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宅内,万籁俱寂。
外面的人万般好奇,想知道前面的人究竟看到了什么,才会像中了邪一样。
然而一旦他们看到了霜绛年的脸,便如同其他人一样,呆滞当场,双目圆瞪,视线再也移不开半分。
庄淑兰表情一片空白。
“……霜噙月?”
她颤抖着手,下意识捂紧了颈前的珍珠。
霜绛年注意到她的动作,唇边带着嘲讽,淡然一笑。
“你甚至猜到了亡母阴魂复生,却唯独没想到是我?”
对于旁人而言,他说了什么已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浅粉唇瓣弯起的一抹弧度,是他眼眸中的波光,就连语气中的锋利都似乎能拨动心弦,带来心脏的战栗。
“霜、绛、年。”
庄淑兰一字一顿地从齿缝中挤出了他的名字。
“……你怎么可能还活着?”
原来,这谪仙般的美人名为霜绛年。
所有人都在心里咀嚼这个名字,也包括晏画阑。
哥哥的全名是他早就埋下的线引,顺着线引,他便能挖掘到最深的潜意识,挖掘到心魔幻境中尘封的记忆。
海妖、湖心亭、鲛人哥哥,还有幻境里的霜家……一桩桩一件件涌入他的脑海。
心魔幻境里,哥哥被庄淑兰献祭给了海妖——这在影射现实里的什么?
晏画阑心疼地看向哥哥。
“你以为我死了,你确定我已经死了。为什么?”霜绛年似笑非笑地俯视庄淑兰,“莫非是因为……你曾经对我下过杀手,才如此笃定?”
一瞬间,所有人的视线都刺向庄淑兰。
下杀手?
他们简直不敢置信。
竟然有人如此心狠手辣,舍得让这样好看的人去死?
庄淑兰一阵心慌意乱。
这些人,刚才还在向着她,替她口诛笔伐,不少还受过霜家的恩惠,竟然倒戈得这么快!
“绛年,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她期期艾艾道,“你幼时外出拜师学艺,不过几年,魂灯也灭了。我、你舅舅还有你怀远表兄找了你五年,为你求神拜佛、日夜担忧,整座宅子的仆人都知道。”
“甥儿,真的是你?”家主霜弘方也反应过来,边擦虚汗边道,“你长大了,长得这么像噙月姐姐……对,这些年舅舅可担心你了,前段时间还为了你茶不思饭不想,哎……你能回来可真是大喜啊!”
晏画阑瞟了一眼霜弘方肥硕的肚腩。
在幻境里,霜弘方可不像对“卖甥求荣”的事毫不知情的样子。
在这个眼里只有机缘、唯利是图的族长心目中,有这么一位绝世美人做亲戚当然好,所能换取的利益,也远远超过嫁出霜怀慕的利益。
和战战兢兢的妻子不同,霜弘方现在简直高兴坏了。
既他之后,陆陆续续有修士从刚才的冲击里回过神来。
“霜绛年,当年噙月仙子的亲儿子?各位可有曾听说?”
“不曾。他的名字从未公之于众,或许是因为生父不明……”
“谁要打听他父亲?当然是打听他可有婚配!若是没有,我现在就求亲;若是有,那就抢亲!”
“嘘,你傻吗?美人方才刚亲口承认自己是妖王妃!”
妖王妃,这是名草有主了啊。
所有人不约而同在心中叹了口气。
他们心里早已默认,霜绛年才是真正的妖王妃。
毕竟把霜绛年、霜怀慕这二人摆在一处,高下立现,只要那妖王不瞎,就知道该选谁!
也有人反应过来:“这么说,那个霜家的怀慕小少爷是个假的?”
立刻有几束目光投向霜怀慕。
刚才还在寻死觅活的霜怀慕,忽然整个人都静了下来,盯着霜绛年,嘴唇发灰。
就好像……刚才不过是在闹着玩,现在才是真的心如死灰。
人群啧啧叹道:“一直道那妖王妃通缉令已是世间绝色,现在想来,那时候我真没见过世面!这一个真、一个假,何止云泥之别?妖王画技怎么如此稀烂!”
也有人另辟蹊径:“但有什么确切证据表明,好看的就一定是妖王妃?”
“你不信?”
