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顾氏出了位皇后娘娘,倒火了贡院街的一间小道观。
也不知是谁传出来,当年这里有个老道士,为皇后娘娘看了个面相,只说她造化在后头,故而这些时日里,道观门前人满为患,人人都想找活神仙算一算命数。
顾南音从来都是个主意大的人,即便同积善巷理清了芥蒂,到底还是不愿回去,定下来由梅庵发嫁。
聘金则是在十月初六那一日送过来的,除却两万金以外,还有各色束帛、玉璧等等,送聘礼的队伍绵延不尽,在金陵百姓的沿途围簇观望下,一直送进了梅庵严家。
在围观的百姓里,有一个头包布巾的老妪,佝偻着身子缩在人群里,她从拥挤的人缝里看出去,看到连绵不断的马车,干涸的眼睛里就有几分不明的意味,说不上来是羡慕还是嫉妒。
她扯了扯一旁的年轻姑娘,哑着嗓子轻问道:“劳您驾,敢问皇后娘娘的闺名,可当真叫做顾南音?”
老妪敢问,年轻姑娘却一脸惶恐地甩开了她,不敢回答,那沿街巡视的金陵府衙役却听见了,斥了一句老妪:“胆子倒是不小,皇后娘娘的名讳也是你能提的?”
虽得了一句斥骂,又被撵走了,可这老妪到底是知晓了皇后娘娘的名和姓,登时面色一片惨白,回头看了看那奢华的聘礼队伍,跌跌撞撞地往背人的偏僻后街去了。
后街有个着棉布衣裳的年轻姑娘迎客上来,见老妪面色惨白的,忙扶住了她,埋怨道:“……费了十两银子来金陵,就为打听这一句,您心里头可舒爽了?”
那老妪捂着胸口不言声,那年轻姑娘也许是越说越气,声音都带了几分愤恨。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嫂嫂从前在咱们家时,您是怎么揉磨她的?您吃饭的时候她站着,没事就叫过去骂几句,大哥哥打她时,您在一旁不劝着也便罢了,还叫婆子上去拽嫂嫂的头发,让哥哥狠命地打……”
“如今打听明白了,痛快了吧?眼下嫂嫂做了皇后,可算是活出头了,我替她高兴!”
老妪一言不发,咬着牙走不动了,坐在路沿上就抹眼泪,也不敢大声咒骂,只恨的牙齿都快咬碎了。
“这是什么世道!你爹爹哥哥死了,咱们娘两个艰难度日的,那贱蹄子竟成了皇后!”
年轻姑娘闻言,气的一跺脚,回嘴骂道:“这是什么世道?爹爹为什么贪墨,还不是您在后头贪得无厌?哥哥为什么死?也是您放纵太过!家里明明不是什么权贵之家,却将哥哥宠的无法无天的!您若是再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女儿也走,犯不着带着您这个拖累!”
老妪如今体弱,全仰仗着这个女儿养老,闻言只气的胸口疼,却是一言不敢发了。
那年轻姑娘气了一会儿,到底是自己亲娘,也只能蒙着眼睛管下去,只连拖带拽地将自己老娘领走了。
这老妪是谁,正是顾南音从前的婆母,当年这恶婆娘纵着自家儿子打骂妻子,直将顾南音逼得没了活路,拼死拼活地才逃了出来。
广陵谢家七年前犯了事,男丁全发配到了苦寒之地,家中一应值钱的物事全充了公,老妪只得带了十来岁的小女儿,回了乡下老家艰难度日,这七年来,常常是上顿不接下顿的。
好在小女儿如今长大了,也能支应一二,否则照着这恶婆婆的脾性,早饿死了。
这小女儿名唤谢滢,顾南音刚来的时候才七八岁,一向同嫂嫂亲近,这些年又长大了些,越发觉得自家母亲的荒唐恶毒来。
封后的旨意下达全国,这恶婆婆乍听得顾南音的名字,险些没吓死过去,缓过来之后便非要往金陵来确认一番,如今千真万确地知道了,自有难言的嫉妒怨恨不提。
下了聘礼之后,时日过的飞快。
到得十一月初十那一日,新帝的即位大典举行,陛下亲领文臣武官祭祀天地、宗社,以示受命于天地祖宗,与此同时,皇后由大梁门抬进,同陛下携手走上御殿,接受群臣万民的拜贺。
