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入夜,长孙蛮头上的两个小揪揪早就被婢女松开,烛光摇晃,温软的细发垂在两耳旁,衬得一双湿润鹿眼明亮又无害。
长孙蛮高举着那封信,佯做不知,歪着头扬声问道:“阿娘阿娘,这是给阿蛮的吗?”
萧望舒脸上神色未变,“不是。”
“那为什么会有这个东西?”长孙戳着封口上的那枚火漆,“我那里有好多这个,都是阿爹送给阿蛮的。难道——”小人儿睁着眼,欣喜叫道:“这是阿爹专程送给阿娘的!”
指尖一颤,萧望舒松开了手,那页被放下的松香纸轻轻摇晃,随后安然飘回书册。她丢了书,几案上烛火猛颤,将那处深深的月牙印吞入暗影。
萧望舒眉眼冷淡,“我让你默的书可默完了?”
“……还没。”
长孙蛮贼心不死,继续道:“阿娘,你还没告诉我,这是不是阿爹送给你的?”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这只是一封书信,你若真的好奇,可以拆开来看看。”萧望舒淡淡说着,搭在腰上的织毯滑落,她扶着几案起身。
长孙蛮本能地放下了手,“阿娘,你是不是生气了?”
“没有。”
长孙蛮蹬蹬跑上去,拉住她因行走微动的佩玉,好歹是让萧望舒停住了步子。就见煌煌烛火下,她娘低下头,脸色平静的唤了她一声:“阿蛮。”
虽然声音还是那样淡然无波,但长孙蛮敢对天发誓,她娘这个白切黑绝对是生气了!
蛮姑娘心领神会地掏出小棉袄,软软说道:“阿娘,我知道错了。”
说完,她还抱住了萧望舒的大腿,肉肉的小脸使劲往上蹭了蹭,鹿眼纯真,尽是让人又爱又怜的娇憨。
别的办法她不知道准不准,但这个方法绝对百试百灵!
萧望舒果真打消了离去的念头,牵着她的手走回那张堆满书牍的桌案。
“阿娘?”长孙蛮不解。
谁知萧望舒指着那封信,白皙莹润的指甲悬在空中,被案角明烛照得宛如一块璞玉。她居高临下地看着长孙蛮,问道:“很想知道信里写了什么?”
长孙蛮瑟缩了下脖子。她觉得此时此刻的公主娘有些可怕,“不,不想。”
萧望舒莞尔:“刚刚不还闹着要个答案,怎么转头就说不要了?阿蛮,你是我的女儿,这世间少有能将你拒之门外的东西。你若想要,无数人会为你双手奉上。为娘也不例外。”
长孙蛮微愣。
萧望舒又一声轻叹:“可是阿蛮,身份如此尊贵的你,又是否明白哪些东西真正值得你’想要’?”
“我……”长孙蛮噎了口唾沫,小声道:“我想要爹娘陪陪我。”
“可是我们没有办法生活在一起。”萧望舒蹲下身,视线与她平齐,眸色平静,“阿蛮,你很聪慧,你应该知道我们家是不一样的。我们之间相安无事了几年,并不代表以后还会如此。终有一日,你会庆幸现在的生活,不要妄图去打破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
长孙蛮急了,她听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她爹娘势必有一天,会拼个你死我活。
想起书里的结局,长孙蛮万分焦急地抓住萧望舒的手。后者静静看着她,在那双清凌的眼眸下,长孙蛮张了张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
上辈子咸鱼至死,这辈子胎穿后发现自己衣食无忧,长孙蛮重操旧业,继续咸鱼了七年。这些年来,她日日跟平就殿的小伙伴们上房揭瓦,思维早就退化得跟小孩儿一样天真。
以至于如今,她一时半会儿想不出什么更好的话。
长孙蛮硬着头皮,道:“可是,你们是我的父母,是我最亲的人……”
萧望舒打断了她的话,“国将不国,何以为家?我先为萧氏公主,而后才为你的母亲。十三州战火连天,数万百姓颠沛流离,他们是我的子民,亦是我该庇佑的孩子。他们或许没有出众的本领,能够领导国家走出困局,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们仍然是这个国家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你每日吃的点心、喝的羊奶、穿的衣裙,皆是这些百姓日复一日辛勤劳作得来的。他们为朝廷缴税,为江河修缮堤坝,为萧家守住七零八落的疆域。这是他们对国家的真心,我不能愧对天下百姓。”
