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今日的小舅舅,似乎的确显得比往常要恣意一些。
平日里的他,看人时的眉眼是清澹的,说话的嗓音沉金冷玉似的,好听而温和。
可今日他的一双静深眼眸里,似有星子陷落,光在江底摇晃,一点一点的柔软在其间浮游。
金屋藏娇啊,就该把小舅舅好好地收藏起来,每日只瞧着他的脸啊,都能多吃两碗饭。
于是烟雨停止了对金手钏的念想,专心致志地捧住了顾以宁的脸,从他深敛的眉一直打量到了他微翘的唇。
“小舅舅,您吃酒了?”她捧着顾以宁的脸,小心翼翼地嗅了他一口,“像是有酒的气味。”
顾以宁嗯了一声,眼眸里就有了几分歉疚,“抱歉,晚间恣意了些。”他将身体向后掠仰了仰,像是怕冲撞了她,“可是闻不惯酒气?”
烟雨摇摇头,将自己也向前倾去,“闻得掼闻得掼,我喜欢您的偶尔恣意,总板着脸像个老学究,多没意思啊。”
顾以宁失笑,“原来我平日里在你的眼中,竟是个老学究?”
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老学究呀,烟雨弯起眉眼来,说了一声不,“您还是这个样子可爱啊,怪道今日我突然想到金屋藏娇,只因您今日也有几分娇里娇气。”
生的好看之人连蹙眉都美不胜收,顾以宁捏了捏她的面颊,笑着略过了关于他今日很娇气的讨论。
“白日在公堂上可害怕?”他问,眉眼随之深穆几分,“我牵你手时,你在发抖。”
烟雨转过身子,趴在了书案上,手里下意识地玩着那枚金手钏。
“坏事做尽的人才该害怕。”她认真地回答他的问题,“有娘亲、外祖母在后面托着我,还有您字字句句地同我讨论案情,我一点儿也不怕。”
她仰头看顾以宁,几分疑虑,“杨大人会怎么判他呢?”
顾以宁嗯了一声,道,“致人身亡判斩刑。也许盛怀信会以参与谋划却未动手为辩驳理由,改判杖刑及流徙。”
他见烟雨眼神错愕,又缓缓道,“晚间,我同阁部及刑部官员集议,只问一宗:历朝历代谋杀亲夫,犯案者无论缘由,皆判凌迟,为何杀妻者,却要遍寻理由,为其开脱?我已向陛下呈上奏章,改律法、务必将盛怀信绳之以法。”
烟雨随着顾以宁的声音点头,眼巴巴地看着他,“一定要绳之以法啊……”
顾以宁知道她心中所思所想,只温柔抬手,揉了揉她的发。
“必会叫你的母亲瞑目。”他顿了顿,看到烟雨一瞬低落的眼神,他只觉心疼,指节便扣了扣桌案,“来,我为你拆解铁球。”
烟雨怔怔地嗯了一声,低头看到了桌案上的铁球,这才有了几分高兴,她将铁球推在了小舅舅的眼前,看他拿起来,便趴在了桌案上,静静地看着他拆解。
铁球的铸造十分精巧,边沿以卡扣相连,不仔细看,完全看不到连接的脉络。
顾以宁只拿细刃轻轻划了一道,再轻轻一压,铁球便打开了,滚出来一粒蜡包着的丸子。
烟雨将那丸子捡起来,又是紧张又是兴奋,只将丸子轻轻一捏,那蜡便细细碎碎的散开了,露出块小小的羊皮纸。
烟雨慢慢将团起来的羊皮纸一点一点地展开,但见那上头果是一张精细的山川舆图,有墨线在上头勾连着,一直到了羊皮纸的边缘,也都没瞧出来藏宝的地点在何处。
烟雨大失所望,只觉得不仅金屋藏娇的愿望要落空,偿还小舅舅这间宅子的银钱也没了。
正失落,顾以宁却望着地图某一处,陷入了沉思。
烟雨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却瞧不出来门道,疑惑地看向顾以宁。
顾以宁拿手沿着墨线走了几笔,忽然道:“这其实是一幅盐运路线舆图。起始点在串场河,连接盐运河,在广陵东关码头设仓转运,接着由真州入江,向东运抵江南六省,向西运抵扬子四岸。”(1)
烟雨瞧不懂,却听到了东关码头四个字,她思忖:“我家从前就在东关街上。”
顾以宁似乎有所顿悟。
这幅舆图的中心点便是东关码头,由泰州、通州的二十余个盐场汇聚而来的淮盐,悉数储存在东关码头。
严家,就是居住在东关街。
倘或盐商总首严恪想要隐匿大量财宝,最稳妥的藏匿方式或许是就近掩埋。
那么,会不会是在昔日东关码头的盐场之下?
