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一,黑云压顶。


    一只乌鸦落在了凌华宗的山门顶上。


    护山大阵不开,占地万顷的天下第一宗内,不闻人声,不见人影,只能听见哀哀鸟啼,像是一座巨大的坟场。


    阴风呼呼地刮,雷电直劈而下。


    惨白的电光照亮四野,也照出了传灯堂前,横陈的一副尸首。


    那是凌华宗的护山长老苏知涯。


    苏长老死的凄惨,被人一刀开颈,脑袋仰在五尺高的门槛外,双眼大睁,竟是死不瞑目。


    股股热液从他豁了大口子的脖颈里涌出来,淅淅沥沥,流成了一条血溪。


    溪的一边,站着两位华服修士。


    另一边,则是一群抱团瑟缩的少年。


    领头的华服修者擦去刀上的血珠,神色倨傲。他不屑与眼前这群毛头小辈交流,一抬下颚,示意身后的锦衣青年徐枚替他开口。


    徐枚心领神会,手上折扇“啪”地展开。


    白玉为骨的折扇面上,题有“觑红尘”三字。


    字迹风流,一如他那张招花惹草的脸。


    徐枚摇了摇扇子,笑嘻嘻道:“别倔了,你们这保命屏能撑多久?”


    在他正对面,晶蓝色的灵屏后,凌华宗的小弟子们挤作一团,眼底有蓬勃的怒火和深刻的恐惧。


    弟子里年纪最大的也才刚满十五岁,半跪在一众人之前,杵入青砖的剑上,刺了一张灵屏符。


    灵符已烧去了一半,也是强弩之末了。


    负隅顽抗。


    徐枚暗中发笑,向身后的徐子岷抬了抬掌,恭敬道:“我亚父乃是天阙宗大掌事,金丹大圆满,你们不要不知好歹!”


    “交出宝库钥匙,我们天阙宗不会亏待你们。”


    “休想!”


    十五岁的少年名唤李普洱,一声断喝后,唇角便淌下了一道血线。


    “师兄!”一侧的少女强忍哽咽,双目含雾,凄声道:“我和他们走,师兄,会死的,别再撑了!”


    李普洱脸色苍白,沉声道:“胡闹。”


    他如何不知自己身体的损伤。


    发动一张元婴级别的灵符,不光透支了他的灵力,还摧折了他的根骨,此后不仅无缘仙途,连命都续不长了。


    “是嘛,小姑娘仙骨玲珑,人又机敏,跟我们回天阙宗,保准前途无量啊。”


    徐枚见少女哭的梨花带雨,更是惹人怜爱,心道这凌华宗果然养人,也不枉他求亚父带自己走这一趟。


    方才他不过调笑这女弟子一句,他们就如此紧张,等逼问出了宝库钥匙的下落,这些少年少女还不是任他采撷。


    但此时亚父还冷冰冰站在这里,徐枚也不敢放肆,便道:“啧啧,现在凌华宗外面都是我们的人,谁还帮能你们这群小娃娃?”


    李普洱咳出了一口血气,道:“还有楚长老。”


    他是宗主嫡传徒,从来没有这样指望过其他人,此刻却不知是在安慰身后的师妹师弟们,还是在安慰自己。


    “小十七已经去请楚长老出关,我们只要坚持……”


    “楚长老?”


    天阙宗掌事徐子岷忽然古怪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刺耳非常,徐子岷道:“……楚兰因。好啊,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那我就在这里等他一刻。”


    徐枚从未听过这长老的名号,疑道:“亚父,楚兰因谁?”


    徐子岷斜睨他,道:“你年岁小,没听过他的人名,但你一定听过‘凶兵兰因剑’。”


    “是那柄孤煞大凶,克死五任剑主的剑!”


    徐枚一惊,“可那剑不是被封在了仙道盟的镇魔塔下?”


    徐子岷道:“剑是被封印,可剑灵却还逃逸在外,也就凌华宗看在剑尊谢苍山的面子上,把一只剑灵奉为上宾。”又讥讽道:“谢苍山……呵,死了的剑尊,可就一点儿也不值钱了。”


    兰因剑凶名在外,徐枚有些发怵,低声问:“亚夫,这剑灵会不会有些门道?”


