应的问题冲淡了聂东流的隔阂和戒备,恰到好处地缓和了两人间的气氛,让他的神色微缓,目光虽还锐利,却没有那么慑人了。
“你看到了多少?”聂东流仰头望着她,却不需要她的回答,很快接续,“术士间的恩怨,和你没什么关系。”
封析云被邪神追着直接离开金玉镇,这是他亲眼看到的,故而倒不怀疑她和这些人是一伙的,不管她看到了多少,只需要她当作没看见就行。
封析云居高临下地打量了他一会儿,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睁眼说瞎话,“全部。”
重点不在于她到底看到了多少,而在于她的态度表明她不像是打算装作没看见的样子。
聂东流微微蹙眉。
按照剧情,聂东流这是将邪神信徒都打晕了准备拷问,在封析云看不见的前院里,那些信徒一定还躺着。她缓缓道,“在你盘问他们前,友情提示,屋里还躲着一个。”
聂东流的目光一凝。
他方才检查过屋内,并没有察觉有人。
“就在杂物间,有个小地窖。”封析云不紧不慢。
聂东流蹙眉,迟疑了一下,转身走进杂物间。
就在几个空篮子下,真的有个地窖,真的有个惊恐的人藏着。他身上的邪神气息很淡,所以聂东流没有察觉。
打晕这样的人只需三秒钟,聂东流便带着满腹的狐疑,缓缓走出杂物间。
只是出现在那里,也许还能解释为大小姐玩性重,到处乱逛,但说出他都没发现的藏身之处,这就不能用巧合来形容了。
聂东流抬起头,目光里满是警惕与疑问。
封析云不闪不避,大大方方地迎上他的审视,任他胡思乱想,“需要我给你点线索吗?”
聂东流的眉头拧成了川字。
从前往金玉镇的时候,聂东流就意识到这位大小姐看起来简单,其实很有点神秘。她有着让聂东流这种久经历练的人难以理解的轻信,能对着一个刚认识的赏金猎人交付信任,有时却让他完全看不透。
他不太相信封析云是幕后黑手,但却怀疑她早就知道些什么。现在她说出这种话,显然不是来助人为乐的。
聂东流警惕,也并不想和她产生过多的交集,邪神信徒就堆在前院里,他挨个问过去,总能找到线索,未必需要领她的人情。
“看来你更想自己查。”封析云毫不意外,被拒绝也不恼,朝他露出一个笑脸,“那就祝你成功。”
她说完,不带半点犹豫,转身走了。
聂东流仰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昏暗窄小的窗口,眉头紧锁。
她走得这么干脆,一点也没有和他讨价还价的样子,让他产生一种不妙的预感,仿佛她已确定,他必然会一无所获,向他求助。
聂东流紧紧抿唇,缓缓收回目光,一提那被打昏的邪神信徒的衣领,拎着那人走向前院——到底成不成,总要试了才知道。
而封析云已下了阁楼,匆匆回到三楼。她说走就走,是真的不带犹豫,而非欲擒故纵。她可以肯定,聂东流还会来找她的。
在原文里,聂东流追问了半天,就得到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他压根就搞不懂这话世什么意思,就被叶淮晓扣押了,在宁夜阁的大牢里蹲了三天才凑巧找到答案。
封析云很确定聂东流肯定不想蹲大牢,也不会想到自己能在那里找到答案,他找不到线索,必然会来找她。而如果现实和原文有出入,聂东流这次得到了更多线索,便说明原文剧情实在不靠谱,她就该另寻出路了。
无论如何,她没必要上赶着送信息。
反而是剧情猝不及防地展开,也就意味着叶淮晓已经带着手下来到了附近。在原文里,聂东流没找到地窖里的人,拷问时,那人偷偷出来,想暗算他,两人打斗的动静不巧被叶淮晓发现,前去抓捕。
这次封析云提前帮聂东流抓住了那人,聂东流多半是不会被叶淮晓抓了,但她自己却麻烦不小——叶淮晓忽然来到这附近,只可能是为了她,加上叶夫人,母子混合双打,应付起来简直像是打仗。
封析云匆匆下了二楼,正对上拥着叶夫人上楼的叶淮晓。
“你跑到哪里去了,我怎么到处找不到你?”叶夫人照面便是眉头紧锁,“阿晓来了。你也没看见。”
见面就是窒息。
“在楼里随便逛了逛。”封析云客客气气,朝叶淮晓点点头,“我和伯母逛街,你来作什么?”
