芩夫子走后,烟雨就同顾瑁在屋子里蹦蹦跳跳的——夫子说要强身健体,那便不能老是坐着,要动起来才好。
眼见着外面的夜色越来越深沉,即便是梅庵离积善巷不远,这时候也该回去了。
烟雨就去了正厅同太主娘娘磕头道别,说话间不免神思乱飞,这都什么时辰了啊,小舅舅如何还不家来啊?
出了西府的竹林子,烟雨走两步跳一步,见那树枝上悬着莹莹的铜灯,便起了顽皮之心,小小地向上跃了一下,妄图伸手触碰到那灯的底部。
毫无意外的失败了,烟雨落了地,慢慢往前走,走了没几步,脚前的一方土忽然亮了起来,烟雨惊喜地转头,停住了脚步。
是小舅舅!
他怎么又悄无声息地出现了啊,这回手里还提了方才树枝上的那盏铜灯,那柔光向上映去,顾以宁深秀的眉眼望住她,其间藏了一抹笑。
“您怎么又跟猫儿一般轻手轻脚的啊!我都没察觉是您!”烟雨惊喜地跳起来,双手扶住了他的手臂,“您方才去哪儿了,我竖着耳朵一直听您的动静,就是听不着。”
“我往禁中去了。”顾以宁轻笑,向上提了提手中的那盏小铜灯,“方才我看你跳着够这盏灯,喜欢?”
烟雨正惊讶那盏灯如何跑到了小舅舅的手里,低头看去,摇头说不喜欢,“夫子说女孩子顶顶重要的就是要强身健体,方才想到了,我就跳一跳……”
顾以宁失笑,眼睛里的笑意扩大几分。
“竟是我误会了。”他将铜灯递给了一旁的长随,笑着向前走,“我送你。”
烟雨跟住了小舅舅的脚步,仰着头看他。
“我够了下铜灯,您就以为我喜欢,所以摘下来送给我……”她笑眯眯地盘算,手指牵住了他的衣袖,“您就那么喜欢我啊?”
顾以宁在她的侧旁轻轻笑,烟雨拽着他的袖子,一边走一边得意洋洋地说,“您这样可不成。今儿我要个铜灯,明儿我要个玉屏风,后儿我再要个罗汉床,您这样无有不应的,我就被惯的贪得无厌——该跟您要星星要月亮了。”
她狡黠一笑,仰头替他叹了一口气,“到时候,您该怎么办啊……”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顾以宁慢慢走,牵住了她的手,“我对你,一定是无有不应,无有不依。”
烟雨闻言心中一跳,拿脑袋蹭了蹭小舅舅的手臂,“不成不成,以后娃儿可不能给你管,一准惯成个娇娇女。”
说话间,已然到了西府门前,顾以宁同门房交待了一声,这便随着烟雨上了马车。
“方才你说女儿家要强身健体,我很是赞同。”顾以宁坐在窗下,认真地看着她,“活动有方,五脏自和。以后我们的女儿,除却读书以外,还要学些强身健体的本事才好。”
烟雨闻言眼睛就亮亮的。
小舅舅竟然说“我们的女儿”这五个字,这么坦然自若,怪让人不好意思的。
“学些什么好呢?”烟雨不自然地接口,思维发散开来。
“不如……冬练石锁,夏练箭,秋日里练角力,春天练扛鼎——这么用功个三五十个春秋,说不得十几岁的年纪就能考回来一个武状元!”
顾以宁扶额,直笑的垂下眼眸去,“倒也不必这般用功……”
烟雨本就是同顾以宁逗闷子,此时见小舅舅笑的眉眼舒展开,面庞好看的如画一般,愈发挪不开眼睛。
“您可真好看呀,我女儿糕糕若是生了和您一样的眼睛眉毛,那得多美呀……”烟雨说着说着,思维又发散起来,“十八年后,一准是全大梁最英姿飒爽的女将军!”
顾以宁失笑,“如何要做将军?”
烟雨一本正经:“既然要学这么多本事了,不去做个将军岂不可惜?”
