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在热闹的宴席上,侍女轻细带着几分嘱托意味的声音,仍是传进了在座每一位姑娘的耳中。
吕节珂正执了一勺羹汤,垂眸细品,闻言手微颤,险些将羹汤泼洒出来。
她按捺住心下的惊讶,轻轻抬眼看向这位顾家的表姑娘。
阔大的花厅四处吊了灯,光色柔软地落在那个女孩子的眼眉,流转间光华万千。
当真是个绝色啊。
可是想想宁表哥那般谪仙般的样貌气度,倘或不是绝色,恐怕入不得他的眼睛。
可见天下乌鸦一般黑,纵是宁表哥那样望上去如寒星孤月一般清冷之人,都不□□俗。
到底是晚了啊……
吕节珂的手指在桌下交握住,随着呼吸的颤动渐渐握紧。
在北地时,她的好友妙婉出嫁前,才知晓那未来夫婿家里还有个两情相悦的远房表妹,妙婉不是个爽直的人,成婚后硬是隐忍了半年,才寻了个理由将那表妹打发了走。
那时候她还笑妙婉是个受气包,倘或换了她,一定是要在婚前处理掉的。
如今当真瞧见了顾家是这样的情形,她竟也按捺不住心里的酸意了。
罢了罢了,权当是历练吧。
这世上万没有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的好事情,拥有一个万千瞩目的夫君,必定要承受他的些许不完美。
吕节珂深吸一口气,只将心头的郁塞和妒火用尽心力压制住,拿帕子拭了拭唇边,不落痕迹地望住了对面的顾瑁和盛烟雨。
自那盏雪蛤海参一放下,顾瑁就不满意了,扭头同那侍女轻声道:“宁舅舅是将我给忘记了么?我也嫌烫。”
那侍女微笑着听着,笑道:“奴婢这就去回禀六公子。”
顾瑁登时就怂了,摆了摆手,凑在了烟雨的手边,“我吃濛濛的就可以了。”
侍女笑着便回身走了。
小舅舅嘱人送来的这盏雪蛤海参汤,令烟雨心里熨帖甜蜜,只觉得心头眼眉那点子不如意,悉数消散了。
她拿小勺挖了一些,一只手虚虚托着送进了顾瑁的口中,顾瑁眉头展开,笑嘻嘻地说道:“果然一点都不烫。”
她二人兀自说着话,那一头顾珑顾玳等人却将视线望过来,相互对视了几眼,坐在顾瑁身边的顾珑便凑在了她耳边,悄声问道:“宁叔父为何对她这般好?”
顾瑁闻言蹙起了眉,“待她好不是应该的?宁舅舅待我更好,你可知道麒麟门外我那上千亩的农庄,都是宁舅舅送给我的。”
烟雨在一旁只听了顾瑁的回话,这便停了箸安静地听着,顾珑原还想再多问几句,被烟雨那双纯质的眼睛一望,没来由地有些讷讷:“她同你不一样啊。”
这句话说得不甚清晰,烟雨没听清楚,顾瑁也没闹明白,只扭了头同烟雨继续说话。
那头顾家的几个姐妹对视了几眼,顾玳便想追问一句,顾珑何等乖觉,暗暗瞧了瞧一旁静坐着的吕节珂,旋即凑上了顾玳的耳朵。
“玳姐姐,吕家姑娘在呢,还是不要多说了吧。”
到底是顾家自己关起门来的事,顾玳还是知道其中的利害的,这便都闭口不谈。
一顿饭吃的各怀心事,那一头的主桌上,梁太主并两个继子、儿媳妇、顾以宁、蓟辽布政使司吕良温的夫人冯柳笛共坐一桌,气氛倒也融洽。
长房的大老夫人闫氏自然而然地,问起冯柳迪北边的风土来。
“……听闻风沙极大,很是干燥。妹妹也是金陵人氏,过去可还习惯?”
冯柳笛嫁过去已有二十多年,生养了四个儿女,最大的如今也有二十五岁了,已然是习惯了北边的生活,此时便笑着应声。
“起先不行,那时候年纪小,总是想家,后来安定了下来,便也习惯了。”她说起那里的好处来,“夏季是不热的,比金陵舒爽些。米呢,也是那里的更好吃。”
她见席间几位都笑笑地看着她,又道,“……说起来,新皇也是久居北边的,怕是说话间,就要迁往北方了。”
梁太主笑道:“……迁都不是小事,去岁宫殿才开始扩建,总要个三五年的才能建成,还早还早。”
冯柳笛闻言,心里就咯噔一声。
她前月往干娘这里来信,起的由头便是迁都,待这都城迁往北边的话,自家小女儿便不算远嫁了。
夫君想同金陵顾氏重续婚约的一个最大动力,就是迁都一事,彼时梁太主还笑着说,若是迁都,就能常走动,如何今日又说不急不急了?