听起来不太客气的话,配上柔软的语调,并不会惹人不悦,反倒像是亲近的薄嗔。
迂回和软化,配上没有人在意、但她无法舍弃的不悦和反抗,这是她最习惯的、生活的滋味。意义不大,并不能改变她的处境,甚至不会引起听者的注意,唯一的作用,大约就是让她像个溺水的人,偶然浮出水面,稍稍喘上一口气,好去面对无尽的死水。
叶淮晓从看到她的那一刻,目光便始终落在她的身上,再未挪开,无论是怎样挑剔的人见了他看她时的样子,都不会怀疑他对她的感情。
有时,封析云也很确信叶淮晓对她这个青梅满腔情谊。他从来不让她受一点累,熟悉叶淮晓的人很难相信他和封析云相处时竟是洗手做羹汤的那个。即使谢老那样挑剔的人,也承认叶淮晓对她是真的好。
“他不会让你受一点委屈”是封析云从旁人那里听来最多的话。
但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你们青梅竹马这么多年,如今都大了,也是时候考虑成家了。”叶夫人领着两人在三楼为贵客开辟的茶室坐下,甫一开口,就是惊雷。
封析云出门前,就已经做好了鸿门宴的准备,但她绝没有想到昨天才把叶淮晓糊弄过去,今天叶夫人竟然已迫不及待到这种地步了。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目光一转,刚好捕捉到叶淮晓脸上一闪而逝的惊异,似乎也没想到母亲会说出这种话。
但封析云的心却猛地一沉,多年的相处让她第一时间察觉到,叶淮晓之前可能还没这么急,但亲妈一说,他心动了。
“你的意思呢?”叶淮晓果然偏过头来,唇角含笑,凝视着她。
莫名的,封析云感到有些喘不上气来。
这段时间来,她竭力避免的就是这种话题,每次一有这种苗头,就立刻把话岔开。她不敢、也不能和这家人立刻撕破脸皮,他们是真的做得出强行娶亲的。
叶淮晓这些年一直在经营两人青梅竹马的形象,所有认识她的人都知道叶淮晓对她深情不二。如果她没有掌握力量,那么即使是愿意庇护她的人,也会在出手时觉得她在胡闹。而一旦撕破脸皮,被叶家针对,她想积攒力量就更难了。
旁人能庇护她一年两年,难道还能庇护一辈子?又或者,庇护者若和叶家打着一样的主意,她又能怎么办呢?
如果能不动用人情,封析云就不动。但到了此刻,她却骇然发现,就算她想动用人情撕破脸皮,可能也没有机会了。
叶淮晓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还带着心腹手下,在水粉铺子周围护卫。叶夫人乍然打直球,她就算当场撕破脸皮,以她这病弱无力的身体,也逃不出水粉铺子去求旁人庇护。
他们根本没有给她选择的意思!
血涌上脑后,耳边隐约响起“嗡嗡”声,闹得她心慌意乱,又头晕目眩。
封析云明白这是她已难以维持平静的缘故。
她从小身体就不好,一旦情绪过于激烈,就会头晕目眩、喘不过气,严重时会直接晕厥大病。这滋味实在不好受,所以她从小就懂得控制情绪,尽量让所有情绪都保持在一个浅淡而安全的范围内。
但她现在已无法平静。
“突然说起这种事,未免也太突然了。”她勉强打起精神,挤出一个笑容,“伯母这么说,怪让人不知所措的。”
她低下头,假装自己是个听到嫁人就恼羞成怒的纯真守礼少女。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叶夫人不以为然,“人这辈子总要成家的,你早晚要考虑这事的。”
她颇为自得地望向叶淮晓,却强装自矜,“阿晓是我儿子,但我这为娘的今天说出来的,却不是自卖自夸的话。论人品,论相貌,论能力,论家世,甚至论对你的情谊,都是顶顶好的。”
叶夫人笑容可掬,好似玩笑,但眼神却说明了她是真心的,“你说说,我们家阿晓哪点配不上你?”
封析云喘不过气。
“阿云,伯母一直很喜欢你,很想让你做我的儿媳。”叶夫人不容反驳,“说句不好听的,阿云,除了我们阿晓,你真的很难找到更好的夫婿了。”
“我……”封析云一开口,就觉得一阵晕眩,更不必说凝神思考。好似有海水朝她涌来,将她裹在里面,沉沉浮浮,却永远无法到达水面。维持清醒已耗尽她的全部意志,她勉强凝神,一开口,细声细气,听起来是那样无力,“我还小呢,想这个有点太早了。”
这一刻,她甚至恨自己。
如果她身怀力量,也就不必委曲求全,如果她敢鱼死网破,也就不会进退两难,甚至,仅仅只需有一具健康的身体,她起码也能堂堂正正地、痛痛快快地把面前这两人骂个狗血淋头。
哪怕只是让人听见一次她的声音,哪怕只是让人在乎一次,只有一次都好。
但她一退再退,一忍再忍,总以为能等到时机成熟的那一天,不想忍时,竟然没有机会了。
“阿云。”叶淮晓忽然开口,目光沉沉的,带着点阴翳,撕破她所有的伪装,“你是不是不想嫁给我?”
天旋地转,世界仿佛都扭曲了,嘈嘈杂杂的声音涌入她的耳朵,多年来困扰她的、来自邪神和神秘存在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几乎要将她整个人炸开。她猛地一颤,差点栽倒在地上,溺水般伸出手,紧紧地扣在桌角上,才坐稳身形。
“我只是……还没想好。”她勉强说着胡话,思维已完全无法集中,只知道一件事。
她不想答应。
叶淮晓望着她,说不清到底是恼怒还是羞愤,在叶夫人惊讶的目光里,他猛地伸出手,狠狠地扣住封析云的下巴,“我对你百依百顺,周到备至,我做小伏低,我护着你不让你受一点委屈,难道我对你还不够好?”