她托腮,忽的想起来一事,站起身去拿自己的小布袋,从里头翻找出一张银票来,递在了顾以宁的眼前。
“我娘亲说,梅庵的宅子少说也要七八万两银子,这几日我时时带在身上,就想着还给您……”
小舅舅方才还笑着的眼睛,此时稍稍敛了几分,烟雨见状心里有些忐忑,将这张十万两的银票双手轻轻推了过去。
“这可是您当初说好的……”她蹙着眉,生怕小舅舅拒绝。
顾以宁垂眸,手边的银票瞩目,拿到日晟昌票号便能现兑出来银子,修长的手指在上头轻叩了叩,他并没有收起来,只抬头问了一句。
“芩夫子同你,除了强身健体,还聊了些什么?”
烟雨闻言,心神便又落在方才同芩夫子和顾瑁的议题上面了。
她想了想,将想要在几处选址建女学堂的想法,字字句句同顾以宁说了,末了眼睛亮亮地望住了小舅舅。
“我知道这个想法还很稚嫩,可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好是不是?一个地方一个地方的办起来,再请几位厉害的老师,总能教出来几个厉害的女孩子……”
她的眼神充满期待,顾以宁的心神微震,只觉得心中温澜潮生。
“谁说稚嫩了……”他伸出手,覆在了她的手上,语声益发的温和,“这样很好。”
“棠邑那里,有矿山有市镇有农田,女儿家常有十三四便被换嫁的,也有迫于生计自卖自身,倘或第一间学堂办在那里,也许能帮助一些女儿家脱离困境。”
他不疾不徐地说着,嗓音清润若夜雨触花,“我对你无有不应,你也该对我无有不要,这十万两银票,只当我入股在你那第一间学堂了。”
顾以宁说完,只将银票推过去,又重新搁在了烟雨的面前。
烟雨正因小舅舅的肯定而心生欢喜,此时见他将银票还了回来,又说要入股,这倒是合情合理,她一时也想不出拒绝的说辞,只犹犹豫豫地说道:“这是亏钱的买卖……您这十万两银票入进去,没个三五年是分不了红,回不了本的……”
顾以宁轻笑,“辛金百两是外人,身股一厘自己人。我在你这里入了永生永世的顶身股,何愁没有分红的那一天。”
烟雨知道顶身股。
票号里的伙计先要干三年学徒,只管饭不开工钱,学徒期满再勤勤恳恳地干上十年,便能获得都能有百十两银子的分红。
小舅舅这般说,烟雨便有些感动,她也不客气了,只将银票又原封不动地收入了布袋。
“您还有旁的主意么?”她趴在桌上,脸颊挨着顾以宁的手,蹭了蹭。
顾以宁抬起手来,揉了揉她的发。
“我今日往禁中去,除了私事以外,陛下也提到了我朝律法中有关于和离的细则。”
因娘亲便是和离大归顾家的,烟雨一听到这一宗,脑袋便竖了起来,认真地听他说。
“有许多妇人家成婚后,即便遭遇了暴力,受到了伤害,也不敢轻易同夫家决裂,归根究底,还是和离之后的生活得不到保障,娘家倘或不接纳的话,便没有容身之所……”
他说着,眉眼舒展开,“若是女学堂办起来的话,倒是能为这些欲和离的妇人家暂时提供住处、从而学些谋生的技能。明日我便奏禀圣上,将这两宗归在一处,请圣上定个章程。”
烟雨听了不禁有些动容,收留和离的妇人家,娘亲知道了一定第一个赞成,可是她办学堂的话,若要惊动陛下的话,会不会又要曲折几分?
烟雨这般想着,不由地问出了口:“您晚间去禁中,是同陛下说这个的?”
顾以宁摇了摇头。
烟雨好奇起来,挪啊挪,最后跳起来坐在了顾以宁的身边,仰着头问:“那您是去做什么了?”
顾以宁侧身看着她,眼前人眼眸澄澈,那静水中倒映了他。
思绪回到傍晚的乾清宫,他同陛下的那一番君臣促膝长谈。
文渊阁中几轮集议,到了晚间,圣上传召,顾以宁便同陛下多谈了几句。
陛下如今已然即位,礼部选定十一月初十为即位大典,这几日的大朝会上,不免有些朝臣提议立后一事,陛下虽当场驳回,但心中不免郁郁。
“也不知太上皇帝从前是如何应对这一班朝臣,管天管地,竟管起来朕的家事,说什么国不可一日无后,还是早些选妃封后才是正宗,朕早晚要被他们给气死。”
顾以宁自是知晓陛下心中所念,闻言只微颔首,“臣听闻陛下从前在北境杀敌,所向披靡,令北蛮闻风丧胆,如何在感情这一宗上,总是拿不定主意?”
