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鸽入不了大阵,便放开嗓子,在空中啼叫不止。


    其声之大,半个凌华都能听见。


    鸽子嚣张的喊话回荡在凌华宗上空,各处弟子自忙碌中抬头,他们先是一愣,继而集体暴怒,抄了家伙就往外跑。


    等到楚兰因走到凌华比武台上时,正看到李普洱手里倒拎着一只魔鸽,正和同门商量,是清蒸还是红烧。


    穆炘道:“这鸟这么肥,要不还是做口水鸽吧,加辣子,不腻。”


    胖鸽子的羽毛掉了一地,红喙张合,尖叫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我要见魔妃,我要见魔妃!!”


    它用力扑棱着翅膀,眼珠滴溜一转,捕捉到楚兰因的身影,朝他喊道:“你已经是魔族的人了,不能见死不救!”


    楚兰因十分感兴趣地问:“口水鸽是什么,是口水鸡的亲戚吗?”


    沧山说:“就是把口水鸡的鸡换成鸽子,不过我不建议这样做,这鸽子太小了,不够这么多人塞牙缝的。”


    楚兰因点头,深以为然:“那就再养养,等它长大一点。”


    传信魔鸽:“……”


    沧山哑然失笑,对李普洱道:“它腿上绑了传信竹筒,先松开它罢。”


    李普洱不情不愿松了手,胖鸽吧唧一下掉到地上,肚皮朝天,决定生死由命了。


    “仙道盟放你进来的?”沧山居高临下,问道。


    问话同时,他袖袍下伸出了一枝细长的木藤,将鸽子架起来,灵活地取下它腿上的竹筒。


    木藤向回收缩,把那青玉色的竹筒呈到他手中。


    黑鸽子一听这话,忽然悟了。


    ——对哦,我是仙道盟放行的信使。


    顿时它也不蔫了,甚至还骄傲地挺了挺胸膛,自豪道:“正是,你们仙道盟可是盛情款待了本鸽。”


    它自魔界飞过沉龙关,先落在仙道盟的檐上,那位白花花的副盟主接待了它。


    人家就很懂礼貌,给它吃了仙果,喂了灵泉,姿态就很端正。


    不像这群毛头小子,完全没有战败方的自觉。


    副盟主素拂还细心地在它脖子上挂了块通行令,确保它不被沿路的仙宗拦截,能畅通无阻地一路飞到凌华宗这来。


    那通行令已经被李普洱等人收缴了,弟子们还当这通行令是由魔族伪造,谁知竟是真东西,于是更加怒不可遏,咬牙道:“欺人太甚!”


    “嘛,打输了就认喽。”


    鸽子显出几分倨傲来,伸长脖子,朝楚兰因道:“我们魔族一向信守承诺,明天就要停战了,还请魔妃亲启书信,提前准备,早早动身才是。”


    楚兰因:“知道了。”


    魔鸽帮他拎重点:“信中有陛下的交代,还请魔妃亲启。”


    楚兰因:“嗯嗯。”


    另一边,沧山手上用力,利索地将竹筒的木塞拔了去。


    魔鸽:日……尼玛。


    伴随开盖“啵”的一声,一股黑雾自竹筒口喷出。


    木傀的手指瞬间变成乌黑颜色,隐约还泛着点儿紫。


    毒素蔓延迅猛,转眼间就从指节爬至腕部。


    李普洱等人大惊:“木道友!”


    “无妨。”沧山示意他们不要慌张,抬起另一只手在腕上一抹。


    他的掌下亮起青碧色的灵光。


    那毒刚一接触到这片青光,竟如海水退潮,畏畏缩缩地重新倒了回去,凝成了他指尖的一颗黑点。


    沧山眉锋一动,指端的皮肤随之开了条裂缝,一株通体紫黑的植物从中长出。


    他随手一拔,扯出老长的一段根茎,向楚兰因道:“七情乌。”


    “助兴的东西?”楚兰因神色古怪,扭头对黑鸽道:“你们魔君才十几岁,就这么老不要脸了?”