她心里既有了些不安,说话便谨慎起来,应声道:“是了,迁都乃是大事,务必要妥善才好。朝廷自有章法,也不是我等可操心的了。”
冯柳笛说着话,便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顾以宁。
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尤其是这样一位谪仙般的年轻人,冯柳笛心里满意地无以复加,只微笑着说,“打进了门儿,珂儿还未曾同阿虞见过,还记得小时候,我这好外甥最是照顾珂儿的。”
她有心想唤女儿过来,二老夫人杜氏瞧出来了,笑着说道:“都听说蓟辽明珠的,都还没正式见过,快将姑娘领来咱们瞧瞧。”
冯氏正有此意,便见丫鬟去叫,一时吕节珂便迤迤然而来,在众位长辈面前施了礼。
梁太主前几日她们来时都见过了,长房二房都没见过,这便握了她手,好生从相貌气度上夸赞了一番。
吕节珂便有些羞赧,偷偷看向顾以宁,见他手指间执了一盏茶,垂眸看着期间,那纤长浓密的眼睫,笔挺的鼻梁,不禁芳心可可,一颗心全牵系在了他的身上。
她低低唤了一声宁表哥,眼前人视线不动,只清澹应了一声,并未有待她有什么特别之处。
吕节珂略有些失望,眼眉间却不显露,只在母亲的吩咐下回了席间,心中自有一番领悟不提。
待吕节珂走了,杜老夫人便啧啧赞道:“……这样的样貌气度,果然当得起蓟辽明珠的美誉,听说妹妹这回领女儿回金陵,是要为她相看夫婿的?”
冯柳笛心中又是咯噔一声,不动声色地看向了梁太主,没料到梁太主也在看她,视线撞在一处,梁太主笑的温慈,指了自家二儿媳道:“你这个二嫂子啊,最是个人脉通达的,金陵城里但凡有些门第的,全同她交好,珂儿这样的才貌,若有你二嫂子一张罗,恐怕来提亲的能踩破门槛。”
冯柳笛听着干娘的话,心就一寸一寸地向下沉,到最后若不是自己使劲儿崩住了,怕是要当场挂脸子了。
怪道第一日进府时,干娘宴请她娘两个,席间绝口不提续亲的事,今日又当着众人的面,说起要为珂儿说亲,听这个话音,到像是一分一毫的结亲意向都无了。
莫不是自己意会错了?
冯柳笛心里上上下下的去想,倘或真的意会错了,倒也好收场,毕竟彼此都没有说破,只是可惜了这样好的姻缘。
她心里虽不甘,到底是个懂事的,面上依旧如常,倒是自家女儿在那一席,按捺不住了。
吕节珂方才被叫过去见了长辈,虽说宁表哥表现的很是冷淡,但到底算是过了明路了吧?不然何必特特唤她过去?
她心里雀跃着,看向对面那表姑娘的眼神,就有些意得之色了。
烟雨只捡了爱吃的吃了一些,衣衫却不小心弄脏了些,好在青缇随身带了可换的,这便伺候着姑娘去净室换了衣裙。
再出来时,却见吕节珂坐在廊下,见烟雨来了,微微一笑。
“表姑娘?”她的嗓音里带了几分大度,丁点儿方才的刻薄都没了,“我正好有闲暇,不妨同你聊一聊。”
烟雨有小小的愕然,顾忌着她是西府的客人,这便点了点头,在她的身侧坐下了。
吕节珂拿帕子抿了抿鬓角,眼神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我不是个爱拐弯抹角的人,今儿我得知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趁着闲暇,便提点你两句。”
烟雨还是闹不明白她的用意,只静静看着她,静听下文。
吕节珂便慢悠悠道:“你也知道,我从前就同宁表哥定了亲事,这一回来金陵,便是要重续亲事的。按理说,成婚前的事儿我不该管,可惜我是个眼睛容不得沙子的,你若存着攀附宁表哥的心思,我劝你还是知难而退,我不是个慈心仁爱的主母,断不会允你入门的。”
她的嗓音是温和的,字字句句却刻薄至极。
烟雨从未听过这般轻视人到极点的话语,只觉得气血上涌,有些灼烧之感。
这位北地来的表姨母,从方才便话里带刺,此时更是过分,烟雨将心中的不忿按下,渐渐镇定下来。
吕节珂唇边牵了一线笑,只看这女孩子如何应对,却见她渐渐挺直了身背,轻轻地唤了声她的名字。
“吕节珂。”烟雨将这个名字轻轻念了一遍,嗓音轻软和气,她望住了吕节珂一瞬由轻蔑转为不可思议的眸色,“我是陛下亲封的棠邑县君,我记得吕姑娘方才见我时,并不曾问礼与我,不仅如此,还对我良好的教养出言讽刺……”
吕节珂霎时便愣住了。
棠邑县君?陛下亲封的?
她着实不信,倏地站起身,冷嗤一声:“你不过是客居在顾家的一介孤女,竟然大言不惭地充起了县君,以为唬得住我?”
两个人吵嘴,谁恼了谁就输了,烟雨慢慢回想着小舅舅从前教给她的话,定下心神。
“我同你不一样,眼中容得下沙子。我的未婚夫婿,从前不成的婚事倘或找上门来,我不会介意。”她心绪放平,眉梢眼角便和缓下来,“只因我知他爱我如眼珠,一刻都不肯放手。”
吕节珂闻言只气了个绝倒,冷笑道:“我看你是失心疯了。”
烟雨一笑,眸色里也盛了清澈的笑,还未及说话时,便听一旁有一道清润之声响起。
“濛濛,过来。”
吕节珂闻声望去,但见那花树下站了清轩一人,正是顾以宁,心头不免怔忡。
烟雨展开了笑颜,提裙走过去,仰头望向小舅舅。
顾以宁垂目看她,笑着说:“如何一去不回?”
“衣裙沾了些水……”烟雨仰头看他,笑眼弯弯。
他二人兀自细语,看在吕节珂眼里实在郁塞,暗自咬碎了一口银牙,将手里的帕子拧的紧紧。
“宁表哥,她是……”她低低唤了句,心里还存着一线希冀。
顾以宁抬起眼睫,嗯了一声。
“……她是我的未婚妻子。”静深的眼眸浮泛起一些柔软来,他向吕节珂介绍,“想必,吕姑娘已经见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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