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锋上反射出刺眼的薄光,对面的修士毫无防备地盘膝坐着,呼吸平稳。


    顾长宁眼眸轻压,碾尽瞳孔中的碎光。


    锋利的匕首在空气中划出一声轻啸,刀尖抵在对方白皙脖颈的前一秒,阖目的沈月庭猛然睁开眼。


    手腕传来一股几乎能将骨头拧碎的力道,顾长宁像是感知不到疼,固执地用力,直到“咔”地一声脆响,骨骼移位,手中的匕首脱力掉落在地。


    他另一手却也没停,五指成扣逆风探向她,沈月庭一个翻身,挡住攻击的同时,手腕和胳膊肘合力,把他不安分的两只手压在一起,拧至胸前。


    同时她膝盖猛用力,制住他准备翻身而起的动作,因为过于用力,手肘撞击到他的胸口,只听身下的人闷哼一声,接着克制地咬紧牙,咽下了尾音的颤抖。


    前后不过数秒,沈月庭几乎是整个人压在他身上,顾长宁虽然看上去苍白瘦弱,到底身长腿长,沈月庭为了制止他再反抗,制衡和压制的动作之下,顾长宁整个人姿态扭曲地半趴在地上,长发和半边身子,都沾染上了细碎的枯叶。


    沈月庭这会儿可没心情管对方会不会委屈受伤。


    “这是第二次了。”她冰冷开口,碾压的嗓音如划出撬的利剑。


    说完手肘下压,从他身上借了道力,重新站起来。


    沈月庭弯腰,捡起掉落在地的匕首,看了看,没收了,扔进随身的乾坤手环里。


    顾长宁在她起身许久后,才慢条斯理地从地上坐起来。


    没有因为偷袭而被反杀的狼狈和低迷,顾长宁半佝着脊背坐着,衣衫头发散乱,但他却在笑。


    视线微垂,红唇扯开,肆意而无所顾忌地笑。


    无声无息,却又足够笑得让人头皮发麻。


    沈月庭冷冷站着,和他对峙。


    顾长宁阴晴不定,即便实力是真的差,她也不会自负到一点不防备。可暗中防备,预防着是一回事,他真敢对她下死手,就成了另一回事。


    “你脑子里除了杀掉我去领功,难道装不下其他事情?”沈月庭有点郁闷。


    在发现坠崖进入幻境,这片空间只有他们两个人后,沈月庭一直没有想过杀掉对方。


    她从来不崇尚以杀止杀。即使他是魔族,即使他对她怀有不掩饰的恶念。


    如果所有善恶都能简单地用同样的杀戮方法去阻止,那这个世界发展到最后,恐怕只有两种结果。


    一种,世界重归一片荒芜,心中盛不下除却暴力血腥的任何东西,世界终将毁灭。


    另一种,这里将变成一个伪善的国度。掌握最终话语权的人以伪装的“善”做利器,放肆扫平他们所定义的“恶”。


    当然,沈月庭也不觉得自己足够圣母。


    她不杀顾长宁,最重要的原因,是她从顾长宁身上,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如果当年不是师父出手,把她带回松芑派,她不可能是如今的模样。


    一念便能成魔。


    沈月庭想到这,缓了缓情绪,整理衣摆再度坐在地上。可当视线扫到顾长宁随意落在腿上、姿态扭曲的右手时,沈月庭立马讪讪地避开眼。


    刚才那一下,她也是气狠了,直接卸掉了他的手骨。


    前面压制他时有多凶,这会儿安静坐在地面上的沈月庭就有多温和。


    她动了动快冻僵掉的脸,抿出一个笑说:“你应该多想想以后,就算你刚才成功杀掉我,幻境现在的情况,你会更不容易离开这里。”


    沈月庭回忆当初师父对待她的态度,柔声和他讲道理。


    对面的魔族抬起了头。


    接着,无所畏惧地避开目光,轻淡撒下一句话:“那就死在这里好了。”


    语气极其无所谓。


    也堵住了沈月庭准备好的全部后续说教。


    “……”


    “如果你真甘心,坠崖之前,又何必追杀我抢着立功?”


    顾长宁抬起眼,很奇怪地看了沈月庭一眼:“那只是你以为。”


    我以为什么?


    如果不是为了抢功劳上位,用得着那般拼死拼活吗?明明就是个魔族小喽啰,魔力也不高,难不成他还有没被她看出来的隐藏实力?隐藏身份?


