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弟哭了,哭得很大声——这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


    陈群没想到他仅仅离开一会儿,从弟就会哭得稀里哗啦,连忙迈开小短腿朝着小木亭那边跑去。


    成人的一步可抵他的三四步,等陈群慌慌张张跑到小木亭前时,叔父陈谌已经抱着小从弟,正温柔地哄着。


    陈忠泪痕满面,婴儿肥的脸色是惨不忍睹的鼻涕泪水的混合物,陈谌用袖子给他擦了去,没注意到陈群一瞬间抽搐的表情。


    “叔父……”陈群站在亭中无助地看着若无旁人哭泣的小从弟,满脸尴尬。


    陈谌冲他招了招手,等陈群走到膝下,摸着他的头询问道:“阿正不喜欢从弟吗?”


    陈群连忙摇摇头,只见哭得正欢的堂弟慢慢停止流泪,一双泪光盈盈的眼睛中仿佛点亮了明灯:“从兄········”


    “不要怪兄长……”


    稚子面犹带泪,却讨好似的蹭了蹭父亲的衣襟,只想给无措的堂哥打好掩护。


    “方才…我不小心摔倒在地,从兄还没来得及过来。”


    说罢,他还拍了拍自己胸前的衣服,上面除了日常污渍,连一颗尘土也不曾有。


    陈谌哑然失笑,将他从大腿上放下来,“阿父并非怪阿正。”


    “阿忠要快些长大,才能天天和从兄一起玩儿。”


    陈群听明白陈谌的言外之意,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委婉的话反而有鼓励的意思。


    陈忠满脑子的“从兄不和我玩”,就变成了“我想和从兄一起玩”。


    陈谌两只手各牵了陈群和陈忠,领着他们到膳厅走去,“午时已至,去吃些饼吧。”


    古人并没有一日三餐的习惯,尤其是对于家境清贫的人家来说,一日三餐想都不敢想。


    但是陈谌疼惜孩子,更何况今日张氏带了一篮没有煎过的面饼,给正是嘴馋的小孩子垫垫肚子极其管用。


    陈忠扬起圆嘟嘟的脸,兴奋地问道:“世母的面饼?”


    彼时陈忠看见膳厅里正在忙活的张氏,竟然一蹦三跳地上了不高的台阶,举起两只手扑了过去。


    “世母!”


    “阿忠,想不想吃面饼啊?”张氏也别喜爱孩子,又是贤惠能干。


    陈群敏锐地感受到张氏不时投放到自己身上的眼神,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阿正以前也甚是喜爱与我搂搂抱抱,可惜不知为何,近来生分了不少。”张氏看着一心一意啃饼的两个孩子,颇有些感慨地对着陈谌说道。


    陈谌答道:“阿正早慧,或许更爱独处。也有可能是近些日子兄长爱带他出门的缘故。”


    张氏怅然道:“党锢之祸,许多士人无妄受灾。你兄长虽偶有出仕之意,但都不敢如愿。”


    “大族出仕,免不了牵连族亲。我亦与兄长一心,暂时不愿出仕。而今虽然家境落魄,但尚能维持。”陈谌看向面前朴素的面饼,反而觉得粗茶淡饭,已经习惯了


    他半晌不再说话,似乎是在沉思。张氏也不好打搅,打了个招呼便拉着两个孩子去前院散步。


    “世母,‘党锢之祸’是什么?”陈忠拉着张氏的裙角,好奇就问,不见张氏微变了颜色,不知该如何回答。


    陈群拉了陈忠长辫,将他的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陈忠被骤然一拉有些生疼,皱着一张小脸道:“兄长拉我?”


    陈群只好换个话题安抚他:“阿忠什么时候来我家里玩?”


    陈忠第一次被堂兄邀请,大抵是有些受宠若惊。他忘记方才陈群还有些嫌弃他,顿时连跳几下,抱住堂兄,一边用脸蹭一边开心道:“兄长,今天去!今天去!”


    陈群不回答他了,转头看向张氏:“阿娘,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张氏拍了拍他的脑袋,责怪道:“你啊,就知道骗人。”


    “阿忠,天太冷了,下个月来世母家可行?”


    陈忠容易满足,连连点头,答应得可开心了吧。


    待到陈谌走出膳厅,张氏向他说了离意。临走时哄了一会儿拉着陈群衣袖不放的陈忠,母子二人这才离开。


    ——————


    夜寒霜重,月朗星稀。


    小屋子里除却一道可怜地缩成一团的烛火,真就是黑水一般的沉默。陈群在布衾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他在脑海里数着秒数,脑袋里回放起现代学生们的音容。


