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华宗山门是护山大阵的正门出口。
走下百步长阶,青石路的尽头,便是一面玄门。
所有凌华宗弟子修炼大成,出山入红尘,拜别师长后,离宗走的都是这一条路。
玄门后设有一阵。
阵并无大用处,只有个赠话的功能。
每个人得到的赠话不尽相同,有被祝福的,也有被训诫的。
宗门内流传的说法是,此阵会根据弟子在宗门内的表现,评定心性,再于山门上浮现一行唯有本人可见字。
楚兰因站在玄门下,仰起头,看到了附在玄门上的阵眼灵石。
灵石经过多年的风吹日晒,已经变得十分光滑圆润,远没有当时棱角分明的样子。
他低笑了一声。
这种稀奇古怪的阵法,也就谢苍山能搞得出来。
其实这山门上的阵术远没有传的那么玄乎,除了有留影石的地方,弟子们在做什么事、说什么话,宗门也是一概不知。
谢苍山的原话说:毕竟是“个人隐私”,处处盯着也违法。
所以这阵只是一个简单的心魔阵的改良版。出山弟子们所见的赠话,皆是来自于他们的心渊。
心存恶念者,自然是看见告诫,而心中持正者,就是鼓舞的话语。
阵眼灵石是一块灵气充沛的石头,放在别处该是价值万金的宝贝。
可惜它比较倒霉,撞上了楚兰因这只剑灵。
那一年的暑气格外重,海天云蒸,流金烁石。楚兰因泡在晞山的湖里,被这块过于锋利的灵石磕了腰。
剑灵泡澡的方法格外别致。
仰面往水里一躺,噗嗤噗嗤往下沉,没过一会儿就沉了底。
然后一般太阳不下山,他不上来。
谢苍山也提议过,让他沉下去前挑挑地方,找块干净舒服的,以后固定躺那,他也好每次精准捞剑。
古有刻舟求剑,今有谢苍山湖中求剑,想来也是种进步。
楚兰因觉得没必要,他不认床。
然后就被这块石头磕了腰。
剑灵的后腰被磕出了个大凹陷,要是换成人,这一磕就要磕瘫了。
还连带着剑身上都崩出个口子,虽然几乎细不可查,但楚兰因还是自闭当场,好几天都不想见人。
谢苍山没办法,把这石头给捞了出来,在湖里给楚兰因布了块专属区域,用软沙铺地,四周围着夜明珠,搁了瓷枕,还有个传音筒,方便剑灵在水里听书。
至于那块天赋异禀的石头,被谢苍山劈了,谁知竟劈出颗灵力忒强的上古灵石,坚不可摧,也难怪能把楚兰因给磕伤。
楚兰因要吞这石头一报磕腰之仇。
谢苍山简直被他笑翻,抓他的手腕,说:“那不如让它发光发热啊。”
后来这灵石就成了问心玄门阵的阵眼。
*
弟子们送楚兰因他们到了山门前。
护山大阵外,仙道盟的人已经静候多时。
楚兰因完全无视了仙道盟几人刀子般的目光,转头对苏知涯等人道:“别哭了,我去去就回。”
仙道盟的护法听了纷纷嗤笑。
他们不免心中暗道:兰因剑灵,你在我们这里作威作福,好像有天大的本事,但修仙道的灵物入魔界,就是太徽天道在亲自降下威压,纵你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灵力,也会被压制地不足半成。
清修剑灵入魔界,那就是一滴往墨汁里坠的清水,还想回来,也是白日做梦罢!
又咬牙愤恨地想:可恨这剑灵的元灵没有拿到。
昨夜谷生阳一身是血回到仙道盟,把众人吓得不清。
谷盟主重伤闭关,但在闭关前他下了一道死命令,谁也不能再去想谋得兰因剑的元灵。
这命令下的难看,但凭谷生阳的修为,带上兰因剑本体都被打成这样,他们也就不要妄想还能拿下楚兰因了。
可也不能平白便宜了魔族。
仙道盟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推了一个人出来。
那人“草”了一声,恶狠狠瞪着身后的同道。随后又深吸了一大口气,向前一步,恭敬对楚兰因道:“楚长老,还请您立誓,为我人族万千苍生百姓,绝不会让元灵落到魔族手中。”
楚兰因今日仍披一身雪白的宽袍外搭狐裘,那袍摆裁地长了,完完全全遮住了他的双足,便也仿佛蔽去了他身上那非人的特征。
雪白狐裘下,剑灵肩背单薄,眉目不见凌厉,却如那远山软水,如沉春色。
清晨的凌华宗落了薄薄的雾,青石阶上水色粼粼,剔透反光。水泊中浮着几朵不止从何处飘来的落花,每一朵的边缘因昨夜大火,烧的黄黑了。
那是已经凋落的锦绣纷叠,渐成了往事的灰烟。
他说:“不就是誓言么?我立就是了。”
仙道盟的人屏气凝神,这剑灵擅长用言语陷阱来规避天道法则,他们昨日也就这个誓言内容商议了许多,就为了防止楚兰因钻空子。
实在不行,还能他们读一句,让楚兰因跟一句,只是那样因果的作用就不那么强了,只能算是下策。
兰因剑灵抬眸,方才那一瞬怅然的神情,仿佛是错觉。
沧山沉默着站在他身旁。
誓言这一个坎子,昨夜他已经教了楚兰因怎样说,只是今日真的临到面前,依然令人心寒。
同样被迫穿得毛茸茸的木傀稍移了身子,替他挡下了自侧面刮来的山风。
楚兰因翻手,兰因剑凭空出现,悬浮在山门前。
仙道盟十几人同时后退,警惕地看着他。
“太徽天道在上,以兰因剑为誓。”
楚兰因沉声道:“楚兰因功德元灵不予族魔界之人,愿我太徽界,苍生无虞,众生安乐。”
比起沧山教他的原话,还加了一句。
沧山眸光微动,只是那句话转眼便淹没在众人的惊呼声中。
云卷成旋,天光大亮。
惊雷自云端震落,铿锵如重击掌心。
太徽天道允了这一誓。
“这就……成了?”