    ……鸽竟无言以为。


    沧山道:“七情乌难解,却不是不能解,只是配制的解药中,必有一味九寒心。”


    这东西楚兰因可太熟悉了,豁然开朗道:“原来不是老不要脸,而是另有盘算。”


    九寒心,实际是出自龙骨雪山的一种冰晶石,晶石经过加工处理后,对人体无害,还可治热疾热症,是在修真界广受好评的一味药材。


    鲜有人知,九寒心这味于人族有益的灵药,对天生灵体而言,却不亚于跗骨寒毒。


    新生的灵体光是被九寒心的凉气沾上,都有灰飞烟灭的可能,而如楚兰因、百川这种化形了百年的大灵,虽不会有致命危险,但重创也是不可避免。


    信鸽缩着脑袋,表面安静如鸡,内心却早已在疯狂咆哮。


    它怎么不知道那几位五大三粗的魔将会出这种阴招,搞个春·药就算了,怎么还下套搞毒中毒,他们的脑子忽然都集体开光了吗?


    也不提前打个招呼,这不是坑死本咕咕了么!


    楚兰因觉得七情乌黑亮黑亮还挺好看,从沧山那儿拿了过来,在手里转了转,选了一枝长得比较好看的折下,反手插在了发间。


    魔鸽大惊,往头上插毒草的,这剑灵也是头一个了,于是更加不敢说话。


    在传信竹筒口下毒已经很不要脸了,当沧山将竹筒中的信纸抽出来时,李普洱等人简直怒火攻心,好几个当场就爆了粗口。


    那是一张靡香花笺。


    花笺纸质轻薄,细腻如美人肌肤,甜腻的香味随着书信的展开扑上面颊,熏得站的近的李普洱打了个喷嚏。


    从没有人日常写信会用这种纸。


    只有迎妾室入门时,才会用到这类靡香花笺宴请宾客。且那也是十分不正经的风流子才会做出的事,轻佻狎·昵,透着若有若无的情·色。


    有道是:桃花粉,点靡香,我家新迎美娇娘。


    魔族显然特意选了这纸,羞辱的不仅仅是兰因剑灵,而是整个仙宗。


    但这纸虽华丽,上面的字就远没有这花笺的精致。


    斗大几行,张牙舞爪。


    凌华宗弟子们第一次恨自己的目力这么出色。


    “信上写了什么?”


    那边楚兰因整理好了头发,把剩下的七情乌随手一扔,凑到沧山身后。


    他探头探脑,就要去看那封信。


    “楚长老,楚长老!”


    李普洱突然一个健步冲到楚兰因面前,其余弟子紧随其后,把他团团围住。


    “哎呀,魔族一笔烂字,有啥好看的,辣眼睛。”


    “都是些粗鄙之言,不堪入目,楚长老我们不看哈。”


    “不如趁现在把鸽子宰了吧,好饿啊!”


    “对对对,快饭点了,楚长老我们现在去干饭吧!”


    楚兰因在他们的七嘴八舌中迷茫了,他寻思着:魔族写什么我都看不懂啊,而且我一剑灵也不用干饭……


    剑灵身法灵活,几步就从弟子们的包围中脱身出来,足腕上的铃铛叮叮当当地响。


    他站在沧山身后,搭手在木傀肩上,踮了脚去瞧。


    虽然看不懂,但热闹还是要凑的。


    沧山指节用力,将花笺对折,偏过头对楚兰因道:“你想学认字么?”


    “我学不会。”


    楚兰因摇头,还想去拿他手里的花笺。


    沧山脚下平移半寸,侧过了身。


    剑灵“耶?”了一声,前踏一步,脚跟抵住沧山鞋边,封住他的退路。


    木傀捏着花笺一抬手,楚兰因跟着要蹦上去抓,却总也差那么点儿距离,死活也够不着。


    其实剑灵也并非真的非要看不可,只是没有想到这木头人还能这样有主见。


    他扒着沧山的前襟,道:“字上无灵,我认不出来,给我!”


    “什么道理。”沧山将那纸举得更高,笑道:“认不出来还要?”


    楚兰因道:“多言。”


    “你跟我学,我教你。”沧山单手将花笺叠成一只纸鹤形状,一片灵叶附上,那纸鹤就拍着翅膀飞了起来。


    楚兰因见状,一个巴掌拍在木傀脑袋上,教训道:“你真的很叛逆。”


    沧山闷笑不止。


    一回头,却见穆忻等人正目瞪口呆看着他们。


    穆师妹小碎步平移到李普洱身边,低声问道:“师兄,你说山下那些讲替身的话本子,有没有可能是写实风格?”


    李普洱一头雾水:“啥替身?”


