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山将五位供奉关入了暗室。


    楚兰因放他随意发挥,再吩咐弟子们去办几件事,就自己溜溜哒哒,不知拐去哪里了。


    *


    亥时。


    大地剧烈晃动,震醒了睡梦中的凌华宗弟子。


    弟子们如惊弓之鸟,以为又有外敌来袭,纷纷抽出枕下兵器,冲到了外庭。


    随后,惊呼声不断在庭中响起。


    “……我不是在做梦吧?”


    “这梦也太美了,你快掐我一把……哎呦!你真掐啊?”


    而最先冲出来的李普洱眼中一涩,认出了天边灵屏的来源。


    “这是……护山大阵!”


    覆盖整座凌华宗的护山大阵,在损坏了半余月后,竟被重新开启了。


    几十名凌华弟子沐浴在大阵生机盎然的灵光下,疲倦、恐惧、紧张似冰雪消融。


    大阵新立,尚需一段时间的稳定,也就没有特意隐去形状。


    故而这也是他们第一次真正看清了,这面守护宗门无数日月的大阵的模样。


    那是足以令人心神震颤的美景。


    大阵灵屏呈现纯净的雨过天青色,纵横千里,壮丽恢宏,繁复的纹路流转其中,光华莹莹,如林下清月,若万山载雪。


    凌华宗护山大阵,由开山第一任大长老所造,内嵌九百九十九套小阵,环环相扣,内含百种变化,可攻也可守,极为玄妙精密。


    阵法自启动那日起,历时千年之久,就不曾有一日停止过运。


    只要护山大阵还在,凌华宗就是铜墙铁壁,坚不可摧,可是凡事利弊相依,一旦这阵要是坏了,修真界几乎也没人能立即修好。


    叛徒宋行杯就是看中了这一点,以邪术强行封锁了阵台枢纽,阵法灵气中断,邪气与灵线纠葛,导致灵屏溃散。


    这种级别的损坏,纵然是阵法宗师来了,没个百八十年也理不清。


    由此凌华宗门户大开,成了砧板上的一块肥肉,能任由他人觊觎。


    而楚长老出关后,仅用一个晚上,就奇迹般修好了大阵。


    弟子们欢呼流泪,互相拥抱,提心吊胆这么些日子,到此时总算能稍稍放下心了。


    李普洱亦是悲喜交加,伸出手,想要抚摸这面绚烂的灵屏。


    遽然,细碎的铃铛声随风急响。


    从天而降的楚兰因抓住李普洱的手腕,低声道:“别碰。”


    被擒了腕子的李普洱一凛,猛地回过头,只见兰因剑灵神色恹恹,对他劈面来了一句:“你容易死。”


    李普洱:“……”


    半步外的木傀沧山贴心解释:“你漏了一片魂还没回来,神魂不稳,碰这个会七魄悸动,发疯癫的。”


    *


    屋内,险些疯癫的李普洱披着苏长老给他的毯子,捧着一蛊热茶,窝在椅子里发愣。


    这茶闷了许久,喷香喷香。


    李普洱却食不知味,茫然地喝下了第四杯。


    苏知涯担忧地看着他,扭头问沧山道:“怎会如此?我看他谈吐如常,也不像是丢了片魂的样子啊。”


    沧山从暗室里出来不久,正用帕子擦着手,他似乎有些洁癖,擦完后还要捏个诀再刷一遍。


    直到细致清洗完了,木傀也捧起茶盏,想要先喝一口。


    毕竟还有许多事要商量,他要清一清嗓子,不然木傀缺水,容易枯。


    谁知刚喝上一口茶水,却听坐在右手边的楚兰因问道:“你喝茶叶算不算吃同族?”


    “唔。”沧山被烫了一下。


    他捂着嘴,大着舌头道:“不算,生吃有灵气的植物才是。”


    楚兰因:“好罢。”伸手贴上瓷杯白壁,讪讪道:“因为吃同族的大有人在嘛。”


    另一头李普洱裹紧了毯子,哑声问道:“楚长老,敢问……晚辈还能活多久?”


    众所周知,魂魄不全便容易多病短寿,命火将熄时也会极其痛苦。


    “十几天吧。”楚兰因乐观估计了一下,“你吃些丹药,没准能再拖个把月。”


    李普洱恍恍惚惚,起身道:“……打扰了,晚辈这就去选个地方埋埋。”


    “慌啥,活十几天是因为你还太小,魂魄不牢固的缘故。”今天的楚兰因似乎有些疲倦,双手合握住茶杯,几句话就是一个大拐弯。


    “剑灵能养人,你只要跟在我身边不离十步,等找到了你走丟的那片魂,给补回去就成了。”


    苏知涯修习丹道,却也通基本的魂术,提出疑问道:“可我记得丢魂的人一般都会变得痴傻憨呆,难不成这孩子是个天纵奇才?”


