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无妄带人走了,却留下了一堆烂摊子。
先不说两方人马不久前才拼过刀子。就说这两大阵营的头头,互相看不顺眼的事,早就由来已久。
这边何错刚一收剑,王野就夹紧马腹,半分从马上下来的意思也没有。
激得何死士猛振剑锋,冷喝道:“识相的,赶紧滚下来。”
王亲卫肃着脸,理都没理会他,缰绳一拉,马儿扬起蹄子就要往前奔。
呼啦啦。死士们冲了过来,瞬间围住了马上的亲卫们。
“滚下来!”
“爬远点!”
“奴颜婢膝,下来!”
“狗仗人势,让开!”
一时间,场面极其热闹,其中穿插刀剑声、马叫声、怒骂声。即使长孙蛮再心头惴惴,无暇管顾,也不得不感慨好一出大戏。
但她好歹记得清这场追杀的来由。小姑娘左右看了看,瞅准被砍得不成样子的马车,艰难万分爬上去,吸了口长气,高声朝两方头头呼喊道:“两位,你们吵完了吗?”
势均力敌正吵在兴头上的两人异口同声道:“没有!”
长孙蛮一时语塞:……那我走?
幸好两人拥有专业的素养。扭回头再吵吵两句,终于反应过来刚是自家小主子在唤人。
王野扬起手,何错振了振剑,两边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殴打的站起身,比划剑的收起剑,扯头发的……缠成死结一时半会儿解不开。
“郡主。”两位头子中气十足地吼了一声,路旁密林霎时飞出一串惊雀。
长孙蛮举起小短手,扶额叹息:“你们一向不对付,我能理解。不过使脾气也要分分场合地点,好吗?”
小姑娘脆生生地叹口长气,活像个七老八十的老学究。
她点了点王野,道:“王叔,不是我说你,我爹都亲自过去了,你还跑上去凑什么热闹啊。我知道你担心阿娘,可我也担心哪。俗话说关心则乱,我们刚经历了一场追杀,都还不知道后面会不会再有追兵,你倒好,现场表演了一出精武行。你一向谨慎,不会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王野愧疚地垂低了头,他的确冲动了。殿下被贼人掳走当然可恨,但独留体弱的小郡主,更是不该。
他沉声道:“郡主,属下立刻命人撤离此地。”
何错抱剑倚在一旁看笑话,眼里是浓郁的嘲讽。
长孙蛮一扭头,就看个正着。她站在车辙上,按住王野肩膀,悬空倾着身,贴过去使劲拍了拍何错的剑。
这一举措把两人吓得不轻。
何错赶忙站直身:“郡主小心!”
王野也伸出手,把长孙蛮抱在怀里,“郡主!不可如此胡闹!”
长孙蛮招手让何错过来,皱起小眉毛,严肃道:“何叔,我爹让你保护我,没让你跟人茬架。你在这儿打过瘾了,待会儿来追兵了怎么办?要是再来个追兵,一不小心把我掳走了……”
何错立时冷下脸,再也不见吊儿郎当的神色,“郡主,属下知错。属下立刻准备转移。”
长孙蛮松口气,一手拍拍何错的肩,一手又拍拍王野的臂膀,满怀欣慰道:“孺子可教也。”
何错:……?
王野:……?
完全没意识到不对的长孙蛮又指挥起来,“那个,该收拾的都收拾了,咱们一会儿就进林子去。留两个人在外面盯着动静,以防我爹他们回来后找不到人。”
人小言轻,众人站在原地面面相觑,各自朝自家领头看去。却见两位大统领立在那儿,没有半点反对的意思。
何大统领脾气不好,还拔剑低喝道:“谁的耳朵不好使,我来给你治治。”
死士们如鸟兽散,亲卫们默默收起兵器。
大家都是千年的狐狸,在清扫痕迹这点上,花样百出。不一会儿,余下两个暗哨后,一行人竞相遁入密林,消失得无影无踪。
……
大概是伤兵太多,再加上已经完成了任务,骑兵们心思松懈,并没有走太远。
他们停在一处密林中。
骑兵头子左右环视一圈,吩咐人下去安营。他动了动胳膊,散乱如云的鬓发滑落,粗砺大掌一撩,露出了美人沉沉昏睡的芙蓉面。
校尉跟在身旁,不自觉看愣了神。他吞咽两声,忍不住赞叹道:“罗将军,这就是长安那位嫡长公主?果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儿……”
被唤将军的罗猛冷哼一声,眼里却流露出贪婪的欲望。他不断抚摸着手心秀发,只感觉像握着一匹绵软冰凉的上好绸缎。
渐渐地,罗猛呼吸急促起来。他猛一抬头,厉声喝向校尉:“让安营的人动作快点!”
