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方至,房子轮廓显得粗厚而模糊。
街道狭窄仅融一辆马车通过。陈群沿着街道边缘孑然行过,车轮声咕噜作响,在他的身后响了起来。
少年郎君的身影在黑暗中显得尤其修长挺拔,如此迟了,也引起他人的注意和疑惑。
看起来很是宽敞豪华的马车几乎占据了整条街。陈群听见马车的声音,不着痕迹地朝着边上让了让。
马夫长长打了个哈欠,然后用马鞭鞭挞已经有些疲倦的马,夕阳欲颓,一切都似乎染上了几分倦怠。
坑洼处的水滩被骤然提踏的马蹄踩得四散飞溅,污水在素净整洁的裙摆处晕染出一层一层黑花。
陈群抬脚慢了一步,自然没能躲过去。
他微微低头不是很清晰地看见那些花儿,驾着马车的车夫连忙道歉说:“牲畜无意,弄脏了小郎君的衣服,着实抱歉。”
陈群看向慌张的马夫,压抑下去衣服被弄脏的那几分怒气,温和安慰道:“无碍,老伯不必向我道歉。”
他不愿因为小事而起了争执,况且时辰不早了,若是再耽搁,等天完全黑了,便是难走了。
马车渐渐远去,陈群没有留意到本来在急匆匆赶路的马儿被马夫忽然勒停下来。
那老伯下来,健步走到陈群面前,欲要冲他抱拳行个礼,陈群连忙阻止他,问是何缘由。
那老伯精神抖擞了许多,陈群只能看见他脸上仍然很是明显的褶皱,好像每一层褶皱都夹着一分笑意。
“我家主人为牲畜糟蹋了小郎君的衣服而深感歉意,见天色已晚,希望小郎君能搭乘我们的车马以作为我们对小郎君的补偿。”
陈群沉默一会儿,那老伯又继续说道:“我家主人是一番好意,希望小郎君莫要推辞。”
“并非我执意推辞。只是我去往许县,或许与你家主人不同道。”他说道。
“我家主人欲回长社,虽不同处却同道。小郎君上车吧。”
见话如此,一起这样恳请,陈群也不好拒绝,便点点头跟着老伯来到马车旁。
陈群看向黑灰的车幕,低声道谢说:“多谢阁下美意,陈群谢过。”
说罢才扶着横木进入车厢之内。
因为天已经黑了很多,陈群只能勉强分辨出自己面前坐着的车主人坐姿端正,身姿俊挺,应当是一个青年人。
那人在他进来之后便看不清表情,陈群与人不熟,只是萍水相逢,因为小事而有了亏欠与被补偿关系。
他盯着自己的双手发呆,长袖遮掩住手指,蜷缩在其中。陈群眨眨干涩的眼睛,只听对面的人忽然发了话,轻声询问道:“你可是纪公之子陈群?”
陈群如实说道:“在下正是陈群。”
“在下冒昧,可能询问阁下名讳?”陈群看向隐身在黑暗处的青年人,面上隐隐露出几分不易察觉的期待。
“在下钟繇,字元常,长社人也。”
“原来是尚书郎,久闻公名,今日得以一见,乃陈群之幸。”
陈群并没有对钟繇说太多赞美的话。他曾多次听闻钟繇美名,其与荀彧的子侄荀攸结为挚友,便也与荀彧相交。陈群本可早些认识钟繇,只是不太凑巧的是陈群刚刚进书院之时钟繇已经举为孝廉。
而此时的荀彧还未成年,没有达到被举孝廉的条件。
钟繇笑道:“听闻你素来雅正,想是不爱客套。不知可否问你从何处游玩,傍晚才归?”
钟繇虽有官位而且比他年长许多,却如同同龄好友,只有把臂而交的亲厚。
陈群赧然,低声道:“拜访挚友,在亭中博弈忘了时辰,恐长辈担忧,这才慌然而归。”
“挚友相谈忘了时日乃是常事,纪公想来不会怪你。”
陈群的左手有些不自然地搭上膝盖,默默用指甲扣住自己。
如此尬聊,简直尴尬地能够扣除三室一厅。
他做不到像某些人那般口若灿莲,只是用自己的温和态度缓和着气氛。
“君可听闻段颖自杀之事?”