其后改元永初,减免赋税,大赦天下。
到得晚间,便在宫中宴请文武百官,最是圆满不过。
虽说大赦天下不假,可太平门外,刑部的牢狱里,那盛实庭还关押着。
他行刑的日子乃是十一月十九,眼看着便要大限将至。
今日是陛下的登极大典,普天同庆的日子,盛实庭坐在黑寂的狱中,须发长至胸前,那蓬乱的头发里露出的眼窝深陷,哪里半分还有往昔清雅文气的样子。
这些时日以来,他夜不能寐,一闭上眼睛便能看见死去的冤魂,直将他折磨成了人干儿。
铁栏杆外立着个姑娘,正是程知幼。
她弯腰将漆盒里的饭食拿出来,一样一样地放进了栏杆里,看着里头隐在黑暗里的盛实庭,到底还是落下泪来。
“爹爹,今日是女儿最后一次看您了。广陵严家的案子翻案了,从前那位首辅傅耕望的案子也翻了天……祖父投了大狱,那些湖阜派的叔伯们没一个肯伸手,我娘没了希望,打算带着我回湖熟老家去——”
“不是娘亲不来看您,她原本还拼了命的要救您出去,可是那一日,我哥哥叫人送了回来,没了舌头残了四肢,意识也不清晰,养了许久,陆陆续续地同娘亲比划了好多,娘亲便死了心……”
“爹爹,我也恨您,可我有时候一想到您要死了,我心里不知道为什么,也难受。”
“严家的那位姐姐,如今封了公主,今日陛下的登极大典上,她随在皇后娘娘的身边,真真是绝世的风采,爹爹从前对她不住,如今赔一条性命,洗掉罪孽,干干净净地托生去。”
程知幼絮絮叨叨地说着,那黑暗里的继父始终一言不发,程知幼这些时日成长了许多,拭去了眼泪,笑着同继父道别。
她转身提脚,那黑寂里却传出一个沙哑到极致的嗓音道,“到头来,还是你为我送行。”他道了声谢,“去知会杨维舟,我有话同他说。”
程知幼闻言点头,将话带到,杨维舟本不在牢狱,到了夜间,匆匆赶来,站在铁栏杆之外,肃杀一眼投过去。
“你还有何事?”
盛实庭沙哑着嗓音道:“东亭翁主的画舫走水并非意外,而是杜从宜一手策划。”
“东亭翁主上船前已服下致使神思迷乱之药,纵火之人乃是杜从宜的亲信杜鳔,如今他已被灭口。东亭翁主的贴身丫头逃了出去,如今不知下落,杜从宜也在四处搜寻此人。”
杨维舟了然,即刻便派人将此案重启,又秘密知会东亭翁主的父母双亲,竭尽全力去搜寻东亭翁主的贴身丫鬟,以及杜鳔的尸体。
这样搜寻了半月不得其法,转机却在东亭翁主的儿子杜允良那里,是他找到了翁主的贴身丫头蕙蕊。
一切真相大白,又因仙都公主督促此案,终在年末时,将杜从宜的案子断下来,还了东亭翁主一个公道。
这一年的岁末,人人皆有所得,人人皆有所获。
第二年的岁首,新正第一晚,陛下在前朝宴请文武百官,皇后娘娘在后宫摆下桃花席,宴请内外命妇,故而整个禁中热热闹闹,欢天喜地。
这是皇后娘娘第二回摆宴,她如今也有七个月身孕了,身子虽笨重了些,可精神倒好的很,烟雨却牵系着娘亲的身子,少不得替她应酬来宾,一直到了月上中天,诸位夫人都喝的渐入佳境了,她才得出几分空闲来,由青缇陪着,信步往御桥上走去。
她如今随着母亲搬进了宫中,半个月在梅庵住着,半个月在宫里住着,后来顾南音实在不放心她,索性将裴老夫人同烟雨一道儿接近了宫,方才安下心来。
烟雨不好好走路,脚就在地上拖着走,走的有气无力的。青缇在一旁笑她:“公主可是累着了?脚步都抬不起来。”
烟雨不高兴,嘀嘀咕咕的,“这都小半年过去了,还不叫我成婚,又叫我搬进宫里来——那时候我还担心娘亲不自由,眼下看来,倒是我最不自由。”
青缇便笑着哄她,“说好了三年便三年,驸马爷都等得起,您可别这么猴急猴急的。”
烟雨被这一声驸马爷唤得好生高兴,美滋滋地说,“哪儿是我猴急,明明我是为着他着想,三年后,小舅舅都二十五岁了啊!”
