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色在窗外浮沉,风偶尔掀动帘角,雨气就扑进来,迅疾而又飘忽,一如她湿漉漉的可爱眼眸。
“您方才怎么不说啊……”她仰着额头给他揉,眼睛里盛着四时的烟水气,“您的肩膀好硌啊,我的脑袋都枕疼了。”
轻揉着她额头的手慢慢止住了,顾以宁笑了笑,手指划落在她的眉间,抚开了那一点埋怨。
“抱歉,是我骨头长得不好。”
他难得说笑,倒惹来烟雨一阵惊讶,她垂目,视线落在他衣襟里依约露出的一点雪白,心中狂跳:“您的骨头长得很好,是我的脑袋长得不好……”
眼前人笑出了声,眼睛里带了几分宠溺揉上了她的发。
“睡的可好?”他问,语声轻轻。
烟雨不好意思地说道:“睡得倒很好,就是梦见马蹄糕了。”
她左右看了看,奇道,“娘亲呢?”
顾以宁的视线落在窗外氤氲的烟水气,“方才路过真州,四姐下车走一走,便同我换了车——”
烟雨觉得娘亲好贴心啊,知道她想同小舅舅同车,于是又往小舅舅的身边挤了挤,“您怎么还唤我娘亲做四姐姐呢?”
女孩子天真的神情上带了一些小促狭,顾以宁哦了一声,问起她今日的日期。
烟雨摇了摇头,顾以宁说是八月初六,“十日后,我再改称呼。”
啊小舅舅还记得八月十六呢,也许是来下聘的日子?烟雨仰头看他,眼睛眨巴眨巴。
顾以宁便说起今日的行程来,“到东关码头时,该是傍晚时分,趁着夜色运至船上,一路开到金陵。倘或你愿意,我们就在广陵逗留一日,去看一看你从前的家,再去买些糕团点心。”
见烟雨点头,他又耐心地问道,“你可有什么主意?”
烟雨正专心致志地望着小舅舅雨色里清透的面庞,以及说话时尤显清润惑人的唇,这一时闻言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他。
“除了想亲您以外,什么主意都没有。”
女儿家的嗓音温软,看他的眼神小可怜儿似的,可仔细瞧,里头还有几分跃跃欲试。
顾以宁失笑,面色还是一贯的从容澹宁,可若是偷偷往侧后看,耳朵尖那一处却悄悄地红了。
“慢慢想……”他将视线挪在窗下的桌案,帘角微动的一点光,落在他修长白皙的手上,“总会想到的。”
烟雨往他肩头挨了挨,嘴巴凑上了他的耳朵,语声轻轻,“您真的喜欢我么?话本子里头,小货郎好喜欢鹦鹉仙,就总想同她亲亲我我——可是您嘴上说喜欢我,却总不来亲我。”
温软的气息扑在顾以宁的耳上,于是他的耳朵尖儿更红了,他垂下眼睫笑,拿手掩在了唇边,虚虚咳了一声。
“又是顾瑁那里得来的话本子?”他不看她,生怕眼睛里的笑意漏了馅儿,“回去该要罚她写大字。”
烟雨惶恐起来,刚战战兢兢了一下,忽然觉出不对劲起来,转了转眼珠,拿两只手爪子扒住了小舅舅的肩。
“您掼爱转移话题……”她语带威胁,视线落在了他红透了的耳朵尖儿,恍然大悟,“您是不是害羞了?”
一句话问的顾以宁眼中笑意愈浓,他不语,忽听得马车行进渐止,停下来之后,云檀便在门外恭敬道:“姑娘,姑奶奶叫您过去陪她。”
云檀说了便转身在车下等候,烟雨闻言失望了几分,站起身依依不舍地看了看小舅舅,顾以宁却清浅一笑,扬了扬下巴叫她去。
哎,又是索吻失败的一天,烟雨不无遗憾地向车门走了几步,忽听得后头顾以宁的声音响起,清润而温和。
“回来。”
烟雨微怔,心里雀跃着,只是还未及转身,一股轻稳的力量便将她拽进了怀里,再抬眼睫时,顾以宁静深的眼眸盛着笑意,轻轻低下头来,在她的唇上落下一吻。
冷不防被拽入怀里,应承了这一吻,烟雨一霎屏住了呼吸,闭上了眼睛,只是还未及品味这一吻,顾以宁却已然双手扶着她的肩,将她旋了个身,送下马车。
烟雨怔怔地下了车,又随着云檀上了前头的车,才反应过来,气呼呼地握紧了拳头。
啊,又是亲了却好像没亲的一天!
顾南音叫烟雨过来,不过还是想和女儿说些体己话,烟雨最是贴心,将气呼呼的小女儿心事抛开,偎在娘亲的身边絮絮叨叨。
到了傍晚时分,才入了广陵城,因顾以宁早有安排,广陵知府便领着人在城门前候着,见首辅大人的车驾先入内,忙上前拱手,面有急色,“下官无能,实在无力阻拦严氏宗族……”
最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
顾以宁思忖片刻,吩咐马车径自往东关码头驶去。
广陵乃是天下第一富庶之地,此时入了秋天,天黑的早,可满城街道两边都点了灯,一片灯火通明。
东关码头在城北,不过一时,车队已然驶近了,眼前的情景直教众人大吃一惊。
那码头边人山人海,人人手里举了火把,火光照亮了半边天,马车再往里进,便能看见石中涧领着数百名护卫围在临时修筑的高墙门前,阻止着意图涌进的人流。
那人群领头的几人,大多是须发花白的老者,后头跟着青壮小子们,正喊叫着什么。
“严家的宝藏便要留在严家,怎可轻易开挖走?”