    这下李普洱来精神了。


    他目光炯炯看着楚兰因。


    楚兰因:“想多了。”


    可怜的李普洱肉眼可见地变蔫儿。


    他苦哈哈道:“楚长老,晚辈心脏不好,要不你们先商量大事,晚辈的事延后再议。”


    “你是乔岩的徒弟。”


    楚兰因没头没尾来了一句,又道:“一个境界里,不能同时有两片同源的魂魄,如果你另一片魂魄还在太徽,身体就一定会有反应。何况你又不是从小被散魂,三魂七魄不齐,现在已经在吃泥巴了。”


    沧山似乎已经习惯了兰因剑灵跳跃的思维方式,他整理着逻辑,解释道:“正常情况下,小道友你现在不仅命在旦夕,还会变得痴傻呆滞,可如今你好端端坐在这里,就说明你跑丟的那片魂魄已经不在太徽界了。”


    李普洱听得云里雾里,好像又回到了头疼的阵法原理课上。


    “你不久前才被引魂,引魂的原理是以‘灵’为媒介,人的肉身内自有五行灵气,所以才能把魂召来,但如果有其他地方也沾染了你的灵息,魂魄也会搞不清主次,追逐而去。”


    而沧山一边将楚兰因的手扒拉下杯壁,将那烫红了的掌心用微凉的木灵力抚过,同时道:“你年纪小,身上只有和乔宗主的师徒契,而阴坑内的‘障界’也已经不属于太微,所以我们认为……”


    这下李普洱听懂了。


    他瞪大了眼,说话都破了音:“所以我师尊可能还活着?!”


    “嗯。”楚兰因点头,“阴差阳错,也是得了条线索。”


    好消息来的太突然,李普洱蓦地弯下了腰。


    他将脸埋在了长毛毯子里,肩膀上下耸动,像是受了极大委屈的小兽崽儿,怕人笑,却也忍不住呜呜咽咽。


    “……这小子。”


    死过一次,将死一次,也没见他哭成这样。


    苏长老站则起身,向楚兰因二人长揖而下。


    楚兰因连人带椅子往外撤了十几寸,沧山也退开半步,上前扶住苏长老的手臂,道:“不必如此。”


    苏知涯哽咽连连:“凌华宗何德何能……”


    楚兰因突然打断他,说:“这确实没什么。”


    他坐在木椅中,垂下眼看着眼前这对属于人的手,道:“当年,小岩子他们对我很不错。”


    凌华宗是剑宗。


    当年收留他,也已经是破了例。


    兰因剑凶名在外,剑灵更是史无前例的强,修士皆追求武器的精悍,但前提要求这兵器足够可控。


    谢苍山死后,兰因剑没有主人。


    失了兵主契的约束,他若凶性大发,剑宗内的所有的配剑都是他的臣民。


    收留楚兰因,凌华宗是冒了险的。


    而宗主乔岩在仙道盟的封魔塔前,为了带走兰因剑,耗尽了百年来修炼出的斯文。


    那时候,被困锁灵笼中的楚兰因听见乔岩扯着他那副破锣嗓子,对着同族破口大骂,人说一句他怼一句。


    “去你妈·的天道,天道要是真不容他们,干嘛造他出来!”


    “人死了,你不怪杀人的,怪一把剑,那还要什么法度,要什么天理?要这仙道盟有何用,趁早拆了盖厕所!”


    人气急了,真是什么话都敢讲。


    半步大乘的乔岩,好像又变回了那跟在谢苍山身后,一口一个“剑尊,俺能吃苦咧!”的乡野少年。


    最后乔宗主更是直接冲到他面前,以肉掌劈断了刻满锁灵纹的玄精铁柱,将伏于笼中的兰因剑灵扛了出来。


    乔岩红了眼,骂道:“妈·的,谢剑尊为了太徽呕心沥血,他的剑却受这委屈。”


    又中气十足地吼道:“你们不是总是笑我们剑修把剑当成老婆吗?今天老夫就告诉你们——说的不错!”


    “谢剑尊没有娶妻,兰因剑就是他的老婆!”


    “这是太徽最牛的剑尊的遗孀,剑尊死后你们就要抢他老婆,哈哈,这便是仙道盟的作风。”


    “凌华宗是谢剑宗建的老家,也是兰因剑灵的老家,老夫这就接我们剑尊的媳妇儿回去,你们谁敢拦我?!”


