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水宫内据称是青鴍仙子留下的鼎炉尸骨被人带出来之后,没过两日便化成齑粉消失不见,让云玑验明尸骨情况的打算落了个空。事情到这份上,她们已无需多做停留,之前来调查女修失踪事的其他宗门弟子也陆续离开回宗复命。
发现杜亭宜化身得到所谓旧日通玄遗秘,云玑一行已比旁人得到更多收获,莲峰也未必想知道其他事,光这一件就够他好生琢磨了。
回宗之前季恒惦记着向乔娘买碎星玉,一眼相中的一块带着淡淡胭脂色,让她想起姐姐背后的桃花。
季恒下手速度如此之快,古华珠都来不得阻止。她本来还打算好心提醒一下,有人在她失踪的时候替她买下好些碎星玉。可买来碎星玉还来不及给出去的程素君只是在一旁看着并不言语,古华珠便熄了自己难得的好心。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然则此次归程诸人各怀心思,倒是把离愁别绪冲淡得一干二净。
回宗门的飞舟上,古华珠问起如何向莲峰汇报泽水宫发现。云玑不着痕迹地提点了一句,天灵宗女修之事,不要说太多个人猜测。至于其中原委,则留给古华珠自己去想。
云玑待古华珠与程素君始终如常,看不出任何情绪,唯独对待季恒时还是爱答不理的冷淡。
季恒热面孔贴了几次冷屁股后,便也与云玑赌气不去理她。只不过云玑的冷淡是真冷淡,直接视她于无物。她的赌气也是真赌气,见到云玑连师父也不叫了,只鼻子朝天哼唧一声。
古华珠身为师姐,有教导师妹之责,可既然做师父的不教不骂,她也没什么立场训斥,只在云玑面前装模作样说季恒几句了事。私底下问过季恒一回,到底做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让云玑仙师如此生气。季恒自己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所有能想到的缘由都不足以让云玑如此发作。
回到宗门之后,莲峰掌门在金到云玑与季恒陷入佛修里世界时,莲峰小有吃惊,连说万万没有想到,反倒是对杜亭宜化身和天灵宗女修一战没有过多反应。之后单独将云玑留下,让古华珠与季恒自去。
二人从金顶出来,同时松了一口气,不知为何在金顶内面对莲峰时不复往日轻松自在,仿佛在掌门的温和笑容之下藏着看不见的压力和阴鸷。
古华珠自回清溪峰见师父与亲爹,季恒却觉得自己无处可去。天天对着云玑的冷脸,还要回她的洞府,想想便觉得没趣。入宗这些年,在镜月峰上的日子基本都在闭关修行,还是洗心峰上的开头几年外院弟子的岁月更让她惦记。从金顶下来,她直接落在洗心峰上,周围来来往往的皆是外院弟子,看她的眼神有着新弟子特有的期许憧憬。
没走几步就是落日时分,入眼金黄,季恒蓦然想起在观音手掌中见到的旧日通玄落日。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一来一回无端添了许多愁绪。
“去违命殿见明空仙师。”季恒喃喃自语道。得到自在尼传承之事,旁人无须知晓,明空是水月尼这一代传人,总得要告诉她一声。横竖她得了佛修传承,诅咒不在今日应验就在明日应验,不如顺便央明空仙师多传她些本事。不知明空知道她得了《自在观》后会惊讶到什么程度,是为佛修另有传人高兴,还是会为悬在头顶的天地诅咒难过。
每日烟霞舒卷时,明空一定坐在违命殿观音巨像的手掌上看天。季恒进殿后,连行礼招呼都省了,一个闪身坐在明空边上,学她的姿势看她。
明空微笑道:“出去一趟修为涨了四个小境界,进门却是足音沉重。咦,可是又得了什么宝物法器。”模模糊糊觉得季恒身上有她所能感应到亲近,却说不准是什么,以为她跟上次一样得了以前的法器。
季恒往后一倒,仰面朝天躺下,道:“这次是活宝贝。仙师听说过自在尼?”
“这是考我来了。我这一脉,发愿接受传承之后便会接受初代水月尼记忆,功法天授,如何会没听过自在尼。”
“诶,发愿后就有从前水月尼的记忆?那仙师可有见过你们的大对头青鴍仙子?”
未免对头生出感应,明空从不与人提起大对头的真正身份,乍一听闻青鴍仙子四字,洞心骇耳,难得动容道:“你是何处听来的?”
“还记得我与仙师说起过同光门的素君师姐?她曾见过记载,这一回我是亲眼所见。”
“亲眼所见青鴍仙子?她又重出通玄,不曾仙逝?还是她与你为难了?”
明空越是着急,季恒越是悠然道:“在自在尼的里世界法华坛城,弟子见到了青鴍仙子立下天地诅咒那幕,还见到了仙师家老祖水月尼,你俩看起来有几分相像,可见血缘之奇妙。仙师还未答我,记忆里可曾见过青鴍仙子。”
久违的想给季恒来一下子的感觉又冒出来了。自在尼是佛修菩萨,菩萨的里世界如何能让寻常人轻易进出,想要离开必要满足菩萨生前所愿。旁人倒也罢了,事涉佛修,动辄是毁人道途,身消道陨的事,季恒怎能这般随意。
不过明空也知道,要季恒不关注不相干的事可能性基本为零,越是问她,她越是跟你唱反调,便耐着性子道:“水月尼传承的法门乃是一门秘法,耗费心血道行并不亚于天地诅咒,能将部分记忆和功法留下已是大为不易,如何还会有大对头的样貌。大对头是大乘修士,诸般神通变化,知道她的样貌又能如何。初代水月尼留下的遗愿只是传承,而非报仇。”
无怪明空见过季清遥只说她姐姐难得,丝毫不觉仇人就在跟前。季恒又问:“仙师,你觉得弟子资质如何,像不像上好的鼎//炉资质?”