陈群骤然抬眼,面上表情松动,露出几分不由衷的惊讶。
今日他还与荀彧说起这件事情,段颖被司隶校尉阳球劾,与王甫一同下狱。宦官集团并不会有什么本质上的损伤,段颖必将成为一种形式上的牺牲。
不曾想消息一个接着一个,仅仅半天,就有了段颖畏罪自杀而死的消息。
不知道是段颖王甫下狱的消息传播得太过慢,还是事发突然,太过震惊。
“听您说起,我才知道。”陈群说道。
“听说君对事情常有辨析理解,不知此事,你有何看法?”钟繇沉吟片刻,才低低说出。
朝廷之事本来是又不得陈群这个尚且还在读书的学子来谈论,但对方闲聊之中随口一问,陈群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可。
“公所问为宦官?”
陈群垂下眼睑,低声询问道。他的呼吸声与黑暗的车厢融为一体,默默铺泻而出。
钟繇道:“段颖畏罪自杀,此时便不了了之。若说没有幕后之人从中作梗,令人不可置信。”
“历代天子小而孤,大权旁落,外戚与宦官交替而专权,乃是皇权衰落的象征。然皇权衰落,现在朝政由宦官把持,难道唯宦官罪耶?”
少年的声音清澈而干净,然说到最后竟然有几分刻意压低的嘶哑。
“如今许多士人遭受终身禁锢,朝廷之事更是缄口不言,激浊扬清之人少有,足见正气之微弱,恶浊气之猖狂。”
坑洼不平,马车颠簸,车幕荡扬,光线明灭之间陈群看见钟繇眼中的点点光辉。
“朝廷之事确实不宜私论,君莫多言,横遭祸患。”钟繇又是激动又是失望,妄议朝政乃是如今施加与士人的罪行。
此番言行如若传出,不知会招来怎样的祸患。他主动引起少年的议论,从一个角度看来,也是对他的一种伤害。
陈群听了此话,轻轻笑道:“我知,只是我信尚书令为人而已。”
钟繇欣然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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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戌时,钟繇一路送陈群到府门不远处。
与他道谢而别,未走几步又闻身后传来脚步声。身后的马夫将一盏小型提灯送来,“天黑路滑,还请小郎君拿上。”
陈群的目光转移到马车横木上挂着的不知什么时候点起的几盏提灯,照亮了前后的道路。
心里流涌上暖流,昏黄的灯光将他整个人笼罩在内,无形之间也传来一整圈暖意。
他将提灯接过,冲着马车的方向深深作了一揖礼,陈群知道钟繇拉开车幕正看着他。君子赠礼,素来不值当故作推脱。虽相识不长,然拳拳关怀,自然只能接下。
陈群转身而去,直到车轱辘的声音远去,他才走到家门前,门未完全关紧,是家人为他留的门。
大宅子里还是灯火通明,陈群的一身疲惫不然被这暖暖的灯光洗去。
前院里,他像往常一样一回家就朝着膳房走去,在门口显然看见张氏坐于桌边。
听见脚步声,妇人回过头来,顿时露出喜色。
“阿正回矣!”张氏走到他面前,将他手里的提灯接过,拉着他坐到桌边用湿润的素帛净手,将桌子上用竹罩罩住的饭菜拿出。
“尚有余温,快吃吧。”
“外出访友何故归来如此之晚?你祖父担忧,未曾睡下。用完膳后便去向祖父交代吧。”
陈群点点头,拿起箸夹起碗中的菜肉,匆匆下肚,却不觉狼狈。
待用完膳便去后院,祖父屋内乌黑一片,显然没有点灯,人也不在。
相处甚久,陈群记得陈寔平日里最爱待的几个地方。眼下夜黑风高,莲花池是不会去了,便是在书房读书。
他从走廊走到隔院,果见书房里还亮着灯。
书房里典籍陈列,书画挂于四墙,书香墨气浓郁。老人一身文士长衫,博带广袖,风骨俨然。见孙儿前来,不自觉慈爱笑了笑,在案前对他招了招手,“进来。”
“祖父。”
爷孙对坐于木案前,陈群望着桌上的棋盘,不过残局,让陈寔方才看得入神。
陈寔问道:“今日拜访神君,可有收获?”
“神君身体不适不便见客,孙儿与文若兄在院里相谈甚欢,以致忘了时辰。”陈群笑着挠了挠鬓角,看向也是一派盈盈笑意的陈寔。
后者指着桌子上的棋局道:“无妨,只是往后拜访他人只能早到不可误时,否则不单失了礼仪还缺了友人相谈之趣。今日你必然已经明白。”
“孙儿明白。”
“夜还未深,与我手谈几局如何?”
陈群眉间骤然舒展,望着与他志趣相投的祖父,不禁浅浅一笑。
“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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