    就装吧。


    沈月庭撇嘴,坚决认定他就是死鸭子嘴硬,被戳穿了不愿意承认。


    她撇完,朝他伸手。


    顾长宁眸中的警惕再次炸开,可下一秒,警惕散开,又像是有了期待,顺着她的动作抬手,漆黑不见底的眸子看着她,像是要亲眼见证沈月庭即将对他施加的酷.刑。


    “另一只。”沈月庭眼皮下耷。


    这一次的动作迟迟没到,她干脆主动,无视掉顾长宁后缩拒绝的动作,把他受伤的胳膊拉到眼前。


    “顾长宁,你在魔界有亲人吗?”她摸索着他骨骼的位置抬眼看他。


    顾长宁抿了下唇:“没有。”


    “朋友呢?能为你出生入死的魔族?”


    “没有。”


    “喜欢的魔族?单恋?暗恋?”沈月庭继续道。


    身前的魔族气息已经越来越冷,他抿紧了唇不想开口,但眼前的女修却像是很期待,灼热的目光跳跃着,等待着他的答案。


    两人的距离过于近了,他甚至能闻到从她身上传来的淡淡香气,像雨后山涧边的细碎野花,味道极淡,初嗅是雨的寒,后味却又有微微的甜。


    他对上她的视线:“如果揭别人的隐私伤疤能让你觉得有成就感,那我可以告诉你——”


    “咔嚓。”


    正骨,接骨,完成!


    顾长宁的目光稍顿。


    “告诉我什么?”沈月庭又捏了捏他的手骨,感觉没问题,才问道。


    “没有。”


    顾长宁的声音再度刻薄。


    他推开她的手,身形九十度扭转,不合作的态度显然没办法再问出刚才的答案。


    行叭。沈月庭拍拍手,决定也不和他再多说了,反正能表达的都差不多了,主要还是靠顾长宁自己领会。


    沈月庭走回之前的树下,盘膝,继续闭目打坐。


    而她没发现,留在原地的顾长宁蜷缩住颤抖的手掌,视线停留在之前沈月庭触碰过的地方,久久不能移开。


    他以为,自己早没了心,除了恨,再不会挤出多余的情感。但那一刻,他还是感觉到了,心房处微妙的颤动。


    可偏偏,她是沈月庭。


    林间有冷风拂过,顾长宁缓慢闭上眼,唇角有笑,笑意却透出几分怆然。


    天生的天灵体质,稀有难得,千年之间,世间只出现过两个天灵体质。


    一个,是当下耀眼如星辰的松芑派沈月庭。


    入门引气只需半日,试炼大赛一朝成名,刚破百岁,已经有望跨过金丹后期,迈入半仙之列,这是普通修士三百岁都不敢想的事情。


    她是天之骄子,是修仙界一代新星,众星拱月也不过如此。


    另一个,却是百年之前樾一宗的内门弟子——修士顾长宁。


    沈月庭身上的所有光环,他都曾享有过,甚至更甚。


    一百零一岁,顾长宁正式突破金丹,成为元婴期修士。


    一百七十岁,接连突破三大境界,至化神前期。


    二百五十三岁,化神后期巅峰,几乎所有修仙界弟子以他的修炼进度为努力目标。然而,就在他即将突破至合体期时,仙魔间爆发一场小型的征战。


    他带领本门弟子前去支援,却没想到,一切都是阴谋,一场魔族针对他的阴谋。


    顾长宁想到这,无声冷笑的同时,心口的压抑浓得几乎遮不住。


    ‘樾一宗弟子顾长宁和魔族同谋,背叛师门,罪刑理应当诛,为师念及这些年的师徒情谊,饶你不死。但以防你日后走入邪道,继续为恶,死罪可免,惩罚却不可少!’


    那是师父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和戒律崖的冷风一样,刺骨冰寒。


    灵骨一点点从体内剥离,碾碎,发自灵魂的疼痛让他止不住的哀嚎。


    鲜血将戒律崖行刑的玉石染成了绯红色,那一刻,他虚弱地睁开眼,却只看到一张张冷漠无情的脸。


    樾一宗能成为修仙界第一宗,荣光是他赋予挣得的,可最终,换来的只剩一句——“理应当诛”。


    直到那一刻他才明白,他于樾一宗,于师父师门来说,不过是一个工具。


    一个无用时,可丢可弃的工具。


    只需要一百年,修仙界便再无他的容身之所。修士顾长宁,就算被人提起,也无人知晓他的曾经的身份,那些光鲜的、阴暗的、可笑的过去,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


    ……如今的沈月庭,不过是下一个他。


    他怎么甘心,让修仙界那些人,再如愿一次?


    他要亲手毁掉她,然后,带着对修仙界、对魔界的恨,一起下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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