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西斜时,文蜀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出来送客:“招待不周,多多包涵。”
送客又送了好半天,寨子里的百姓开始收拾从堂前到山脚下的许多狼藉,刷洗干净,寨子上下二百余户和那些单身投奔的人重开宴席,端上炖菜、炸豆腐、肉饼,大吃大喝吃喝起来。
只有两个人留着不肯走,一个瘸僧,另一个则是二等席上的青衫书生。
文蜀等着吃饭,先见他们:“你这老贼秃,还有什么事?”
葛谨风:这一定是狐朋狗友。
瘸僧只是笑:“让这位孔门子弟先说。”
文蜀看着书生相貌堂堂,虽然是破帽旧衣,却不露窘迫之态,也可称为气概不凡,稽留不肯走或是要献策做进身之阶,或是想要借些盘缠:“好,书生,你请说。”
青衫书生笑了笑:“我有一句良言奉劝寨主。”
文蜀示意他说。
“寨主只管安心经营就好,何必好勇斗狠。我今日旁观,几次都能化解仇怨,各自安生,寨主和相公步步紧逼,誓要折辱朱英,莫非有旧仇吗?”
文蜀:“有数年仇怨。他来登门闹事,你却来怪我不息事宁人?这不就是大儒的脾气么,专挑老实人欺负。”
“寨主不要误会,真大儒见不平则鸣,被各国暴君杀了数位,因此剩下的都是假的。”青衫书生耿直的说:“文寨主和老实人之间如有天堑。”
细妹撑不出笑出声:“嘻嘻嘻。”
文蜀:“哈哈哈哈哈,好,先生好有趣。我这是为家为业。”
青衫书生却说:“人有旦夕祸福,还请寨主多多保重贵体。告辞了。”
文蜀下意识的看了一眼风郎,本来两家斗法势均力敌,事情起了巨大变化,要从风郎等人来此说起:“恕我腿脚不便,不送了。”
葛谨风端详他的相貌,心里也含糊。
黑衣骑士之中的王七弟扛着桑植走进来:“大王,逮回来了。”
猫儿叫到:“这么慢?”
“他从北坡滚下去,找了这半天才从沟里拎出来。”
文蜀扶着头:“他已经被朱英杀了。搁地窖里,过几天把瓢摘了,等我养好伤,趁夜色悄悄去把人头挂在朱英房檐下。”
桑三郎气若游丝:“我还没死。”
干娘捧过来一盘卤牛肉、一碟香油醋、一颗蒜走进来:“行啦,只要还没摘下来,就能保鲜。五姐,吃牛腿补腿,你快吃点。”
那瘸僧眼神闪烁:“寨主,请问闻二叔现在何处?我不瞒你,他哄了我的姘头!那表子跟他相好半年多,拿两份钱。”
文蜀刚夹了一筷子牛肉,似笑非笑:“你把那表子宰了?”
瘸僧:“毕竟不是正经夫妻,况且露水夫妻也是前世注定。她不晓得贫僧是甚样人,这奸夫银妇,贫僧必杀一个。”
葛谨风因为讨厌道士,因此对和尚有些细微的好感,没想到这贼秃将杀盗淫妄酒都犯了个遍,惊的一个劲儿的瞧她。
文蜀:“还轮不到你来寻仇。二叔私吞我六百两银子,截了上山投奔的小孩拿去卖,银子虽不多,破了山寨的规矩,他那颗人头权且寄在脖颈上,就要让他应誓。可这是我的家事,不能留你观刑。”
瘸僧深深稽首:“无量寿佛,寨主真是大智大仁大勇!贫僧回到庙里,必要诵经祈福。”
总算打发走了贼秃,葛谨风依旧没有食欲,偷瞄她的大腿,隔着裤子也能看见包扎的痕迹:“道难,和尚都这样吗?”
