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实庭此时虽落入进了两难的境地,却也很快意识到,濛濛或许也陷入了同样的困境。
若是直接指认他为广陵严家的女婿盛怀信,自己的亲生父亲,那么案件会变得容易许多,但如今她只状告“文渊阁大臣”盛实庭,十年前在广陵二亭山下破云禅寺杀害自己的母亲,那么难度要大很多。
首先,她要先证明“盛实庭”这个人,十年前去过广陵二亭山,如何证明?
其次,她还要拿出“盛实庭”这个人,十年前杀害其母亲的证据,她可有?
盛实庭素来沉稳,不过在一瞬之间恢复了面色,眸色沉沉地看向眼前的女儿。
他在脑中极其快速地过了一遍当年案发时的细枝末节,心中有了几分胜算。
当年的破云禅寺,上至方丈、下至三五岁的小沙弥、门房、柴头,满打满算一十二人,除却有一人充作他的尸体以外,其余的尸体皆已死透,一共十一具,悉数在大火与山匪砍杀中殒命。
接着再说当晚借宿破云禅寺的客人,也只余一位同上金陵赶考的年轻公子,并一个随行的小厮,当晚他的尸体也已找到。
现如今唯一当晚的见证,便是簌簌。
盛实庭的眉头蹙了起来,前几日,他被顾以宁一纸逮捕文书,抓至刑部大牢一日一夜,放出去之后,他便第一时间赶往青藜园,不仅发现簌簌与那侏儒消失地无影无踪,连正厅里作为遮掩的牌位都被破坏一空。
好在暗室里私藏的小灵堂并未被发现,倒让他松了一口气。
此时最大的隐患,便是簌簌其人了。
盛实庭并不将簌簌放在眼里,大梁律法明文规定,仆役奴婢状告主人,非但不受理,还要当场判绞刑。
即便簌簌如濛濛这般,说自己指认的是盛实庭,他也毫不畏惧——想要指认他,就得拿出证据证明,他盛实庭十年前去过那间破云禅寺。
他脑中千回百转,终于放下心来,回神仔细听那新任的铁面无私的刑部主官杨维舟说话。
“本官仔细查阅了你的诉状,你有四位人证?”
烟雨点了点头,道:“此四位人证,皆已由取证处查明身份,还请大人宣第一人上前。”
杨维舟一拍惊堂木,看向盛实庭:“辅相大人,对于原告的人证,你可有疑义?”
盛实庭实在不知烟雨这四名人证从何而来,心头虽有一丝慌乱,面上却维持着深稳。
“胡闹。”他冷笑,“本相倒要看看,谁敢当庭诬告陷害与我。”
杨维舟并不多言,宣第一人上堂来。
门外堂下的百姓们勾着头去看,但见后堂里被带上来一名头顶烫了戒疤的年轻僧人,他步履沉重,面庞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从眉间贯穿至下巴,虽形容可怖,却仍能瞧出他原本清秀的面容。
盛实庭心头滚过惊疑,当年破云禅寺十二人的尸体皆在,如何今日竟有一位僧人前来作证,一时叫他有些惊惧,不过他向来对自己的记忆笃定,略思考了片刻,便又神色如常了。
若是做假证,便是踏上了不归路,总会露出几分破绽来,盛实庭冷笑不语,静听杨维周审问与他。
“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那僧人双手合十,平静地念了一声佛号,这才缓缓开言。
“贫僧法名常藏,乃是金陵大报恩寺的一名行者,十年前贫僧九岁,是破云禅寺了悟方丈身边的侍者,火灾当晚,亲眼目睹了杀人现场。”
升堂前,所有人证的身份早已核查完毕,杨维舟颔首,开口审问道:“将你所看到的,一字一句如实说出。”
常藏念了一声佛号,声音寂寂。
“当晚贫僧被二亭山的山匪一刀砍中面目,因贫僧人小,倒下时便被当成了死尸,贫僧昏迷在寮房的灶屋里,再醒来时,看到了一人拖了具女人尸体,与死在院外的,贫僧的师兄沉藏摆在一起,接着用火把将两人点燃。”
“贫僧生怕被此人发觉,在他去查验尸体时,藏进了灶房的地锅下,侥幸逃过一劫。”
门外堂下的百姓们闻言哗然,烟雨听到遗体被焚烧时,已然紧咬牙关,强撑着让自己不要落泪。
盛实庭心中的惊惧扩大万分,当夜明明数着有十一具尸体,此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倘或是作假,如何又知晓当晚的细节?