“你们说是广陵严家的护卫,开什么玩笑!严家九年前犯案,判了流徙罪,甭管是严老爷还是严家那几个侄儿全都死干净,又从哪里冒出来什么后人?”
“就是,严恪只得一个女儿,女儿又生了一个女儿,这是绝后了啊!”
“老夫乃是广陵严氏宗族的族长,这些财宝一样不少地,必须要留在严家,你们都给我闪开。”
石中涧拔剑出鞘,拦在众人之前,厉声高喝:“胡闹!严恪的妻子孙女均在人世,带回自己家的财产有何问题?快快让开,否则别怪咱们不客气!”
那头发花白的老者扬起了手,示意身后众人停止吵嚷,他正是广陵严氏宗族的族长严方谨,当年盐商总首严恪犯案,只诛了父族、母族、子族,他身为严恪父亲的隔房堂哥,并未在流徙名单之上,故而严恪一案,并没有牵累严氏宗族。
他高声道:“即便侄儿媳妇在世,也至多将这财产分她一份,其余的皆该归宗族所有!只因严恪只得一女,香火已短,宗法约定,无男丁承继家产,悉归宗族!”
石中涧双目迸出怒火来,将剑尖儿对准了严方谨,怒斥:“这是什么狗屁倒灶的胡言!你这老不休想钱想疯了吧!”
他的话音一落,严方谨身后的人群立时便吵嚷起来。
“这可是咱们严家的财产!严恪无子,岂能财产旁落?”
“没错儿!女儿承继什么家业,迟早教外姓人哄了去!”
烟雨同娘亲站在车下,只觉得齿冷,抬头看顾以宁,他的眼神森冷,让烟雨莫怕,旋即看向广陵知府。
那广陵知府正战战兢兢地躬身而站,此时对上了顾以宁的眼神,忙命人鸣锣清道。
“严家姑娘到——”
几十只锣,鸣得震天响,霎时将吵嚷的人群震慑住了,他们都转过头来看,正见到人群尽处,广陵知府等官吏躬身而站,一位眉眼森冷的年轻男子清轩而立,他五官俊秀如斯,可身周却似有凉气转旋,令人望之生畏。
而在他的身后,有娇美少女静立,眉眼沉静不发一言。
顾以宁提步,领着烟雨等人穿过人群,站在了高墙之外,眸色沉沉地掠过这一群贪婪的严氏族人。
“此一处财宝乃是严恪私有,遗嘱之上已写明全数留给孙女严烟雨,诸位有何疑义?”
顾以宁将临行时裴老妇人给他的,严恪的遗嘱拿出,扬在了诸人的眼前,广陵知府忙接了过去,飞速由头看到尾,旋即道:“此一份的确为严恪遗嘱,其私印、官府为证的官印、严恪指印皆在。”
万万财富悬在眼前,唾手便可得,那严方谨哪里还能顾忌眼前人的身份,只冷哼一声:“随便拿出张废纸来,便说是严恪的遗嘱?严恪过身已久,余下财产皆收归宗族所有,凭谁的遗嘱都不成!”
烟雨在侧,只觉气血上涌,顾以宁温和一眼看过去,已眼神告诉她冷静。
“既是如此,为何九年间,这一处私藏都不曾被你们发现?”顾以宁朗声道,“你们既与严恪同宗,有着血亲的干系,为何当初严恪获罪时不一同流徙,今日却来抢夺家产?”
严方谨怒道:“严恪犯案,只诛连三族,咱们自然不会硬凑上去!”
顾以宁哦了一声,从容道:“三族之外的同宗,也敢明抢?”
严方谨被一句话怼的面色青白一片,恼羞成怒,指着顾以宁身旁的烟雨怒道:“即便她姓严,也不过是严恪的女儿所出,身上流着外姓人的血!想要拿走属于咱们严氏的财产,那是万万不能的!”
顾以宁冷冷一眼望过去,挟冰带霜的砸在了严方谨的面上。
“女儿同男儿一样,都乃是父精母血孕育而成,如何女儿家就流着外姓人的血,男儿不是?倘或以姓氏而分,严家姑娘早已上过金陵户籍,更是严恪在这世上唯一的后人,如何不能承继?更遑论,当年严家姑娘的父亲乃是招赘在家,承继家业,你乃三族之外的远亲,前来置喙,当真可笑。”
他言罢,眼神微动,人群之外的公主护卫,以及罗映州旗下的甲士皆应声而动,拔剑出鞘。
顾以宁冷道:“启箱!”
人群吵嚷起来,领头的青壮年开始在人群里冲撞,竟似要强闯进高墙之内,眼见着护卫甲士将要同人群起冲突,酿成大祸,忽听得再有锣鼓震天之响,再有鸣火炮的声音,数千身着禁军护甲之人疾步跑来,列队相迎。
“陛下亲临,尔等速速跪迎!”
这一声高唱激越,再看这仪仗的架势,只将在场诸人都震慑住,互相观望着,纷纷下跪,在不敢乱动,山呼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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