校尉也是男人,自然明白将军想干什么。可更重要的,还有刺史王岳压在头上的铁令。
“将军,刺史大人交代了,务必要把人尽快带回冀州。而且,刺史似乎不想为难……”
“费那么多话干什么!老子让你去你就去,再多说一句话,老子废了你!”
罗猛凶神恶煞地说完一通,抱着人下马。
营帐才刚扎了一半,他已经等不急了。罗猛粗着声音,命人原地休整,一刻也不肯多待就扬长而去。
左右围观的士兵们拥上来,你说一句我说一句,互相劝解校尉。等一番畅谈终了,年长者拍拍校尉的肩,叹道:“唉,咱们将军就是好这口,您也别上纲上线了。刺史大人又如何?在军营里,还是咱们将军说了算!”
校尉忍下胸口那阵郁气,愤愤朝树林望了那一眼。
真是可惜了!
好好一个美人,居然被罗猛那样的大老粗给……
“嘭——!”校尉的神思猛被打断。
士兵们迅速警戒起来,当即四散拿起兵器,校尉也连忙奔向战马。他们是骑兵,只有在马背上才能发挥出最大优势。
只可惜晚了一步。
突袭而来的长刀斩落马头,校尉摔在地上,尘土飞扬,兜头蒙了一脸。他仓皇失措地抬起头,看见高扬的马蹄从鼻尖蹭过,紧接着,狠狠砸进他脸旁的泥土里。
黄昏交际,炽烈的冬阳从天幕滚落,带来一片金灿灿的光芒。
男人坐在马背上,颔尖雪白,薄唇艳艳。他手中窄长的乌金刀顿在半空,刃尖滴血,像黑暗中的狼,死死地咬住了猎物。
“人在哪里?”
在死亡面前,校尉终于认出了男人。之前经历的一场大战还历历在目,恐惧从心底爬起,他颤抖着手,指了指那方幽深的树林。
“将……将军,去那儿……长公。”最后一字,淹没在校尉被割裂的咽喉里。
“咕噜咕噜”几声,血水剧烈喷射,眨眼间染红了男人胯''下骏马。
他低眼,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头颅。
“清扫此地,一个不留。”
“是!”
跟随而来的三十名死士领了命令,手下功夫更加狠辣。
猛然间,散过一道浓重血味儿的风,得闲的死士凝眼望去,只看到君侯的背影消失在林间。
……
林间茂密,只有一条被人踩出来的小径。荆棘交错分布,罗猛顾着怀中美人,走得很是小心。可他到底是个粗人,没走几步路,手臂上垂着的乌发就挂住了杂枝。
头皮扯动的疼痛感,终于将萧望舒从昏迷中惊醒过来。
罗猛粗中有细,不然也当不上一营之长。萧望舒醒来的那一时刻,他就发现了异动。
周围杂草虽多,但也灌木林立,是个天为被地为席的好地方。罗猛忍住濒于崩溃的欲望,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将怀中美人放在草堆上。
“长公主……美人儿,老子,我乃冀州守军骑兵营的罗猛将军。你不要担心,我这人虽然看起来粗鲁,但向来怜香惜玉,只要你……”
萧望舒不是未经人事的少女,自然明白等待她的会是什么。她厌恶至极地别过脸,冷淡的神色不复存在。
京畿大权被夺,依丹阳的性子,恐怕早已传递风声给了司隶部边防。王野人手不够,根本无法脱身去搬救兵。再者说,就算搬来了救兵,这会儿功夫也是来不及的。
萧望舒闭紧眼,深深吸口气,胸口的钝痛感逐渐加剧,像足尖下踩着的利刃,痛楚几乎将她全身的力气抽走。她只能蜷缩起手,用指甲掐入掌心,以图最后那份清醒。
事已至此,似乎除了一死,再也没有其他办法能免受这场横灾。但她不能死。萧望舒想,在很久以前,她就不单单是为自己活着了。
她得活下去,她还有许多的事没有做,她不能就这样死去。
窸窸窣窣的衣带拂过枝桠,盔甲沉沉坠在地上,静谧林间,那阵粗重的呼吸声被无限放大。
萧望舒猛然睁开眼,死死盯着罗猛,趁他取下最后一件护甲时,她拼尽全身的力气,把人推开,挣扎着往后爬去。
罗猛勃然大怒,他伸手欲抓住她的头发:“跑,你还敢跟我跑!信不信老子把你——”声音戛然而止。
林间回荡着“嗬嗬”粗声,不一会儿就逐渐归于静谧。
“锵。”长刀回鞘。
有人蹲下身,大片大片的织金白缎落在草间,眼见着惹上尘埃,却无人在意。他只伸出修长如玉的手,轻轻地、缓慢地抬起她的下巴。
乌发散乱的美人伏在地上,她仍然剧缩着瞳孔,惨白的脸上一片死寂。
长孙无妄静静看着她,眼底翻滚着汹涌暗潮。玉肌温凉,他重重摩挲着,良久,蓦然一声冷笑。
如嗜血的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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