他铁青着脸道了一声荒谬,杨维舟高声道:“常藏,你看的那人,姓甚名谁。”
常藏缓缓转身,看向了盛实庭,目光锐利:“回禀大人,贫僧并不知此人姓甚名谁,只是牢牢地记住了他的样貌。正是此人。”
门外堂下又是一阵哗然,盛实庭拍几而起,怒斥了一句荒谬,“光天化日之下,竟胡乱指认,本官乃是宣州人氏,十年前尚在宣州读书,如何能跑到广陵去放火杀人?一派胡言!”
常藏并不怕他,只向着杨维舟道:“这位大人的履历贫僧一概不知,只记住这个样貌,纵是过千年万年,都不能忘。”
盛实庭勃然大怒,刚想呵斥,却被烟雨的一声冷冷的大人喝止住了。
“我知道大人为何如此嚣张。”她心中想着顾以宁同她交待无数遍的细节,冷静地看盛实庭,“破云禅寺一共十二人,你以沉藏师父的遗体充作自己的遗体,假作同我母亲一道在火灾里丧生,你数了现场十一具尸体正正好好,故而才如此笃定。”
她的眸色一寸一寸地沉下去,嗓音沉静,“大人仔细想一想,当晚你是不是将自己女儿的尸体,数了进去,才以为是十一具?”
恍若一声炸雷在耳边响起,盛实庭的脑子一下子炸开来,像是醍醐灌顶。
这十年来,他一直都以为濛濛也在火灾里丧生,现下想来,当晚他以为那寮房门边上那一具小小的,被烧焦了的尸体是濛濛,却在数僧人们的尸体时,又将濛濛的尸体算了进去,才误以为十二名僧人悉数殒命。
烟雨冷冷地看着他,看他的面上显露出阴晴不定来,又在下一刻恢复如常,拍桌道:“一派胡言,随便找个僧人来诬陷本官,本官绝不能容忍。”
杨维舟颔首,朗声道:“此人的证词皆在鼓院正言处备案查验,传下一位证人来。”
盛实庭此时心中已有几分慌乱,还未及平复下情绪,便见那山匪过山鹰被抬着上堂来了。
盛实庭早知此人被顾以宁等人带走,此时并不惊慌,果听那过山鹰看着杨维舟,将当年自己与二亭山山匪秃鹰之间的交易和盘托出,甚至拿出了当年画押的契约。
他嘶哑着嗓音说;“当年我大哥便是信了他的鬼话,才去此人娘子那里抢夺那劳什子藏宝图,结果啥都没抢到不说,这老小子第五年改头换面竟带人来端了二亭山的老窝,还将我大哥悬在寨子前的柱子上,用渔网勒着,一道一道地割我大哥的肉!”
“我大哥受了此人的指使,杀害了他的妻子,可余下来的事全是他自己干得!最毒不过盛怀信啊!”
盛实庭冷笑数声,道:“本官时任南直隶的主官,剿灭山匪乃是陛下的旨意,你因我杀了你大哥而怀恨在心,今日竟来污蔑我,当真是可笑!”
杨维舟命人将过山鹰带下去,盛实庭缓缓在椅中坐下,恢复了冷静。
“杨大人,此女言称不状告亲父,呈上来的证人,却个个都指认本官为其父,敢问,这是不是状告亲父。”
杨维舟一拍惊堂木,双目倒竖:“证人指认你为他人,同原告有何干系?”
