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怀旗像个受了惊的兔子,惊恐着跳走了,顾瑁往他的背影狠狠剜了一眼,拉着烟雨在树下的石桌坐了。
“这间宅子可真好啊,听说从前是王爵的府邸,只是不知道有没有什么诡秘的传说——”顾瑁眨眨搭眼睛,四下看了一圈,“说起来,这段时日我被太婆婆拘在家里头写大字,竟不知道你干成了这样的大事。”
“濛濛,你可真能!有这样离奇的身世不说,还能鼓起勇气去告父。今日你在公堂上的表现,太婆婆全程找人学回来说给我们听,我听了一会儿哭一会笑,好生心疼你。”顾瑁一向不是个爱哭的,此时眼睛里也蓄了泪水,眨一眨,泪水就流了下来,“我好害怕那位杨大人打你板子——该有多疼啊。”
烟雨想到白日里自己紧绷的那颗心,还有隐隐约约的一点后怕,也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纵是打板子我也不怕,哪怕腿断了只剩一口气,我都要替我姆妈讨个公道。”
烟雨拿帕子为顾瑁轻轻拭泪,小小地叹了一息,“这十年,我姆妈在九泉下该有多害怕啊……簌簌说,我姆妈爱说爱笑,最最讨人喜欢。这一回沉冤得雪,往后每一日我都要去小灵堂陪她说说话,她在天上看我被养的白白胖胖的,一定很开心。”
顾瑁点了点头,只觉得眼前柔软乖巧的濛濛,似乎比前阵子沉稳多了。
“宁舅舅近些时日忙的脚不沾地,是为着你的事儿忙活么?还有堂上那么多的人证物证,都是怎么找到的啊?”
提起这个,烟雨也觉得很兴奋,一样一样地说给她听:“这么多的人证物证,全赖小舅舅和罗家叔父、还有刑部杨大人出力,四处奔波,将这些人和事悉数查探清楚,悄悄地带到了金陵,不然光凭我自己,盛怀信绝不肯认罪——到末了,倘或不是皇帝老爷来了,他还嘴硬呢!”
顾瑁听到皇帝老爷就想插嘴,烟雨却说的正来劲叫她先听自己说,“小舅舅说,如今程太师牵涉进了两宗大案,正自身难保的时候,盛怀信却一身清白,岂不是令湖阜一派怨恨?再加上盛怀信又是程太师府里头的上门女婿,同对我严家一样的套路,难保不心有戚戚焉,故而他能出来指认,也帮上了大忙。”
烟雨想到这儿,不由地打心眼里觉得小舅舅的厉害,“小舅舅算无遗策,就连一百大板都能想到规避的法门,真的好厉害啊。”
顾瑁的神思就被烟雨拉走了,捏了捏烟雨的脸,表示不满:“一口一个小舅舅,全把我抛到了脑后,这下可好了,我该叫你什么?”
她嘟着嘴,很是作难,“偏宁舅舅是我嫡亲的舅父,又不能同他断绝了关系去,往后难不成要叫你舅母,哎呀,没得都把你叫老了!”
烟雨却想到了那一日皇帝老爷的话,扑哧一声笑出来,“瑁瑁,咱们可以各论各的啊!你管我叫濛濛,我还管你叫瑁瑁,你只要在心里尊敬我是你的长辈就成。”
听到前半句还像个人话,后头就不做人了,瑁瑁一抬手,捏住了烟雨得腮帮子,好一阵儿教训,“好啊你个盛烟雨,竟敢这么调笑我,我偏不在心里头尊敬你!”
烟雨笑得肚子痛,努力把自己的脸从顾瑁的手里头夺回来,告诉她说:“明儿我就上金陵府改名姓去啦!我外祖母要重新立户,我、我娘亲、还有簌簌,往后就都在这间宅子里自立门户啦!”
她停下了笑,面庞却还是开心着的,“叫严雨有些怪怪的,小舅舅说就叫严烟雨也很好听。”
顾瑁也为她高兴,拉着她的手站起身,慢慢在园子里走,“我听说,新皇认你做了女儿,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烟雨其实也是五迷三道的,茫然地摇摇头道:“许是因着小舅舅的关系?若不然我同皇帝老爷从没有见过面,缘何要认我做女儿?他自己家里头没有女娃娃么,要抢人家家里的孩子。”
“也说不得是听了你的事,感天动地的……”顾瑁陪着她推理着,“我听说新皇陛下膝下就两个儿子,似乎真没有女儿。”
烟雨也闹不明白,横竖这时候还没有什么旨意下来,说不得是陛下一时的玩笑呢。
不过说起来,新皇陛下生的好生英武,虽自带睥睨天下的气质,可言谈之间能听出来是个性情恣意之人。
“新皇陛下很是平易近人,我娘亲心绪不佳,说错了话,他都没放在心上……”
烟雨同顾瑁说着闲话,却引来了顾瑁一声惊呼:“怎么会平易近人,太婆婆说,新皇陛下从前还是皇子的时候,去滇南查案,因当地毒草肆虐,从上到下杀了一串儿人,最是个手段狠辣的。还有他在北地手边十年,把北蛮人打到了捕鱼儿海喂鸭子去,再也不敢来犯,你说他平易近人?”