“信不信的……我这不在想,万一他不是妖王妃,你我不还有机会么。”
“痴心妄想。”
霜绛年睨向那对狼狈的母子:“表弟、舅母。你们还有什么要争辩的吗?”
庄淑兰张了张口,没有出声。
“如果再无异议,那么按照妖族的律法,二位触犯了弑君之罪。”晏画阑笑容冰冷,“念在二位是本尊王妃的血亲,本尊可以免去诛九族之罚。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二位将被收押进我族大牢,永世不得脱身。”
“什、什么?”霜弘方惊愕地看向未来的“外甥儿婿”。
外甥嫁给妖王,不应该带他们霜家享福的吗?怎么忽然要治他的罪,惩处他的妻子和儿子?!
“对了,坐牢前欠款记得先还一下。”晏画阑从金乌卫手里接过几枚玉牌,笑嘻嘻道,“毕竟绛年嫁了我,咱们都是一家人,本尊就善心大发帮您收集了所有的借条——喏,包括欠本尊的在内,一共三万四千枚上品灵石。”
玉牌里烙印着借款凭证,霜弘方盯着捏在晏画阑手里的玉牌,就好像被拿捏住了命根子,顿时妻子儿子也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他伸手想抢夺玉牌,又不敢,瑟瑟缩了回来,怒瞪庄淑兰:“夫人,霜家何时欠下这等巨额债务?!”
庄淑兰的肩膀被摇来摇去,像风雨中的一叶扁舟。
她出神道:“妖王妃是与不是,都是一面之词……你们没有任何证据。根本不讲道理……”
霜绛年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庄淑兰怔然问。
“证据的问题,我已经替舅母考虑到了。五日前,我曾修书一封给怀远表哥。弟弟的好事,怎么能不叫上兄长?”
霜绛年看着庄淑兰逐渐龟裂的表情,微笑道,“算算时间,他应该就要到了吧。”
庄淑兰忽然便疯了,张牙舞爪地就想站起来:“你怎么能扯上怀远!你怎么能扯上他!”
金乌卫将她按回地上,骤然间,紫光劈落,击退众妖,霜怀远从天而降,手中长剑护住了庄淑兰母子。
“何人敢伤我母亲!”
霜怀远终于到了。
晏画阑轻轻拂袖,化去了激荡的灵气。
霜怀远一双剑眉意外地竖起:“妖王?五日前,有人知会本君,说怀慕即将合籍。传信之人可是妖王陛下?”
“不,给你写信的是我。”霜绛年出声,“表哥,别来无恙。”
见他相貌,霜怀远流露出错愕之态。
他心志坚毅远超旁人,很快便从惊艳中回神,惊愕道:“你是噙月姑姑的儿子?”
“许久不见。”霜绛年道,“我对你并无恶意,我只想问你几个问题。”
霜怀远:“你说。”
“别回答他。他是来我们家讨命的!”庄淑兰紧急传音。
“无冤无仇,为何讨命?”霜怀远理不清千头万绪,“还有母亲,为何弟弟结亲要瞒着我?为何宅子里闹成了这样?到底是谁欺负了您?”
“都是他,是他带外人来欺负我们。”庄淑兰眼眶通红,“怀远,听娘的,你不要回答。只有你能救娘和你弟弟!”
霜怀远从未见过母亲如此失态。他心中生疑,传音道:“若是紧要的问题,孩儿当然不会作答。”
他看向霜绛年,戒备道:“你要问什么?”
“两个问题。”霜绛年道,“第一,前年夏天,霜怀慕可是在家中?第二,霜怀慕右眼敛可有红痣?”
霜怀远意外:“就是这个?”
不是什么家族机密?
“怀远……”庄淑兰用哀求地望着大儿子,暗中摇头。
她还未来得及说什么,晏画阑便传音警告她:“庄淑兰,你可要想好了。如果紫薇仙君真的为了你撒谎,到时候遭牢狱之灾的可就不止两个人了,还要扯上你的大儿子。还是说,你想让我在霜怀慕身上用‘真言噬心咒’逼供?”
真言噬心咒有钻心剜骨之痛,对神魂损伤极大,仙盟只在勾结魔族的重犯身上使用。
庄淑兰怒目:“你敢!”