    穆忻:“……问错人了。”


    而那黑鸽子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气呼呼道:“大胆!你已经是陛下的魔妃了,怎可和这小白脸通·奸!”


    “通什么?”这个词儿楚兰因听着新鲜,眨眨眼转头去看沧山。


    沧山道及时岔开话题,才避免剑灵问出通·奸是什么样意思的尴尬问题。


    总之,花笺这事儿就暂时翻篇了。


    弟子们见此处已无危机,也没有真的闲到去吃饭或炖鸽子,而是火急火燎地赶回了来处。


    楚兰因不知道他们要去哪,但这几天凌华宗确实不怎么能见到人。


    李普洱留在最后,在楚长老这里领了一个可维系半日的灵印,就也要鞠身离开。


    刚走了不远,他听见楚兰因在身后道:“要不你还是别去了,我砍条腿给你,灵力也够这十几天。”


    李普洱一个踉跄,疑心自己听错。


    可一回头,他就见兰因剑灵真撩了衣摆,似乎正在挑哪条腿比较美观。


    李小道友“扑通”给跪了,大喊:“楚长老,万万不可!”


    楚兰因:“我又不走路,要腿干嘛?”


    低下头,指着没有足环铃的一条腿,朝沧山道:“来,就它了,砍!”


    “不可!木道友,你——”


    李普洱生怕木傀跟着楚兰因疯,就要扑上去拦他。


    沧山自然没有动。


    他上前一步,站到楚兰因面前。


    李普洱只能看见他的侧脸,呼喊声戛然而止。


    起初,凌华宗弟子还会有些畏惧这木傀,因为他长得实在太像书本上的谢剑尊了,试想一个已经被印成画儿了的人整天在面前晃,也够怕人的。


    但很快他们就适应良好。


    因为这木傀和书上写的谢剑尊一点也不像。


    书里的谢苍山冰冰冷冷,像是一把出鞘的利剑。


    木傀沧山则不然,他常含着笑,总是温温柔柔没脾气的样子。


    书上的谢苍山,不是站在峭壁,就是站在海边。


    搏击风浪,一剑开山。


    而沧山会和弟子们一起搭房子、拔野草,在灶台边帮师傅打下手,整两个好菜给弟子们加餐。


    他对剑灵也是无可挑剔地耐心,楚兰因有十万个为什么,他能答都答了,不能答的也会变着法儿哄着剑灵开心。


    凌华宗的弟子们都感慨过,这样好的木傀,真是居家外出不二之选啊。


    可此时,李普洱惊讶地发现,木傀面上常着携着的那丝笑,已经消失地无影无踪。


    “兰因。”


    沧山道:“从今日起,你和我学认字。”


    楚兰因想说:“我学不会啊,天道不让,连谢苍山都没教会呢。”


    话未出口,眼前却忽然划过一抹青光。


    天道不让他们认字,就会从根子上掐断他们读写的可能。


    剑灵眼中的世界是由灵力构架。


    就算以灵力写字,在脱离了书写者的那一瞬间,灵源断开,字形也会在剑灵眼前瞬间崩碎,何况是以普通笔墨书写。


    除非是字中寄托了无穷无尽的心意,达到可长年累月附灵的地步。


    那种文章绝大多数出自人间诗赋文章。


    诗篇可流传千古,字字带血,动容天道,但流传的是诗文内容,原稿却大多已随时间风化腐烂。


    楚兰因只见过一次能被他看见的字,还没来及认,那停留笔墨的纸就已烧毁在了火中。


    “这……”


    这是他第二次看到字形。


    大椿木枝,离主杆亦可存活,其枝有造化傀儡之力,蕴纳至清至明的灵源,百毒不侵,生生不息。


    沧山指前灵光闪烁,一笔一划,成“兰因”二字。


    他道:“这是你的名字,寓意美好之前因,你今日看看便罢,且先记得下一字就好。”


    以天地为纸,以草木精粹为笔。


    “这又是什么?”


    楚兰因的注意力非常容易被移转,何况这是他几百年来未有过的经历,他瞪大眼,几乎要把那字形刻到灵体中。


    沧山写完最后一笔,道:“贵也,美也,重也,是谓‘珍’。”


    兰因。


    珍。


    楚兰因看着半空中青光莹莹的三字,眨眨眼:“我记住了,但这是什么意思?难吗,我听不听的懂?”


    沧山沉声道:“不难。”


    “这句话的意思是……剑灵,你得学着,珍惜你自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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