烟雨瞠目结舌,怎么都不能将白日里对她露出慈爱笑容的皇帝老爷,和顾瑁口中的这个人对上号。
“也许人都有两面啊,就比如我,瞧上去斯斯文文的,谁知道我敢上山打狼呢?”
顾瑁难以置信地转过了头,“你上山打狼?”
烟雨很是笃定地点点头:“从前小时候的事儿我全想起来了,那年在古庙,二亭子山上常有狼嚎,我和簌簌就捞起棍子想去打狼,后来被我姆妈给拦了下来。”
顾瑁翻了她一个白眼,“那时候你也就四五岁,吹什么牛。”
烟雨本就是同她玩闹,闻言笑嘻嘻地不否认,两个小姑娘便搂搂抱抱地往宴席那里去了。
今晚来的夫人姑娘实在是多,太主娘娘并晋康翁主、顾家长房、二房的老夫人坐了主桌,余下的姑娘们自成两桌,另有旁的桌席安置了同顾家交好的夫人姑娘。
裴老夫人在外头同太主娘娘坐着说了好一时话,倒很投机,你将年轻时候的事儿说一说,我将家里头当年的往事叙一叙,到后来都有些上头,两个差了一辈儿的老姊妹便往内厅里坐了,好生说道说道。
顾南音便陪着长房闫老夫人、二房老夫人坐,长房老夫人虽是个强势的性子,到底家宅安宁的,如今见顾南音趁了个大宅子,又因女儿告亲父的案子,得到了新皇陛下的庇护,倒也能心平气和地对待。
二老夫人却意难平了。
她素来最瞧不上的庶女,结果如今时来运转,成了连长房老夫人都要来巴结的人,到底令她打心里头说不出来的不自在。
如今二老爷顾知明受了废太子的牵连,命虽在大老爷和顾以宁的斡旋下保住了,到底官儿也丢了,在家里头赋闲不说,脾气也见涨。
长房大老爷因守了金陵城,如今在朝中炙手可热,连顾南音这等庶女养的女儿,都要嫁给如今万人之上的内阁首辅,当真是世道不公。
二老夫人素来是个不会好好说话的人,此时见顾南音素着一张精致的面容,瞧上去纤白明媚的,到嘴边上的好话就拐了个弯儿,怎么听都不对劲。
“……这女儿家啊,嫁人是道坎,你瞧今儿这震惊金陵的大案子,这严家的娇娇小姐遇人不淑,落得个凄惨的下场,倒是老身这乖乖四姑娘,瞧着广陵谢家不是个好窝,立时便能抽身而出,如今到成就了今日的富贵,可见——”
她笑着下了定论,“女儿家还是要擦亮了双眼,仔细分辨身边人才是。”
顾南音不是个任人揉圆捏扁的性子,她从前面对二老夫人的责难一步不退让,今日更是不惯着她的阴阳怪气。
“话是对的,可母亲不该这么说。”她一双明净的眼眸望过去,嗓音不急不慢地说着,“拿严家姐姐的惨痛经历说嘴,到底不是善良人该行的事儿。遇上喜欢的人想同他相守一生,有什么错儿?错的该是那些阴狠毒辣的男人。”
顾南音的几句话不留情面,直将二老夫人抢白了个面红耳赤,她板着脸看着周遭无一人打算为她打个圆场,不禁有些难堪起来。
“你这孩子倒是听不出好赖话,老身这是在夸你呢。”她说着,就有点来气,“莫不是母亲方才提了一嘴你是和离的,才教你不高兴的?”
她假作恍然大悟起来,道,“和离便和离,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横竖家里头接纳你,也不怕什么。往后若是再瞧上什么好人,还可再嫁,说起来,这金陵城的鳏夫里,做了官的可不少。”
二老夫人的话甫一落地,满桌子的人都不说话了,都觉出这老婆子的几分阴毒来。
二老夫人却因自己成功怼了回去,暗自得意:从前在自己膝下讨口饭吃的小小庶女,如今想凭借着女儿高嫁,就想给嫡母甩脸子,那是万万不能如她意的。
顾南音哦了一声,不打算同她一较高下,站起身正想去旁的桌子转转,忽见云檀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指着身后,匀了好几口气道:“姑奶奶,宫里头来人了,外头列了仪仗,说是为陛下送信儿来了。”
陛下来这里送信儿?桌上的人都吓了一大跳,长房的老夫人头一个站起了身,问道:“可是要人往门前接驾去?”
云檀还未来得及说话,便见一个面白无须的内侍捧了一个紫檀木的箱子,身后跟了一长串小内侍,笑模笑样的走了过来。
顾南音正疑惑,那内侍却恭恭敬敬地将紫檀木箱子,递在了顾南音的手上,躬身唤了一声娘子。
“这是陛下亲手给您做的鞋袜衣帽,您看一看,这针法可还能入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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