“有何不敢?”晏画阑吊儿郎当,“本尊就是这么猖狂,麒麟仙尊动手我都不怕。有本事来打我啊。”
庄淑兰只能咬碎牙齿和血吞。
那边霜绛年继续问:“你的答案,已经想好了么?”
“想好了。”霜怀远坦然道。
无论案情是什么,他作为证人,都要直言不讳。
“第一个问题,前年夏日,怀慕在主家闭关修炼,绝无外出的可能。”
“第二个问题,怀慕面上无痣,从小便是如此。”
在家中,便不可能营救妖王。
无痣,便不是画像所寻之人。
铁证如山,众人的眼神立刻变了,有的甚至还对霜怀远投来怜悯的目光。
霜怀远不解:“可是前年夏日出现了什么命案?凶手眼睑有痣?我能证明他并不在场,这下便可排除我弟弟的嫌疑了罢。”
晏画阑把前后冒充妖王妃一事说与他听,最后耸肩道:“确实是不在场证明——证明前前后后,都是令弟和令堂在欺瞒本尊,污蔑本尊。”
他一伸手,霜怀慕那柄带毒的匕|首便落入他掌心里,匕|首在指间转了几圈,递到霜怀远手中。
“令弟还妄图刺杀本尊。”晏画阑斜他一眼,“当街行刺,这事该你们仙盟管吧。”
霜怀远握着匕|首,呆若木鸡。
证据确凿,围观修士一直压抑的愤怒终于倾泻而出,向着庄淑兰和霜怀慕冲去。
“卑鄙无耻!”“骗子!”“小人!”
“亏我那般信任你,替你出气,你竟把我当枪使,要陷我于不义之地!”
有人寒心于这对蛇蝎母子如此工于心计,有的在暗中后悔,观察霜绛年的神色。
……刚才光向着庄淑兰说话,肯定给美人留下了不好的印象,该怎么弥补挽回?
“为什么这么做?”霜怀远呆滞地看向母亲和弟弟,嗓音嘶哑,“为了灵石?为了声名?就做如此欺世盗名、伤天害理之事?”
面对大儿子的指责,庄淑兰抬起云袖,掩住了苍白的面孔。
霜怀慕伏在她膝头,不知是清醒着,还是昏了过去。
而他们的父亲霜弘方,早就远远跑开,与他们母子割袍断义,混在讨伐的人群中,大骂女人毒如蛇蝎,又教子无方。
无人相助,人情冷暖。
霜怀远孤身一人,向着母亲直直跪了下来,膝盖砸在石板上,重重地响。
“母亲。”他嗓音沙哑而真挚,“我们交还所有灵石,向表弟和妖王道歉,好吗?接下来的刑罚,怀远与您一同承担。”
“道歉?灵石?”庄淑兰嘲讽地嗤笑一声,“从何交还?那些灵石刚一到手,就立刻拿去弥补家里的亏空了。”
“怎会如此?”霜怀远不可置信,“三房五房虽爱挥霍,却也不至于这般没有分寸。”
庄淑兰喉间发出一连串低笑。
她突然疯了一样,爬起来,对霜怀远拼命撕打,边打边歇斯底里地大喊:“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为了你,为了你弟弟,为了这个家,我都做出了多少努力!”