“他就是个贼秃,度牒是自己做的假货。”文蜀吃了几片卤牛肉,拿热腾腾的烙饼卷着吃:“他那腿是好的,白天装瘸,夜里穿房越户是个灵便的飞贼,还会刻印、配钥匙撬锁,官凭路引文牒各色文书都仿照的好。老贼秃一封文书就唬的地方上拿人。你不要惹他,我打得过他,因此他不恼火,打不过他的就得尊称一声大和尚。”
葛谨风索性撂下筷子:……气饱了,我真的气饱了。
文蜀也很气,二叔出去经商时做假账密下许多银子,回来又抓了琴童拿去卖了,自己损失了上千两,还丢人,更可恨的是往齐国的这两条商路是带着二叔走熟的,魏国三府的商路是干娘熟,这当然不能都给干娘打理,信不过。寨子里人手不足,要选一个谨慎忠心、机灵敏锐、晓得各地风土人情还会做生意的人接替二叔,还得自己亲自带着走一趟才行。就连从青龙庄那里赌来的商路,还得自己亲自走一趟,看看谁能担此重任。
气的她吃光了一斤多的卤牛肉,又补了半张饼,端着羊骨头汤喝了大半碗。
……
拿青衫书生下山去,并无人阻拦,背着行囊徒步往仙机县里走,走累了就往火焚的残骸去取水喝。打量残垣断壁中被熏成黑脸膛的神像、被房梁砸破了半边身子露出竹胎稻草的神像:“可惜可叹。可叹你这泥胎草包,有人敬你怕你,有人人账神势,你可晓得自己是天生地养的草芥么?”
打了一桶水,喝了两口:“嗯?”
锦袍客悄无声息的出现:“有何不妥?”
书生在旁边吐口水,拿手帕擦舌头:“兄弟,我喝着有股死人味。”
锦袍客探头往下一看:“确有一个死人,你抓着绳子,我下去捞上来。”
“井壁有青苔,你多加小心。”
锦袍客跳到井里,任凭四周青苔滑腻、石墙平滑无处受力,双脚蹬着两侧一用力,硬生生在石头上踩出两个脚印,把自己嵌进去,用绳子系住了泡胀的尸体,自己一点水面,向上一蹿,扒着井口爬上来,只湿了些衣摆。三把两把将尸体扯上来,往旁边一搁:“就这一个。”
书生不急着验尸,先拿出砚台、笔墨,从锦袍客衣裾上拧了点水,研开笔墨,就着朦胧月色刷刷点点写了一封信:太子失踪事大,此间百姓的生计同样事大。昏君贪官酷吏恶匪苛税如狼虫虎豹,害人甚深。荡平乾坤,自然可见。我请任县尹,整治此地,府尹也可做的。
锦袍客闻了闻风,有些惊异:“你去吃酒了?难得阔绰。”
“去卧虎寨蹭了一顿喜宴,有些好酒好肉。”
锦袍客脸上微微发红:“文道难功夫很俊,长得也美,你看她如何?”