盛实庭早知这杨维舟铁面,却不知他还有这样酷严的一面,登时恨得牙痒,阴恻恻道:“杨大人如此回护此女,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她的亲生父亲。”
杨维舟并不打算同他计较,再度将惊堂木拍下,便又传唤下一名人证上堂。
只是再上来的人证,竟有数二十人之众,瞧着这些人的面貌,盛实庭倒有几分面熟了,他心中隐隐觉出不安来,将将想到了些眉目,这些人便都望着他端详打量,纷纷开言。
“启禀大人,此人的的确确是当年广陵盐商总首严恪的女婿盛怀信不假。”说话的是广陵当年的知府隆定宣,“当年地动,广陵民居重建,皆是由严家出资,其时出面与我衙交际的,便是盛怀信,小老儿同他整整打过两年的交道,最是熟悉不过。”
另一名老者长须长眉,从人群里走出来,不过上下看了盛实庭一眼,便令他的心为之一凛,浑身如堕冰窟。
“老夫乃是广陵维扬书院的院长,盛怀信素有神通美名,老夫免了他六年束脩,亲自教授,竟未料到他放弃了维扬书院的学籍,改头换面去宣州应考,如今坐到正一品的位置,却绝口不提与他有恩的维扬书院,当真是令老夫齿寒!”
越来越多的人站出来指认盛实庭,有的是当年维扬书院的同窗,有的是广陵府衙的小吏,被这么多人当面指认,饶是面皮厚如他,都心虚起来,只一言不发地跌坐回椅中,面色暗沉。
烟雨静静地看着她,只觉得心中十分的痛快。
最后一名人证,是簌簌,而陪着她来的,正是严家的老妇人裴氏。
簌簌的出现,盛实庭不意外,可裴氏的出现,直叫盛实庭头皮发紧,口唇发麻,双眼死死地盯住了她。
裴氏将他恨进了骨子里,不过走到堂前片刻,还未及开言,便一巴掌扇在了盛实庭的脸上。
“无耻牲畜!我严家待你不薄,事事以你为先,竟养出一个杀妻害女的混账来!”她往他面上啐了一口,“我匣子被你的计谋活活害死,我严家因你的告发家破人亡,这些账老婆子现下一样一样同你算!”
烟雨上前扶住了外祖母,生怕她脑疾又发作,杨维舟却一拍惊堂木,判了裴氏一个咆哮公堂,命人将她拉了下去。
簌簌面向门外堂下的万万百姓,将自己肩背上的衣衫拉开,露出触目惊心的瘢痕给众人看,她不开言,可那些伤痕仍是刺入了每个人的眼睛里。
烟雨此时早已泪流满面,高声道:“她是我母亲身边贴身的婢女,事发当晚为我母亲挡了五刀,其后眼睁睁看着此人将我母亲的遗体烧毁,伪造火中丧生的假象。”
“我当年被母亲藏于井下,侥幸逃过一劫,可我母亲却再也不能开口喊冤!”
门外堂下的百姓们无一不被震撼了,都纷纷叫嚷起来,将愤恨的眼光投向盛实庭。
盛实庭头一次感受到了坐立难安,他咬牙。
濛濛小儿当真恶毒,以不状告亲父的理由躲过了一百大板,却在其后的指控、呈上去的人证里,字字句句都是在状告亲父,直叫他落入了这般难堪的处境。
他拍几而起,负手看了一圈愤怒的百姓,高声道:“杨大人,此女认定了我是他的亲生父亲盛怀信,既是如此,还请大人用刑,昭示律法之公正。”
杨维舟感到了棘手。
烟雨却毫不畏惧,转身跪倒在堂下,高声道:“此人杀妻害女,恳请大人查验证词,还我母亲一个公道!”
盛实庭连连冷笑,“本官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便是宣州人氏盛实庭——”
他死不松口,杨维舟正思忖,忽听得外头有一老迈之声响起,唤了一声杨大人,老夫有证。
盛实庭对此声音相当熟悉,骤然一听,险些晕厥过去。
人群散开来,下野被软禁在府中的前内阁首辅程寿增缓缓而进,一双老辣的双眸望住了盛实庭,厉声道:“此人的的确确,是当年广陵盐商总首严恪的女婿,盛怀信。”
烟雨闻言,方觉出几分欣慰来。
这些人证皆是小舅舅半年来命人搜寻而来,只是竟没想到最为重量级的证人,竟是程寿增。
程寿增死死地盯着盛实庭,看着他阴狠的双眼,忽的恨意上浮。
前日,顾以宁将被折磨的生不如死的孙子程务青送到了他的眼前,他方明白这入赘姑爷的用心歹毒。
“当年,此人入赘我程家时,户籍学籍皆是宣州盛实庭,同老夫的女儿成婚后,某一日老夫的孙儿不小心烧毁了他的行囊,从此被他记恨上,将我孙儿折磨成活死人……”
他命身边长随递上一个焦黑的包裹,在盛实庭难以置信的眼光里,呈送给杨维舟。
“此行囊中,有小儿的长命锁,也有女子的婚书,还有一封烧了半边的藏宝图,那婚书上的名字,正是盛怀信。”
他老迈的声音微顿,“老夫的孙儿当年顽劣,故意作弄他,骗他行囊已在大火里烧的一干二净,实际却将这包裹藏了起来,老夫也是近日才知晓,此人改头换面蛰伏在老夫的家中,原始来是犯下了滔天的罪孽。”
有了程寿增的证词,盛实庭只觉大势已去,心中尚存了几分顽固,高声道:“本官对这等诬告绝不承认,杨大人,还请依子告父的律法,将此女杖责一百。”
烟雨站起身,以手背将泪水拭去,笑道:“只要能将你绳之以法,我又生受这一百杖又如何?”