疼痛让意识稍稍回转。
封析云眨了眨眼,思绪散漫地想着,他说的其实没错,他护着她不受一点委屈。
但给她委屈和痛苦的,都是他。
“别说了。”她喃喃,却像是□□。
“你有什么好想的?”叶淮晓冷冷地审视着她,仿佛在看一个欠债不还的恶徒,“阿云,我恐怕对你太好了,让你看不清分寸了。”
“别再说了。”她喘不过气来。
叶淮晓一字一顿,“你一无所有,除了嫁给我还想嫁给谁?”
她说了让他别再说了!
天旋地转里,怒火铺天盖地将她包裹,冲破她最后的理智,封析云蓦然扬起手,竭尽全力,对准叶淮晓近在咫尺的脸,狠狠扇了下去——
“啪!”
叶淮晓大约这辈子都想不到从来温顺温柔的封析云,有朝一日竟然会给他一耳光,极端惊愕之下,压根没有反应过来,被她的力道打得脸猛地一歪,扣着她下巴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松开了,唇角溢出点血来。
他回过头,愣愣地望着她,脸上犹带着震惊,一时什么也反应不过来。
封析云缓缓收回了手。
天地忽然恢复了正常,不再旋转着让人晕眩了。
这一耳光完全是盛怒与晕眩之下的意外,但这一巴掌出去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封析云这辈子都没有这么冷静、这么清楚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这样也好,她恶心这家人的pua,这家人也痛恨为了她的家财和遗泽做小伏低,大家都不再伪装,免得各自不甘。这才是真正的撕破脸皮。
在叶淮晓和叶夫人短暂的愣怔中,她猛地抬起手,挡住自己的脸,伪装成气得掉眼泪的样子,以免她快意的神情遮不住。
“你竟然这么说我!”封析云带着哭腔控诉,幸好遮住了脸,否则唇角的笑意就能泄露一切,“我爹才刚死一个月,你竟然就跟我谈嫁娶,你让我怎么有心思想这个?”
她用出毕生演技哭喊,“叶淮晓,你这人到底有没有心?”
叶淮晓怔了一下,露出不知所措来,他似乎也很后悔撕破脸皮,犹豫着伸出手,想挽回。
封析云猛地跳起来,避过了他的手,“别碰我!”
她转身,仿佛无法承受一般,冲出了茶室。
叶淮晓没有来得及拉住她,唯有指尖拂过了她的衣袖,最终无力地落空。他看着自己的掌心,忡怔了许久,才在叶夫人的厉声下,恍然般地冲出茶室去追。
封析云一出茶室,就放下了捂着脸的手,露出平静的脸。
她很清楚现在的情况。
给了叶淮晓她早就想给的一巴掌,爽是爽了,也是真的撕破脸皮,走到绝地了。从此叶淮晓知道自己的伪装不管用,也就不会再维持那副假装的温柔爱重,刚才博得的一点忡怔大约是叶淮晓最后的良心和伪装惯性,从此她再无缓冲和退路。
兜兜转转,还是走到这一步。
封析云自嘲地笑了笑,不带一点犹豫,冲进了小阁楼。
叶淮晓的人围绕整个水粉铺,走正常方法,她绝无可能出去。
她一口气冲到了窗边,气喘得像头牛,自从她长大后,就再也没有做过这么不珍惜身体的事情,但出乎意料的,她竟从这喘息中感受到一股鲜活的快意,和无穷的动力。
她探出头。
聂东流正抱着剑站在院子里,神色冷淡而沉凝,似乎在沉思着什么。
但毫无疑问,他在等她。
真奇妙,封析云想,她气得头晕目眩、几乎要昏倒的时候,都没有在叶家母子面前掉一滴眼泪,可这一刻她见到聂东流等在这里,她有了出路,却竟然忍不住想掉眼泪。
她想,她真是没出息。
聂东流抱着剑站在漆器铺的后院里,心情很是复杂。
正如预感的一样,他除了一句毫无头绪的话,什么都没有问出来,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他可能真的得求大小姐给个线索了。
如果可以,聂东流真的不想要封析云帮忙,但让人恼怒的是,她好像总有办法。而他无从拒绝。
聂东流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没出息过。
“聂东流。”他忽然听见头顶传来呼唤,封析云在叫他。
他抬起头,因为背光,一时看不清封析云的表情,只能看见她站在阴影里,语气复杂得让人情不自禁地想探索究竟,她轻声说道,“对不起。”
聂东流露出迷惑的神情,她为什么要道歉?
下一刻,他就瞪大了眼睛。
阴影里,封析云提起裙摆,费力登上了窗台,挤过狭窄的窗户,衣袂翻飞,像是一只奋力飞舞的蝴蝶,迎着阳光,猛地跳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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