    扳着指头算日子,今天正好有他的一节课。


    陈群侧过身子来,听见了几声响动。他凝神一听,却又没了。


    穿了鞋轻手轻脚走到门口,不发出任何声音打开一条缝隙,只见后院里的玉兰树在亭中投下一滩积水,空明澄澈。


    其余屋子里一片黑暗,独独膳厅里隐约还亮着灯。


    他小心地探出身子,踮起脚尖走到膳厅前,冷不防听见一道叹息声。


    那叹息声沉厚悠长,就像是从亘古的地底里传出。陈群凑进去往屋内一看,叹息声和幽光来源于储存炭火的屋子。


    从石板地投射下来的阴影可看得出来,陈寔和陈纪俩人面对面坐在屋子里,应是相视无声。


    一阵寒风吹来,玉兰树的叶子刷刷作响,落下积水。陈群打了个寒战,连连咳嗽几声,惊动了屋里的人。


    “是阿正,外边冷,让他进来烘烘火吧。”陈寔沙哑着声音,猜想是陈群睡不着觉,跑出来。


    祖、父二人一个把他搂到怀里,另一个冷着脸责怪他。


    屋子里又小又窄,陈寔坐在煤堆前不远处,面前的土坑里烧着今早没用完的碳,在绝对安静的环境下发出噼啪的响声。


    陈群望了望回归沉默的陈纪,一时间也不明白他俩为什么要围着炭火发呆。但是从成年人的世界里考虑,极度的焦虑前面,沉默也许也是一种宣泄的方式。


    他拿了跟木棍,动手戳里面被捂得严实的木炭,他一边戳一边还想着,一氧化碳中毒,可不是闹着玩的。


    陈寔看着不安分的小娃儿,那几分低落忽然地消失了不少。他用下巴的胡子扎了扎陈群的额头,此时隔辈更亲的传闻在他们身上也得到了证实。


    “祖父为何叹息?”


    陈群用手挡住被扎得又疼又痒的额头,睁着与从弟陈忠没什么两样的圆眼,也是格外的惹人怜爱。


    他原以为陈寔可能会说“这是祖父和你阿父的事情”,或是默不作声,但是陈寔略沉思一会儿,低声说道:“是今日客人到访的事情。”


    “司徒公杨赐?”陈群只听说司徒杨赐来拜访陈寔,故而也这么问了。


    陈寔摇了摇头,继续答道:“是昔日孔都尉之子孔融。”


    陈群故意作一脸疑惑,“孔融也拜访祖父了吗?”


    陈寔摸着他的头,制止住陈纪要抱陈群睡觉的动作,反而把他搂得更近,话也听得更清楚了。


    “孔融的兄长孔褒死了。”


    朝纲被奸臣霍乱,忠臣重臣的死就如鸿毛一般,几乎日日都有。“孔褒”这个陌生的名字进入脑海的时候,陈群没有任何惊讶的反应。


    陈寔细心地给他解释道:“孔融,你知道。孔褒是孔融的兄长。”


    “他为什么会死?”


    陈群继续问道。


    陈纪长叹一息,打断了祖孙俩连贯的对话,“阿父,阿正也听不懂,何必说与他听?”


    “这些事情,他现在也不适合听。”


    陈群下意识地看向陈寔,想看看他是什么反应。对方像是一尊石像,动也不动。


    陈群于是就说:“是与之前的‘党锢之祸’有关吗?”


    陈寔满足了他的好奇心,把他想知道的事情告诉了他。


    原来张俭为中常侍侯览所记恨,逃到孔融的兄长孔褒家中。因为孔融年仅十六岁,张俭认为孔融年轻,并没有告诉他自己的处境。


    孔融看见张俭处境窘迫,于是好心收留了他。


    可惜,后来事情泄漏,自国相以下的人,都秘密的压下此事,张俭得以逃脱,可是孔褒、孔融则被逮捕入狱。


    孔融认为收容匿藏张俭的是他,因此他应该获罪。可孔褒自览罪责,朝廷因此处死了孔褒。


    今日一早,司徒杨赐拜访陈寔,两人相谈,杨赐道出了内幕。


    因为这件事情,陈氏父子也再一次认识到了如今朝政的昏暗。今日相望无言,也许也是因为这种现象令人麻木了。


    陈群不欲多说什么了,却听许久不愿作声的陈纪道:“士人不愿出仕,多是怕累及宗族,我想季方应是与我一般。”


    此话陈群今日已经在陈谌那一道听过了,故只觉得惊奇。


    “阿正听得懂,”陈寔打断了陈纪想要继续说的话,一家人,都有着共同的理念,说太多,反而觉得伤感。


    陈群抬头时恰好对上陈纪清亮的目光,对方下颚弧度优美,此时朝着他缓缓勾起唇角。


    “是我忘了。反而叫他藏拙。”


    陈寔笑着从身边拿来已经灌满了水的炊炉,三脚架跛着只脚,却架得稳稳当当。


    陈群被陈纪抱着送回到原来的小卧房里,叮嘱他夜里凉,勿要到处乱跑。


    陈群想,夜里凉,可屋里暖,是这个名叫“陈”的屋子,纵然彻天彻地的寒冷,也无法凉了心。


    乱世之前,哪有不下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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