他心念既至,立时便命人传了石中涧,吩咐道:“……立即出发,赶往广陵东关转运盐仓,查探情形后,与我分说。”
石中涧领命而去,一路马不停蹄地出了城往广陵去,半夜时分到达那转运盐仓时,才发现,这里早成了废弃之地。
往外寻了五里地,才寻到一处早开的粥铺,石中涧给了店家十两银子,才将此地之事打听清晰。
原来,东关码头的盐仓早在十年前便已弃用,当年这里堆砌了大量掺了泥土沙石的盐,后被就地掩埋了。
借着夜色,石中涧领着人将那掩埋的沙石盐土推开,显出巨大的凹陷地洞,再将其旁的泥土深挖十丈,一个巨大的铁箱便由地底显露出来。
那深埋地下的巨大铁箱焊的坚牢无比,又有巨大的铁链绕着铁箱足足十几圈,将它捆的有如天牢。
铁链头与铁箱的锁紧密锁在一起,需要钥匙方能打开。
趁着月色,石中涧仔细查验,待看到其上的一行字,立时便有些惊讶,再复看去,牢牢地将上头的字记下,又命人在此处盐场连夜盖起高墙,自己则打马回了金陵回禀公子姑娘不提。
鼓院升堂的第四日,太平门外的三法司牢狱里暗无天日。
有女子提灯,路过一间一间的牢房,直到最后一间阴森恐惧的暗室,她的脚步才停下。
灯色细弱,照亮了其中那个孱弱之人。
不过入狱四日,盛怀信的面貌自然发生了剧变,原本乌黑的头发变得花白,胡须白的更甚,一双眼眸深深地凹陷下去,他转过身,看到来人,眼睛里却半分波澜都无。
来人乃是程家小女儿程知幼,她不过十三岁稚龄,正该是天真烂漫的时候,此时却满面泪痕,向牢中的继父递上了一篮糕点,旋即才在牢门前低声同他说着话。
“……祖父禁了娘亲的足,一步都不许她出门,娘亲对您思之若狂,悬梁了好几回,都是我将她救下来的。”
“爹爹,我二哥也找回来了,他被割了舌头和手指,一句话都没办法说出口,后来脚蘸了墨写出来给祖父看,祖父勃然大怒……”
“这几日街巷里到处都是在议论着您的事,我不敢出门,只在家里待着……爹爹,那位客居在顾家的姐姐,她真的是您的亲生女儿么?您真的杀害了她的母亲吗……”
程知幼到底问出了她想问的话,泪水在面上汹涌着,牢狱里的继父一言不发,待她有着和从前截然不同的冷漠。
她拿手背擦着眼泪,像是擦不尽似的,越来越多。
“您同娘亲成婚时,大姐十二岁,二哥十岁,只有我年纪小,最是与您亲近,您也疼爱我……爹爹,我从前的乳名叫做阿幼,娘亲说,是您将我的乳名改成了蒙蒙。”
“爹爹,是因为顾家那位姐姐的乳名,也叫做濛濛么?”
她的声音颤抖着,终于将这个冰凉的问题问出了口,等待着盛怀信的回答。
盛怀信一言不发,面庞在暗室里隐匿了半边,眼睛里有不明意味的闪动,良久才道了一声是。
“我走时,我的女儿正五岁,同我初见你时一般的岁数。你虽不如她爱哭爱笑,到底缓解了我几分思念之情。”
程知幼浑身颤抖起来,手里的帕子紧紧地咬在了齿间,努力止住了哭泣。
良久,她才站起身,俯身下跪,在地上向盛怀信轻轻磕了三个头,声音里带了几分克制的哀伤,小声同他说道:“不管如何,您还是疼爱了女儿八年,女儿拜别爹爹。”
坐在黑暗里的盛怀信眼中似有几分意动,可终究无言地看着程知幼起身离去了。
他在黑暗里困顿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脚步声似乎又响起来,轻轻的,和缓地在他的牢门前停下来。
黑暗里他支起了耳朵,转身回望,但见竖立的铁栏杆外,一个清丽的身影婷婷立着,灯色昏昏,她似乎莞尔一笑,令盛怀信恍若回到十多年前。
他头一次颤栗起来,定睛再看去,栏外人却再不是猗猗的样貌,那和婉的眉眼,恍若四时烟水气氤氲在其间,正是他的女儿盛烟雨。
大约是骨血管着的缘故,他在某一刻甚至忘记了是她将自己打入深渊,落入如今的境地。
他骤然开口,唤了一声濛濛。
烟雨平静地看着他,像是在端详一个濒死之人,那眼神带有几分轻视。
“宝藏在东关码头的废弃盐场下,以铁箱铁链紧锁,其上刻着一行字:此乃‘鹊桥锁’,我儿怀信、猗猗各持一把钥匙,合在一处,方可开锁。”
烟雨冷冷地看向盛怀信,语声冰凉。
“祖父早就将宝藏之钥匙赠予了你,你却人心不足,犯下了滔天的罪孽,无可挽回。”
这几句话,有如惊雷一般,砸在盛怀信的心腔,直将他砸的魂飞魄散。
他的思绪在这一瞬间飘回当年,忽的想到了什么,霎时浑身冰凉,悔之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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