一拳拳砸在身上,霜怀远满目无措,他不躲,承受着有生以来母亲第一次对他的责打。
庄淑兰逐渐累了,滑跪下来:“你只知道你的正直、清高。呵,高贵的正义感。”
闹剧也是时候闭幕了。
“把她关进宗祠里,重兵把守。”霜绛年发话,向宾客一揖:“各位仙长,恕晚辈招待不周。今日这宴席先都散了吧,改日绛年再为各位赔不是。”
他站在庭院中心,虽没有任何权力交接的仪式,其他人却都知道,现在他代表着整个霜家。
在所有人眼中,霜绛年正当是独揽霜家大权,意气风发之时。
只有晏画阑,看到了哥哥眼中的荒凉和疲惫。
待宾客散尽,霜绛年便再也支撑不住,跌落入晏画阑怀中,彻底失去了意识。
晏画阑打横抱起哥哥,路过庄淑兰之时,一把扯走了她颈间的珍珠。
霜怀远望着他们踏入不再属于自己的内宅,望着母亲和弟弟被关押进宗祠。
他站在一片狼藉的庭院里,空空荡荡,茕茕孑立。
胸前传来一丝异样。
他低头查看,不知何时,他衣襟里落了一粒莹白的珍珠。
……或许是母亲在撕打他的时候,不小心遗落在这里的吧。
霜宅一夕之间易主,在渔回的指令下,金乌卫的动作很快。
他们将所有旧主人使用过的物件都一把火烧了或是卖了,布置上新的床、屏风和镜台。
药烟从博山炉中袅袅升起,弥漫了整间寝居。
霜绛年阖目躺在榻上,手脚冰凉,脸颊也沾了落雪的凉意。
为了给他保暖,晏画阑铺了满床的厚绒被,霜绛年陷在一床被褥中,只露出小半张苍白的脸,更显脆弱易碎。
还是没有回暖。
晏画阑不假思索,也钻进被褥之中,用自己火热的身躯抱住哥哥,温暖哥哥。
近来,孔雀翎对哥哥心脏的保护作用,正在不断减小。晏画阑不知道,孔雀翎是否会有完全失效的那一天。
屏风后,渔回禀报了霜宅的查封进度。
“庄淑兰私藏的首饰类法器数目繁多,属下已将全部发簪类法器挑选出,请陛下查看。”
晏画阑传音:“拿进来。轻点,别闹出动静,吵人。”
渔回恭敬地端着一盒发簪走进来,看到埋在被褥中的两人,悄悄露出了单身狗的不屑眼神。
晏画阑一动不动,也一言不发,生怕吵醒霜绛年。
他神识扫过首饰匣里的发簪,发现了一柄镂刻了箜篌的发簪。
灵气探入其中,如泥牛入海,显然是件不可多得的神器。
——箜篌簪,他们要找的最后一柄钥匙,八|九不离十,只待哥哥醒后确认。
晏画阑心里略松。
“十万灵石的去向如何?”他问。
渔回道:“灵石被庄淑兰暗中交给了接头人,目前接头人还没有下一步行动。属下不敢打草惊蛇,还在等待消息,伺机追查。”
“好。一有消息就报给我。”晏画阑的视线落回哥哥脸上,“下去吧。”
霜绛年这一睡,整整睡了半日。
夜半他醒过来,一睁开眼睛,便对上了晏画阑炯炯有神的凤眼。
晏画阑朝他灿烂一笑,颊边露出一对浅浅的酒窝。
霜绛年心痒,手指尖在两个酒窝里各戳了一下,轻声感叹:“还是小时候的酒窝更可爱。怎么年纪越大,酒窝越浅了呢。”
“这叫成熟稳重。”晏画阑自信挑眉,心里想的却是怎么把酒窝练深一点。
他献宝似的将簪子递给霜绛年:“怎么样,是不是箜篌簪?”
霜绛年凝眉接过发簪,细细打量。
系统从被窝里冒出头:[宿主,千真万确,这就是箜篌簪!]
晏画阑也听到了,满眼兴奋:“九刺、拜月华、箜篌簪,钥匙聚齐,这么说,哥哥心脏里的神器就能取出来了?”
“嗯。”霜绛年眼中浮起淡淡的欢喜。
晏画阑差点从床上蹦起来:“我们接下来就去找大椿重塑肉|身!”
霜绛年点头,继续摆弄手中的箜篌簪,反复端详。
这簪子,他从前见过。
“是这个啊。”他恍然,“怪不得会落入庄淑兰手里。”
晏画阑好奇地望着他,显然很想知道箜篌簪的由来。
“想知道我小时候的事吗?”霜绛年轻咳一声,“用亲眼见证的方式。”
“亲眼见证?”晏画阑迷惘。
设身处地地体验他人记忆,除了残忍无比的搜魂,也只有……
“你的神识,进来。”霜绛年又提醒他一句。
晏画阑懂了,又好像没懂,毕竟任是谁见了天上掉馅饼都要怀疑一阵,是不是自己出幻觉了,是不是自己在自作多情。
霜绛年垂眸,苍白的面颊上泛起红晕。
“晏画阑,我们神交吧。”
他柔软并坚定道。
“——我想把关于我的一切,都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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