她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慢慢近前,冷冷地盯住了他,低声道,“盛怀信,我知道你要什么。我严家数百万两金银财宝,皆在我的手上,你听。”
她在他的惊诧眼神里轻轻抬起了手腕,将金手钏举在他的眼前,晃了晃其上的小金球。
“如你这般低贱之人,还不配得到我严家的财宝。”她忽然又高声道,“盛怀信,你杀害我母亲,一为宝藏,二为你那可怜的自尊心,我盛烟雨从即日起,重新冠回母姓。”
盛实庭平生最计较的便是当年入赘后,在严家得不到半分尊严,便是连女儿的姓氏都不能做主,此时听烟雨要改回母姓,又怀揣了万万宝藏,更是难以按捺怒意,一扬手,妄想打上烟雨的脸,却见斜刺里冲出来一个女子,冷不防地将他一脚踹翻在地,护在了烟雨的身前。
正是顾南音,她一直在后堂看着,几度想冲上去揍他一顿,这一回算是逮住了机会。
盛实庭从地上站起身,只觉得此时自己已然是身败名裂,浑身冰凉,堕入了无边的地狱去,。
他愤恨交加,高声怒道:“杨大人,此女状告亲父,你竟要罔顾法律,不闻不问么?”
此时周遭百姓都沸腾起来,无一不在叱骂盛实庭这般禽兽之为,杨维舟迟疑片刻,忽听得有一声清朗之音响起,恍若穿云破雾,直达烟雨的身边。
“我是原告的夫婿,此一百杖我来代她领过。”
人群静下来,那鼓院后堂里,缓缓走来一人,身形清逸,面庞清俊无比,正是当今内阁首辅顾以宁。
他走到烟雨身边,牵住了她的手,再度开言:“杨大人,此案可以宣判了。”
杨维舟颔首,高声唤甲士捉住了盛实庭,再敲惊堂木,道:“严家烟雨状告亲父,判……”
他的话还未说完,忽听得外头有山呼千岁之声,在场诸人都闻之心一凛,但见外头的百姓们纷纷矮身下拜,再定睛看过去,前有护卫队开道,护着皇帝龙辇缓缓驶进院中,皇太子殿下由龙辇之上走下。
众人高呼陛下万年——皇太子殿下如今虽未举行即位大殿,太上皇的禅位圣旨却早已下达,故而早该称陛下了。
阮雍叫起,梁东序的视线慢慢看过去,悄无声息地望住了烟雨身后那个露了半边肩头的人,唇畔便牵了一线不易察觉的笑。
“烟雨姑娘状告亲生父亲,的确该罚。朕既亲临,索性罚个大的。”他的视线又落在顾以宁的面庞上,眼中就多了几分促狭,“烟雨姑娘,听罚吧。”
烟雨尚在扳倒盛怀信的喜悦里涕泪交加,猛一听这位素不相识的皇帝陛下要罚她,只懵懵懂懂地看了小舅舅一眼,乖觉地听旨。
“朕听坊间议论你的事,只说你既没了娘,何必要告爹,朕听了很不痛快。你虽痛失了亲生母亲,到底上天又为你送来一个疼爱你的娘亲,朕觉得很好,也很值得效仿。”
他顿首,眼含慈爱,“从今往后,朕就给你做爹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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