明空无言以对,“这是受了什么刺激,出门一趟沾了邪祟?你姐姐是纯阴之体,未必你就和她一样。那些引人觊觎的道体元胎、圣婴、佛子,统统与你无关。这些年修行飞速猛进,固然有机缘造化,也是你挑选功法得宜,勤奋有加的缘故。好了,老实与我说是怎么出的法华坛城,自在尼的夙愿为何?”
“哎,到底是佛修,一听里世界便知出来的法门。”季恒装模作样叹一声道,“仙师,我发愿接受自在尼传承,不用跟着你光头赤脚吃素罢。”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像是在明空心头炸起一道惊雷,“你发愿接受自在尼传承?!”
面对明空震惊的眼眸,季恒仍是插科打诨,“仙师,我不想剃光头也不想吃素。”
“季恒!”
“弟子在。”
“你……”明空已无须再问。能从法华坛城出来必要满足自在尼的夙愿,见证了青鴍仙子立下天地诅咒,自在尼的夙愿还能是什么?一定是有人接受佛修传承。季恒不会不知接受传承的后果,此刻仍是微笑以对。
咽下所有的叹息,明空一手拍在季恒肩头,“初代水月尼不知诅咒如何应验,只是往后你的道途,会艰难许多。”
“走一步看一步罢。”季恒把师徒二人掉进里世界的经过略说了说,犹豫再三还是没提青鴍仙子容貌与季清遥一模一样,末了又道,“往后仙师教我本事再不用遮遮掩掩,一会儿一个待你筑基之后,让你师姐教你。是了,此事还请仙师为我保密,连叶师姐也别提。”
比起云玑和程素君,明空的反应最为平淡,让季恒压力顿减。这些日子程素君和云玑都把她当作将死之人看待,她有些怕了,暗赞明空不亏是心性通明的佛修高人。
“仙师,都说佛统销声匿迹,可是素君师姐、我师父却知之甚详。尤其是我师父,在里世界亏得有她指点,否则我还不知该如何是好。”回宗门的路上,季恒一直在脑海中整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事发当下不疑有他,可事后想想又觉古怪,其中就有云玑对佛修、青鴍仙子的熟悉。固然有程素君饱读典籍的珠玉在前,季恒难免起疑。
明空却道:“佛修在通玄界消失,在凡人界起起落落从未有彻底消亡的一刻。你师父博闻多识,踏遍通玄,知晓佛事并不为奇。就是莲峰掌门,亦是通晓佛事仪轨。”
想到泽水宫横空出世的天灵宗金丹女修,季恒问道:“掌门很了解佛修和三大半神的事么?”
“浮光掠影,不知详情。”以前明空不愿多说就是怕季恒沾染过多因果,如今她接受传承,功法未必相传,知晓些事情并不打紧。“我与掌门通玄偶遇,他道俗家母亲礼佛,对佛亲近,请我牵机安家,如此才有了违命殿。无论是非功过,这个情分我始终记得。”
与明空说一会话,季恒略感平静,不过想到云玑那张冷淡脸孔,实在不想回她洞府,东拉西扯说了半日,直到明空赶她,她还赖着不走。
明空道:“别叫你师父找来怨我抢她徒弟。”说着云袖一甩,把她抛了出去。
季恒气苦却是无法,只得出了镜月峰的传送阵后慢腾腾地往云玑洞府走。
云玑从金顶出来已是入夜,回洞府不见季恒回来,略一感应知她去了违命殿。等等人还不回来,情知季恒又闹上了别扭。她也知道自己这一路憋着气,朝季恒发作实在没有道理,便想着到路口去迎一迎。哪晓得季恒上了镜月峰后,走一步停三步,说不出的不情不愿,好气好笑之余又有些心酸。
换做平时,知道师父在前面在等自己,季恒一定乐颠乐颠,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去。这一回沮丧狠了,照旧一步一步慢慢走。
她慢慢走,云玑也不催,只看着她,等人走到跟前才道:“回去罢。”
季恒一下子红了眼眶,不肯叫眼泪掉下来,也不走,就那么耷拉着脑袋站着。
她垂下头,自然露出颈脖后的牙印来,云玑抬手轻抚两下。
手下的人缩缩脖子,埋怨道:“师父,你咬就咬了,还留印子做什么,让人看见多不好意思。”
“怎么,别人可以抱,我不能留印子?横竖不好意思的不是我。”
“嗳,还讲不讲理了?”
“我说的就是道理。”
听听这理直气壮的歪理。
不知为何,季恒原该生气才是,此刻却有一点费解的雀跃。
她抬起头,直起腰,气呼呼地把一路都想说的话说了:“师父,你到底要气多久,到底在气什么。不说清楚明白,我怎么知道该如何做才好。若是天地诅咒的事,木已成舟,再气无用。话说回来,既然师父觉得我必死无疑,现在总要待我好些,免得我死不瞑目,到了下面问起来,为何死不瞑目,是因为师父老凶我,多亏得慌。”
“去不了下面。”云玑道。
“啊?”
“修士没来世,去不了下面。”云玑缓了声音道,“好了,回去罢,素娘念叨你好几回了。”
季恒故意问:“那师父呢?”
“明知故问,师父在你面前。”云玑往回走几步,方回首与季恒道,“走了。”温柔的语调与季清遥如出一辙。
难言的酸涩瞬间涌上心头,季恒不禁望向她的背影,好一会儿才赶上了去。
“师父,等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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