    徐子岷神色中敛着一丝异样的期待,道:“那可是大有门道。剑灵离剑体五尺外,弱的连鸡都捏不死,可偏他楚兰因得天独厚,就算是被封了剑体,也还大有用处……”


    他似笑非笑:“传说兰因剑灵身上,含着一股天道元灵,是极品的炉鼎体质。”


    “剑灵炉鼎?”徐枚用过的炉鼎数不胜数,还从未听过拿剑灵当炉鼎的,不解道:“敢问亚父,这剑灵炉鼎有何好处?”


    徐子岷眼底精光一闪。


    “平地飞升,得道成仙。”


    “好家伙……”


    飞升化外之境,遨游浩瀚虚空,是太徽界内所有修士的毕生所求。


    徐枚眼珠一转,旋即谄媚笑道:“那就要提前恭喜亚父了,楚兰因必是亚父的囊中之物。”


    他们这边一来一回,灵屏后的凌华宗弟子们也听了个完全,各个已是面无人色,目露绝望。


    祸不单行,伴随“咔嚓咔嚓”的皲裂声响,符咒化灰,灵屏碎裂。


    李普洱喷血倒地,却还是抓住一位师弟的衣袖,断续道:“……不能让楚长老来。”


    下一秒,他只觉后颈一股大力袭来,身体腾空,竟是被人一招擒拿,轻松地如同在鸡圈里抓小鸡崽儿。


    徐枚抓了李普洱,对剩下的小弟子们道:“那我们就一边等兰因剑,一边问钥匙的下落好了。”


    觑红尘的折扇一收,立在他指间,“一刻钟,一刻钟后没人来说,我就拧断你们师兄的脖子。”


    低低的啜泣声在传灯堂内响起。


    李普洱双脚离地,悬在半空,肺部的空气正被一点点榨干。


    一刻钟太快,快到大雨还来不及落下。一刻钟却也太慢,慢到仿佛就这样过了一生。


    李普洱眼前发黑,同门的哭声渐渐远了。


    恍惚中,他听到了清脆的铃铛声。


    像是他早已在“阴坑”外泄的阴气中毁去的故土,那间不大的屋,门廊上挂着娘亲做的祈福平安的铃铛。


    叮——


    叮铃——


    徐子岷横刀在掌:“来了。”


    李普洱以为自己在大吼,实际上只是细若蚊呐。


    “楚长老,快跑,快跑!”


    徐枚指上用力,掐断了这小子的声息,饶有兴趣地望向大门方向。


    铃声止住,看清来人后,徐枚的呼吸也随之一窒。


    他血液沸腾,喉结滚动,不由自主兴奋起来。


    凌华宗内竟还藏着这么个宝贝!


    徐子岷也在上下打量着那剑灵,即便他不好美色,视线也不免在楚兰因身上多停留了片刻。


    兰因剑灵逆风前来,如赴灵堂,只穿了一袭素白里衣,单薄的布料裹着纤秾合度的身体,长发以细长木枝挽髻,却也垂过了腰线。


    他五官如冰雕琢,神情疏离,迈过门槛时,目光在苏长老的尸身上一扫。


    衣袍长摆下,露出一双赤着的双足,左踝上套着嵌环铃锁,在行走间若隐若现。


    剑灵没有气息,但明眼人都能看出他的虚弱。


    他像一株名贵矜持的兰花,在深秋中凝上一层薄薄的霜,看似坚固冷淡,却又一揉就皱,一碰就颤。


    冷到极致的美色,本身是一种艳。


    如裂冰薄瓷,也愈发想让人把玩蹂·躏。


    徐枚咕嘟咽了口唾沫。


    同时徐子岷飞身跃起,他内力浑厚,威压封死剑灵的退路。


    刀光杀到楚兰因门面!


    而刀锋下的剑灵还是双目微垂,没睡醒一般,浓密的黑睫在挺直的鼻骨两侧扫下青灰的薄影。


    徐枚生怕徐子岷把这美貌的剑灵劈坏了,急道:“亚父,手下留——”


    可他话还没有喊完,就也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只能徒然瞪大眼,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楚兰因动作缓慢,抬起两指,夹住了来势汹汹的刀锋。


    这虚弱的剑灵竟只是以二指,生生架住了徐子岷披靡的刀势!


    灵力自他身旁滑出,将传灯堂千斤重的檀木门轰上了天。


    可门前的人依然岿然不动。


    “刀修。”百年未曾开口,楚兰因嗓音沙哑粗粝,含糊着些许的不耐。


    “烦人。”


    他关节用力,指下传来铿锵脆响,天材地宝打造的乌金长刀应声而断!