    “从今以后兰因剑灵出行,凌华宗有渡劫长老开路,他就是我们凌华宗的太上长老,哪个鳖·孙而敢动他,就是与凌华宗作对!”


    时至今日,楚兰因一想起那一幕,没有心脏的胸腔里,也会涌起几分啼笑皆非的感觉。


    剑灵问:天下之大,何以为家?


    谢苍山说:没有就搭一个,我们搭一个家就好了。


    乔岩举手:带上俺!


    一个穷得要死的剑修,一把声名狼藉的剑,还有一个身价不过十二钱的皮肤黝黑的瘸腿少年,在一片荒山脚下,原地建宗。


    他们让文盲剑灵随手一指,点出“凌、华”二字。


    谢苍山有时会讲些听不懂的话,他一身粗布葛衣,笑道:“好啊,倒有那么些主角的意思了。”


    开宗大事,必要请问天地。


    那百无禁忌的剑尊却折了蓍草,扔了铜钱,说都是大吉,何必再算。


    “我们凌华宗以后,必然是岁岁平安,主角光环!”


    “主角光环!”乔岩跟着喊。


    后来,兰因剑灵有太多时间,独自琢磨这个词的意思。


    琢磨来琢磨去,他终于明白了。


    剑主谢苍山,没有拿到这个环。


    凌华宗如今也未能岁岁平安。


    *


    “兰因?”沧山见他走神,剑眉微微皱起,却不是责怪,他沉声问:“你的灵体怎么回事?”


    剑灵轻易不会累,可楚兰因自从召来木傀以后,就总是打不起精神。


    除了还是固执地不想躺,剑灵现在好像能坐着就不想站着。


    灵物离本体太久会日渐虚弱,但楚兰因有谢苍山的一截先天剑骨,虽不如从前强悍,也不会像其他灵物那般有涣散的危险。


    楚兰因回神,对他说:“我老了,不像你们这些小年轻们,每天精力旺盛。还有小嫩枝子,你别念了,老剑灵我头疼。”


    苏知涯与李普洱对视:小年轻也还有我?


    哭肿了眼泡的李普洱:昂。


    小嫩枝子沧山:……


    “好啦,你快去看看他们布置的怎样了。”楚兰因屈指敲敲扶手,“讣告、灵堂、白幡,都要尽快搞起来。”


    李普洱因为失魂缘故,方才没接到这个任务,还没弄清楚情况。


    他发出赶不上趟的声音:“啊?”


    楚兰因眯起眼,道:“难道要我们去找仙道盟吗?既然没功夫打魔族,就让他们来凌华宗磕头吧。”


    苏知涯担忧道:“可若还是派几个供奉过来,我们又当如何?”


    “谷生阳一定会来。”


    楚兰因口气随意,仿佛要请的不是尊贵的仙道盟的盟主,而是一个修房子的工匠,给钱就到的那种。


    “万一……”


    楚兰因:“他不来的话,他的剑就要在我们这儿剃鸡毛了。”


    沧山听罢,心领神会,踱步到庭院中,仰头看向天空。


    李普洱跟了出去,也伸脖子看天。


    晴空万里,连只鸟儿也没有。


    “木道友,你在看啥?”李普洱问。


    沧山说:“百川剑。”


    百川,仙道盟中传承千年的绝世宝剑,象征着无上的权柄和强悍实力。


    古来百川剑所至之处,如盟主亲临。


    李普洱望了半天也没望明白,正困惑不解时,视野的尽头出现了一点黑影。


    黑影越变越大,越坠越快。


    滚滚气浪扑面而来,威压盖顶,转眼间,地上的李普洱就被自天顶而来的灵威压地喘不过气。


    “躲开点。”沧山拉了李普洱一把,把他往后拽了拽,“别被石头崩了。”


    话音刚落,黑影已近在眼前。


    轰——!


    花木战栗,砖石乱飞,庭院正中竟是被砸出了个直径三米的深坑。


    一柄通体乌黑,长五尺,重四十斤的重剑杵立坑中。此剑气势雄浑,“百川”二字深深刻于脊中。


    君子量不极,胸吞百川流。*


    剑身乌光闪烁,浮出一道虚影,铃铛声一阵急颤。


    一只身形魁梧的黑衣剑灵站在坑底,打着赤膊,胸口肌肉虬结勃张,极为狰狞。


    他叉着腰,向坑外大喊道:“是哪个小王·八羔子?爷正瞌睡着,你既然撞上来了,就休怪爷打的你叫祖宗!”


    屋内楚兰因这才慢吞吞站起,施施然走到坑边。


    他袖手道:“是我。”


    百川剑灵“扑通”一声跪了。


    “操!老大,怎么是你?!”


图片    www.jiubiji.com 旧笔记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