“可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她抿紧唇,眼珠黑黑的,映出两抹跳动的烛火,“退一万步讲,就算是为了你,我也断不会与他同席而坐。阿蛮,长孙氏狼子野心,天下共赏。他们现在按兵不动,只是在等罢了。”
“在等,在等什么……”
萧望舒轻轻一笑,“在等一个,一击必杀的机会。”
长孙蛮打了个寒颤。她呆愣愣的模样让人怜爱,萧望舒不由缓和着语气,轻言道:“为君者,称孤道寡,凌驾万人之上,生杀予夺只在一念之间。这是无数人渴求至极的权力。阿蛮,你现在还小,你可以不用明白。但你心里要清楚,我们这种人,什么都不缺,惟有真心最难得。”
……
大概是这么些年来,头一回接触到残酷的现实,长孙蛮夜里就病了。
先开始是惊梦,哭醒过来后又抽抽噎噎,没一小会儿就起了高热,直吓得春娘连忙去请府里医工,又让人去禀报萧望舒。
宫内出行不易,万俟葵没打算太早回去,正要侍奉萧望舒寝眠时,春娘派的人来了。萧望舒靠着软枕,手中的一页信纸已是摊开了小半宿,信封上还残留半边青黑的兽形火漆。
万俟葵不慌不忙地取来玄鸟令。这是萧望舒的令牌,见令如见人,亲卫持令才可夜入宫闱,去请太医院的人过来。
待外面的人散去后,万俟葵轻叹口气,有些不解的问道:“殿下忍了多年,怎么今日就没忍住呢?小郡主孩子心性,与父母亲近实属自然。再者您同她说了这么多,她也未必懂得您的苦心。”
萧望舒折起信纸,递给她,示意就着烛台烧了。手掌心上惟剩一面信封,上书“燮启”。
十三州天地里,能让燕地斥候跑废五匹骏马的,除了兖州驻军大将逢燮,别无他人。
信纸被扔在香炉里,万俟葵用金签拨弄了两下灰烬,确保再无痕迹后,才盖上坐金兽。她皱起眉轻声说着:“兖州地处五州交界,虽然不比幽、凉等地为边防要塞,可也是兵家必争之地。燕侯为避人耳目,派人从并州绕道河东。若非司隶部边军中的暗棋警觉,拦截下了这封’请士书’,只怕没几日……”
“逢燮不会。”萧望舒阖上眼,额角传来的刺痛让她不禁蹙眉,“逢家世代忠于皇帝,他又是个最讲忠义的将才。况且萧家尚有天子坐镇宫闱,只要陛下还在,他便一日不会反。”
万俟葵控制着力道为她轻揉额角,“也是。若非如此,幽州那边也不会等了这么多年。”说着,她又叹气道:“小逢将军的死讯已传回外宫,下面递的折子一茬接一茬的,可陛下缠绵病榻,根本不理会国事。这封兖州传来的军报压了快一月了,燕侯如此行事,也是找准了时机一举攻心。”
数月前自青州刺史被杀,各地流寇趁机作乱,从高密一路向西往兖州而去。逢燮之弟领命出兵,却被人用同样的手法暗杀于营帐内。虽然后来寇乱平歇,但一传十、十传百,人人皆知青州出了一个青衣军,专杀为昏君卖命的朝廷大臣。
萧望舒按住万俟葵的手,示意停下,淡淡道:“追封其为安东将军,再厚赐逢家诸人。至于青州刺史一事,陛下既然无心朝政,就暂且让他卧床养着吧。擢令逢燮暂接青州军防,告诉他,清理掉那些不安分的心思。”
外头隐隐约约的闹腾声渐渐消了,萧望舒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告诉小庭院那边,明日的平就殿不用去了。让她好好歇一歇。”
万俟葵轻声应下,接过她手里那张捏皱的信封,伺候着人睡下,又吩咐婢女去小庭院传话。
……
长孙蛮这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天蒙蒙亮时,她的高热便退得差不多了,整个人缩在被窝里,耷拉着眉眼。春娘看着心疼,又拢拢帘子,将微亮的光线挡在外面,“郡主,今日不用去上学了,您再睡睡吧。”
这么一睡,就睡到了前院扈从递来的书信。口齿清历的书侍捧着信展读,说她爹已经到东都洛阳,或许明晚上就能赶到长安。
长孙蛮当即垂死病中惊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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