梁东序何尝不想如打仗那般,将娘子扛回家,可他爱她敬她,一看到她,便什么主意都没了。
“朕一看见你那四姐姐,便全然没了主意。”他正烦心,却又不好在未来女婿眼前表露出来,只定了定神道,“总之朕的皇后只有顾南音一人,她一日不松口,我便一日不立后。”
他将手边一本奏折推给顾以宁,道:“这里是礼部拟来的大典礼仪,你瞧一瞧。”见顾以宁执起,他又道,“一切封赏皆由朕拟定。”
顾以宁细看,除去有关太上皇帝、皇后、诸后妃以外,头一个便是封赏皇子公主,看到他心念的那个名字,顾以宁心下了然,合上了奏折。
“陛下,臣也有一事奏禀。”他顿了顿,缓声道,“如今河清海晏,陛下仁明,天下人才辈出,臣欲请辞内阁首揆之职,恳请陛下恩准。”
梁东序嗯了一声,自是明白他的意思。
“看来你是决意要尚主了。”他笑,不怀好意,“没这么容易。朕还没皇后呢,你的事儿先搁下。”
此事虽搁下了,到底先向陛下表露了心意。
若要尚公主,那么仕途便再无可进益。如今天下太平,陛下又是仁明贤良的帝王,耕望先生的大仇也已得报,他这首辅不做了,也没什么紧要的。
烟雨开学堂,他便去做一名授课的先生,岂不快哉。
他这般想着,却并不说出口,只在思绪回还后,轻轻揉了揉她的发,叫她安心。
“不过是些国是机务罢了。”
烟雨并不关切这些国是,闻言也只哦了一声,再往他身前倾了倾,纤手揽住了他的腰,小声说道:“我的窗子外头,栽了一株娃娃树……您要不要去瞧瞧稀奇?”
娃娃树?
顾以宁蹙了蹙眉,不明就里。
“何为娃娃树?”
“一人高的树,上头生了七根枝桠,发了一树浅藕荷色的花儿,仔细一瞧,每一朵花都像个小娃娃,眯着眼笑呢……”
烟雨详详细细地描述,那眼神真挚极了,一点都看不出来她在极力地骗人。
腰间的那一分柔软像云,又像春日的和风,轻而软地吹过来,使顾以宁的心微动。
马车停了下来,当是到梅庵了。
顾以宁垂眸望住她:“我很想看娃娃树,可是——”他在她的头顶轻轻笑,“你要回家了。”
烟雨扭头向窗外看去,夜色静深,只有门前的两盏灯,发着安静温柔的光。
她才不理,脑筋转了转,继续哄他,“那您可知道,我的小院子里,新扎了一架木马,还有一只秋千架,您不想看看去吗?”
这可不是骗人。这些日子,娘亲有了身孕还不闲着,专辟了一处小院给工匠们住,成日里看他们打家具,烟雨闲来无事,要了一只木马,一只秋千架,将自己的小院布置的十分逗趣儿。
顾以宁无奈一笑,“这般晚了上门叨扰,于礼不合。”
烟雨就摇他的手臂,“不叨扰别人,只叨扰我院子里的小木马、秋千架。你的女儿需要强身健体,我也要呀,您就陪我荡一荡、动一动,决计惊动不了祖母和娘亲。”
顾以宁牵住她的手,将她送下马车,“夜晚该以静生慧,少动为好。”
烟雨哪里肯依,眨眨眼睛:“方才在太主娘娘那儿吃了好几块桂花糕团儿,这会儿需要动一动……”
小舅舅眼睛里的笑意愈发浓了几分,可还是没有答应的意思,烟雨歪着头,奇怪地问道:“您在怕什么?”
不待顾以宁有回音,烟雨又眨了眨大眼睛,真诚地向他保证,“别怕,您跟我进来,我保证只动木马和秋千,绝对不动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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