    徐子岷心脏漏跳一拍,还不及做出反应,肋下泛凉,眼前接着一花,还没来得及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背部就传来一阵尖锐的剧痛。


    徐枚目瞪口呆。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打死他也不会相信,他那八尺高的金丹期的亚父,会被一只纤瘦的剑灵过肩摔翻。


    而同时他也突然感到脑后一阵凉飕飕,身上寒毛齐齐直竖。


    徐枚僵硬回头,只见数十把剑不知何时悬在了他的身后。


    那是凌华弟子的铁剑,每一把剑的剑尖,都精准指向他的死穴要害。


    “呃啊!”徐子岷肋骨尽断,像是濒死的鱼还想要扑腾,却被剑灵一脚踩实。


    折断的刀刃横在他脖上,划出一道红线。


    徐枚见徐子岷竟是被一招制服,反应迅猛,将手里捏着的李普洱高高举起,大声道:“撤了剑,放了我亚父,不然我捏死这小子!”


    李普洱手脚绵软,一口气已是被掐尽了。


    徐枚也了解一些灵体常识,他知道剑灵的五感与人族不同,李普洱的生死对方绝对感知不出来。


    楚兰因抬眸,眨了眨眼。


    倏然,他唇角勾起,轻轻笑开。


    “好啊。”兰因剑灵十分认真地点头,撤去了剑阵,道:“一命换一命。”


    剑灵不受太徽界的天道宽宥,它们一旦允诺生灵,就必须应约,否则将会被降雷劫惩戒。


    剑灵不可违约,但人可说不定。


    就在楚兰因推出徐子岷的刹那,徐枚也将气绝的少年甩向楚兰因。


    楚兰因接下了李普洱。


    ……蠢物。


    徐枚眼中露出得逞的笑意。


    方才他偷偷在李普洱身上贴了张爆烈符,只要点爆符纸,灵力冲击必然重创兰因剑灵。


    徐枚单手捏诀,催动灵力。


    “轰”一声巨响!


    传灯堂中炸开耀眼白光,房梁地基抖了三抖。


    白光散后,场面出人意料。


    ——爆开的不是李普洱。


    徐枚躺在徐子岷炸开的巨大深坑中,五内如焚,完全没弄清楚,为什么爆裂的会是徐子岷。


    而他的眼前也缓缓遮上了一层灰影。


    楚兰因站在他身侧,俯下身,将刀刃抵在徐枚喉间,道:“一命换一命啊。”


    徐枚换李普洱,徐子岷换苏长老。


    等价交换,买卖公平,剑灵也不算违约。


    “……你,咳,你不能杀我。”徐枚眼球上翻,挣扎道:“剑灵,不能……杀人。”


    楚兰因低眉颔首:“嗯。”


    目光移转,又道:“你不是剑修,可惜了。”


    地上的徐枚只觉肩膀处一冷,随即不可遏制地惨叫起来。


    皮肉分离的撕拉声与骨骼折断的响声,好似持续了许久,实际却不过短短一刻。


    凌华弟子们大气也不敢出,眼睁睁看着楚长老扯下了徐枚一条手臂。


    楚兰因将徐枚的断臂拎起来,从他松弛的手指里拿出了那把扇子。


    轰隆!


    屋外雷声大作,积蓄了许久的雨水,终于落了下来。


    豆大的雨珠重重拍打在凌华宗大大小小的山头上。


    传灯堂的房梁经受了这接连的动荡,又遭了这场倾盆暴雨,终是不堪重负,轰然坍塌。


    楚兰因低头看着自己一身血色,无不遗憾地想:还是弄成这样了,明明是特意穿白的来的……


    他在滂沱大雨中,将扇子完全展开。


    “觑红尘”已经被鲜血染透,在扇缝凹槽中,很快积蓄起了混沌的雨。


    啜泣和哀嚎在传灯堂的废墟中响起。


    而距离凌华宗万里外,魔族大军攻破了边境十三城池,正在举刀屠戮百姓,触目所见,尸横遍野。


    楚兰因忽然想起谢苍山在走之前,留在枕边的那一声叹息。


    偶开天眼觑红尘。


    可怜身是眼中人啊。*


    他眨去眼睫上的水珠,捏着扇柄,倾斜下这一捧斑驳的红尘浊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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