“二十五岁就二十五岁了嘛,驸马爷即便是三十岁,也是帝京第一好看之人。”青缇笑着应合。
两人逛了一时,再往回返,便见顾瑁在水榭旁探头探脑,见烟雨来了,忙迎了上来,哪知后头又跟上来一个,竟是谷怀旗。
烟雨讶然,谷怀旗倒是换了副模样,老老实实地向烟雨行了礼,顾瑁翻了一眼他,抱怨道:“这样的场合,他非要跟着来,近日也不知怎么缠上了太婆婆,就把他带进来了。”
且不提先前谷怀旗还同顾瑁闹着别扭,只说全是夫人小姐们吃酒的后宫,谷怀旗怎么能来呢?
“你这么高的个子,如何还能在后宫里乱窜?”烟雨质疑他。
谷怀旗近来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醒过了神,一门心思地追着顾瑁跑,闻言看了看顾瑁的脸色,开始装小扮嫩。
“我个子虽高,但年纪却不大,太主娘娘说了,我今日是瑁瑁的表弟,就该寸步不离地跟着她才是。”
烟雨愕然,顾瑁也乜他一眼,显是不想搭理他。
“表妹跟表姐,表弟跟表哥,你想跟着我,要做表妹才行!”
谷怀旗从善如流,英俊的眉眼立时做了妩媚的眼神,假做羞涩地喊了一声表姐,“我就是你的小表妹啊……”
顾瑁和烟雨对视一眼,只觉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她连连后退,飞也似地逃走了。
烟雨笑的眼睛都弯了起来,往水榭里坐了。
这一时水榭的灯色昏昏的,远处的喧嚣热闹隔着水岸传来,有几分飘渺。
坐着望景,远处的湖光山色在安静的夜里朦朦胧胧,起伏的小山像碗,盛着碧绿的湖水,里头该装着酒酿圆子才对,烟雨看饿了,便叫青缇为她去席上偷个桃花酿饼来吃,自己则裹了裹雪白的软裘,倚靠在了栏杆上。
没过一时,身后响起轻而缓的脚步声,烟雨知道是青缇,向后伸手,哪知桃花酿饼没来,手上却多了一双清冷冰凉的手,纤长手指轻轻嵌入进她的手指间。
烟雨心中一跳,回过头去看,顾以宁着一身朝服,正笑向她。
湖面上吹起了风,一阵凉寒吹过,眼前人眸色温柔,其中倒映了一个毛茸茸的她。
烟雨惊喜极了,跳起来往他身前挨了,仰头问他:“您不是在前面吃酒,怎么来了?”
顾以宁放开了她的手,垂眸仔仔细细地为她拢好了软裘的衣领,这才笑着说:“殿外飘起了雪,便想来看看你。”
听到下雪,烟雨立时扬起了头,目光在天上搜寻,却寻不到雪的迹象。
“我在这坐了有一时了,却没瞧见雪……”她遗憾,“上一回下大雪,还是大前年,我在斜月山房门前堆了个雪兔子,用棉线给它做了红鼻头,黑眼珠。”
顾以宁安静地听着,他扶着烟雨的肩,将她转向水榭廊下悬着的那盏宫灯。
烟雨好奇望过去,那柔软的光色将湖面照亮了一方,细细的雪沫在其间飞旋着,可不是下雪了!