仙道盟仰头去看天边景象,有些不敢置信。
楚兰因招招手,示意别磨叽了。
沧山与他并肩而行,李普洱跟在他们身后,仙道盟的十几人则走在他们三人后方。
一边走他们还一边纳闷。
怎么还打头阵走呢,就没见过这么自觉的人质!
眼见他们走出一段距离,凌华宗的弟子们却还没有散去。
弟子们还在绷着不让自己哭出来,一扭头苏知涯长老竟已经哭的不能自已,于是也不再苦苦忍耐,三两抱头,或独自迎风抹起了泪。
穆忻用力一抹眼睛,追出几步,放声喊道:“师兄,长老!宗门交给我们,一路顺风!”
“一路顺风啊!”
“师兄!答应教我们剑法的,可不能食言!”
“楚长老,木道友,凌华宗等你们回来!”
山门外,楚兰因闷头走,仙道盟就闷头跟。
铃声如山泉叮咚。
走了一段路,楚兰因忽然回头问:“你们不飞?难道去魔界要靠我自己飘吗?”
仙道盟:“……”尴尬了。
随后一艘豪华灵舟被释放了出来。
楚兰因满意地看了看这艘飞行法器,对依然还在山门前目送他们的凌华弟子们大声道:“这个!我回来给你们整一百条!”
这一句话,生生把悲伤中的众人逗乐了。
不少人破涕为笑,叠声道:“兰因长老,一言九鼎,早日回家!”
楚兰因便跳上了灵舟,灵舟扬起风帆,飞往两界约定的的沉龙关边界。
*
仙道盟的总舵就在去往沉龙关的必经之路上,灵舟会在此处停泊半个时辰,仙道盟会再做最后的交代。
谷生阳化出个身外化身的分魂,面色苍白,站在楚兰因住的隔间门外。
来见他的是木傀沧山。
谷盟主的双目红肿,眼下蒙着层青灰,下巴也冒了些许的胡茬,像是几夜未睡。
修士并不会因为缺少几天的睡眠显出这种疲态,何况连分魂都如此,本身不知如何糟糕。
他的状态十分不佳,目光却也极为锐利逼人,箭镞齐射般落在沧山身上。
“你真的很像我师尊。”谷生阳眯起眼盯着他,道:“你就是传说中大椿木造化的傀儡吧?当年师尊不惜深入南冥阴阳交界之处,也要寻得大椿,就是为了留这个后手。”
“你是他留给楚兰因僭越天道法则的帮凶。”
古生阳神情阴郁:“大椿木不会和召唤者结契,我劝你不要对剑灵唯命是从,你不是在帮他,是在害他。”
沧山木头桩子似的安安静静站着,末了道:“说完了?”
谷生阳一噎。
木傀掸了掸衣上的灰尘,道:“谷盟主请回。”
“放肆!区区木傀……”
谷生阳震怒之下就要捏诀训诫这木傀,手臂刚刚抬起,身体猛地一顿。
他心中警钟大作,定睛看去,只见衣袖中竟生长出了一簇簇的新绿草芽。
草芽细嫩,却吞噬着他的灵力。
“邪术!”谷生阳怒喝:“师尊为何会造出你这东西,还是楚兰因……”
他忽然说不下去了。
木傀凝视着他。
没有其他的动作,只是注视着,竟让谷盟主背后生出了寒意。
大椿木傀集天地精华,本该清澈明透,可沧山的双眼深幽如潭,其下是静水流深,深渊无尽。
谢苍山也有这样一双眼睛。
从前晞山岁月,他便深惧于此。
谷生阳呼吸急促,只听沧山木傀道:“谷盟主,谢苍山并无亲传弟子,何况君子慎独,不欺暗室,卑以自牧,含章可贞*,还请谨记于心。”
君子慎独,不欺暗室。卑以自牧,含章可贞。
这是谷生阳离宗前,山门问心阵赠予他的话。
谷生阳僵立原地。
沧山木傀不知何时已经离去,青芽消散,谷生阳低头,摊开手,掌心已是一片冷湿。
*
灵舟离开宁州地界后,再航行半日,掠过边域十三城,在沉龙关外降落。
魔族早已派人等候于此。
为首的是一只身形细长,目有精光的魅魔,在他身后则是十来名如小山般壮硕的魔兵。
一口三尺长的血红木箱摆在他们之间。
仙道盟护法见状,低声嘀咕道:“难道是聘礼?”
“不是呦。”的魅魔声音也是尖细尖细的,狭长的眼一眯,对仙宗众人道:“这是放兰因剑的宝匣。”
又一拍脑袋,从衣袍下取出一个更加细长的木盒,道:“哎呀,记错了记错了,这才是放兰因剑的匣子,那个……”
他努了努嘴,“是用来放剑灵的。”
李普洱怒目圆睁:“你们……!”
连仙道盟的人也怒了,愤声道:“大胆魔头,不要欺人太甚!”
魅魔还是笑眯眯的样子,道:“诸位仙友,我们迎的不是和亲女子,是一把剑,剑就应该放在盒子里不是吗?”
“何况仙友们一路过来,想必也经过了沉龙关十三城,啧啧,真是惨烈呀。你们仙道不就讲究救济苍生吗?这也不算什么罢,毕竟万物刍狗,苍生皆苦啊。”
他让开一步,道:“剑灵,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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