书生沉吟了片刻:“争强好斗,似有宏图大志,所行却背道而驰。对内倒是仁义,并不盘剥。”
锦袍客略有失望,并不吭声。
“天王书信中只说,太子‘漂亮,懦弱,天阉’。前两样人好找,最后一样怕是难以鉴别。”
锦袍客戏谑道:“不知子,莫若父。给我书信给我。葛昆仑若应了,官印文书我都带回来,他若是不应,我打他一顿,咱们再去别的国家。”
书生就独自在残垣断壁中拾了些没烧尽的木炭,拢了个小火堆。就在尸体旁边裹着小毯子将就一夜,等到次日天明时,检点尸体,见铜牌上写着‘东宫童子阿玉’。
……
葛谨风已经三天没在心里骂她了,正按照她的要求,拿了一本《六韬三略》,在旁边读给她听。
听说流血之后眼睛疼,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小太子以前在军中没听说过,权当她在撒娇。
屋外下着雨,白虎堂里开着大门,小孩抓了两只草龟搁在水沟里,比赛游泳。
被抓过来听读书的黑衣骑士和替补们练就了坐直了睁着眼睛打瞌睡的绝技。
文蜀伺候着换了药,仍是半新不旧的一身黑衣黑裤,歪在椅子里,左手把玩着铜饼,练功不辍,右手一颗颗往嘴里扔红枣,试图补血,也压一压早上吃的炒肝和烤羊腰子的味道。眯着眼睛观察,看谁闭上眼睛东倒西歪,一枣核扔过去打醒。
葛谨风:“以天清净,无阴云风雨,夜半,遣轻骑往至敌人之垒…”
角落里的滴漏被潲雨注满,发出了一声轻轻的敲击声。
文蜀:“行了,就读到这儿,五音这一章没意思。午时了,把那俩人都带过来。”
不多时,半死不活的闻二叔和有出气没进气的桑三郎都被五花大绑,跪在庭前雨中。
从地牢里拖出来时被许多人瞧见,一传十十传百,满寨子的人就都打着伞、顶着荷叶簇拥过来。
文蜀微微眯着眼睛,抓着手杖站起来:“风郎,你看他们犯了什么罪?”
葛谨风在婚后已经读了寨子里的十大罪,简单直白:“桑植罪在通敌投敌,给青龙庄引路,为虎作伥。闻二罪在抢掠寨中男女(来投奔的就算)、贪污私匿钱款、对大王不忠、生了二心、在外为非作歹。”也不知道我爹爹知道我在这里称呼别人为大王,他会不会被气坏。
文蜀点点头:“一样不差,你还挺懂律法。你去大点声说一遍,好叫他的亲信都知道。”
葛谨风:你管这叫律法?
琴童立刻过来给公子打伞,公子迈步出门,高声说了一遍。
文蜀拿拐杖撑着,微微有些瘸,但不失威仪:“你们都听见了。闻二,是我的二表叔,自从八年前跟着我,我待他不薄,他对我不忠。桑三,是我的前夫,半年前被我请上山来,半个月前礼送下山,他反而不知好歹。今日取他二人的脑袋,不是为了我泄愤,为的是世间公道、山寨的义气。你二人莫怪我无情,须知法不容情。”
闻二挣扎道:“我可是你娘的表弟!你杀了我,见了她怎么说!”
文蜀冷冷道:“如实说。我富甲一方,一口金刀压四方,她能奈我何?斩了。”
桑三郎只是望着远方,事到临头懊悔迟,如今方知万事成空。
但她抓我上山,只是不杀我,放我下山,就算是有恩吗?
这是世间歪理,人都信。
张三砍一个,王七弟砍一个,顷刻间两颗人头滚落在地。
葛谨风瞧着滚滚的热血洒在黄泥汤一样的雨水中,顷刻间变得棕黑色一团,源源不断的涌出,源源不断的流走。很少,这不算什么,军中触犯军法的士兵问斩时,少则十几人,多则三百人,也曾杀的血染小河,都不如她大腿上的血那么红。
葛谨风默默的想:如果我是个正常的男人——我想起她的大腿时,还会这么不好过吗?
有一个黑衣人从桑树上跳下来,上前两步跪在水里:“古大仰慕寨主的义气,才知道朱英是个龌龊小人,寨主义薄云天,情愿归顺阁下,从此后不敢生二心。”
这正是那日社火上的刺客古大。
文蜀本来看不起他,但腿上受了伤,正需要这么一个人,用一次算一次:“好小子。当日龙头山上一聚,就知道你憨是憨了点,却不坏。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走了穿红的来了挂绿的,小兄弟,站起来。我正有两件事要你去做。”
古大:“愿效犬马之劳。”
文蜀道:“我要你拿三郎的人头,今夜子时悄悄放到朱英的枕边。他既受了伤,必然独自睡觉,不会吓到妻妾。”
古大两眼放光:“哇!!我能我能!”
文蜀又道:“你先休息,晚上早去早回,明日清晨我要带商队出门。你同我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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