“真的是下雪了!若是一直不停歇的下,到明儿晨起,就能堆雪兔子了!”烟雨眼睛里亮亮的,回转身仰头看顾以宁,“您就穿了件朝服,冷不冷啊。”
朝服虽夹了棉,到底薄薄一层,顾以宁身姿颀秀,朝服被玉带紧束,笼出了一把劲瘦紧窄的身腰,在雪夜里尤显出几分清瘦单薄来。
朝服外自是要穿锦裘的,只是他牵系烟雨,想带她看雪,索性不待长随去拿,径自来了。
他说不冷,烟雨却眼睛一亮,双手捧住了顾以宁的手,搓了搓,直凉得倒吸了一口气。
“您的手真冷啊。”她打着哆嗦为他搓手,又唤身边的宫娥,“去给驸马拿个手炉来。”
宫娥去了,顾以宁却将手收回,眼眸里闪过歉疚,他说抱歉,面上的肌肤之色如瑶玉,烟雨心念微动,只将手抬起来,捏住身上软裘敞开向他,热情邀约。
“您快到我怀里来,我给您暖暖。”
小女儿动作敏捷,说完眨了眨大眼睛,顾以宁在那一息之间抬起了眼眸,将视线挪在了别处,手却落在烟雨的软裘上,为她合上又掖好。
那为她掖衣裳的手依旧冰凉凉,烟雨蹙着眉,捉住他的手往自己的软裘里一放,仰头看顾以宁。
“您想什么呢?我只是为您暖暖手。”她在这一瞬力大无穷,按住了顾以宁想挣出来的手,笑眯眯,“您看,我里头穿着裙衫呢,这里还绣了好几朵绣球花呢。”
顾以宁失笑。
手下温热渐渐升高,他却担心将冷气传给了她,只轻笑一声:“去水榭里坐,隔着窗子看雪。”
烟雨自然是答允的,一个猫身进了湖边的水榭,木制的屋子,临湖的一面开了大大的拱窗,镶嵌了琉璃,外头的湖光山色尽在眼前。
宫娥端来了香笼,热火火的银炭燃起来,屋子里便渐渐地暖和了。
烟雨同顾以宁对坐着,中间隔了一方矮几,她对矮几不满,对窗子也不满,小声抱怨:“这里窗子这么大,我要做些什么,都能叫人看见。”
顾以宁眼眸里笑意清浅,“窗子大,才好看雪。”
烟雨趴在矮几上,托着腮看他:“这一时雪还没落下,我要看您。”
只是青缇还没来,桃花酿饼就耽搁下来了,烟雨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顾以宁的侧脸,说饿了。
顾以宁朝向她的那一边面庞被她看温热,这一时听见她说饿,转而看她道:“我去为你拿些糕点。”
烟雨闻言捉住了他的衣袖,眼神温软,“我想吃雪衣豆沙。”
顾以宁嗯了一声,“何为雪衣豆沙?”
“雪白雪白的皮儿……”她的视线落在他如温玉一般白皙的肌肤,“鲜红鲜红的豆沙儿馅……”
烟雨的视线向下移,落在顾以宁的唇上,那因室中温热而显出血色的唇,唇型好看,颜色惑人。
小女儿的嗓音也温软,在湖水拍岸的声音里动人心魄,顾以宁唇边勾勒浅笑,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发。
于是烟雨趁势而上,起身欢快地越过了矮几,偎在了顾以宁的身侧坐坐好。
正待同他在说话时,窗外一道儿焰火蹿上了天,天色忽得亮了半边,接着便有接二连三的焰火升腾而起,在空中绽放出绝美的姿态。
烟雨吓了一大跳,借机拱进了顾以宁的怀抱,仰头在焰火声中问他:“今日是元日,您还没给我发压岁红包呢!”
顾以宁失笑,捏了捏她的脸,“发。”
“新年我还有心愿呢!”烟雨说着,在他的怀里闭上了眼睛,双手合十念起了愿望。
“第一个,皇后娘娘能快些打发我出宫成婚。”她一本正经,“我不是着急啊。”
顾以宁在一旁笑的宠溺,听她又许愿:“我想钻进小舅舅的袖袋里,时时刻刻地跟着他……”
她的嗓音轻跃,在窗外不绝的焰火声里显得尤为动听,顾以宁说好,却见她忽然睁开了眼睛,仰头看他,眼睛里亮晶晶的:“第三个心愿……”
顾以宁垂眸,她与他之间距离不过一寸,近到可以听见她轻缓的呼吸,可以看见她清澈的眸中,倒映着他的影子。
“我想在焰火下,偷偷亲您。”
她的话音儿还未落地,下一束焰火便应声而起,顾以宁的心悸动不已,微微怔忡过后,他垂首覆上了她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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