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炳云警告地瞪了儿子几眼,又不动声色地观察祈真一。


    邵兵说,能滞留在阳间的魂魄执念一定颇深,并且会逐渐忘记身为“人”的一切。


    起初他们能模模糊糊记得临死前的最后一个愿望,但随着在尘世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他们的记忆会越来越模糊,到最后彻底失去所有的记忆,只留下吸食阳气的本能。


    而吸食阳气不会致人死亡,只会让他们的身体变得羸弱多病。


    照邵兵的说法,这世上或许存在游魂,但绝对不存在厉鬼!


    因为,鬼魂的阴煞之气一旦超过某个数值,到了对人造成性命威胁的地步,便会自动被引入地府。具体如何操作的管理局也不清楚,那是地府的几个阎君设计出来的机制。


    邵兵往常办事从来不交代这些,这次破例向他展现管理局和地府的关系也是想让他安心。


    祈真一是得到特批的阴间关系户。


    不会像一般的鬼那样伤人,只要在她离开前把她当成普通的员工即可。


    这会儿见她确实对“人”不感兴趣,熊炳云心里总算安定了。


    熊家兄妹撒泼耍赖也要跟着一块去,祈真一没什么意见。


    听着他们的吵吵闹闹,她有些羡慕。


    她和家里的兄弟姊妹也曾有过这样亲密无间的时光,谁欺负她,大哥就欺负回来替她出气;二姐会给她编好看的头绳,三哥四哥调皮捣蛋,但摘到野果子不会独吞,会带回来给大家一块儿吃;还有小弟,虽然老惹她生气,但很听爹娘的话。


    那时候爷奶还在,特别不喜欢他们这一房,每次分吃的总是给他们少分。


    明明他们干的活儿最多,但饿肚子的永远是他们。


    直到大哥说亲,爹娘才下定决心分家。


    爷奶多狠的心啊,他们八口人就分了一栋要倒不倒的茅草屋,五十斤红薯,一个锅碗瓢盆都没给……


    当时的她觉得日子太苦了,做梦都想一家子过好日子,还天真地偷偷找菩萨许愿,如果家里能吃饱饭穿暖衣,她做什么都行。


    有时候真一会忍不住想,是不是因为她许了愿,才会被祁珍夺舍。


    可暗戳戳求神拜佛的人那么多,还有人找大巫要福气呢,为什么菩萨只对她另眼相看了?


    这般一想,她就觉得菩萨没这么可恶,肯定是有人搞鬼,故意害她。


    而现在,她觉得一家人在一起也挺好,日子虽苦但心里却是甜的。不像眼下这般,她都不知道该拿什么心情面对他们了。


    又想念又忍不住埋怨,终究不甘心啊。


    ****


    熊炳云的老房子在江边,木制骑楼。


    房屋背朝江水,后面有一条木板搭建的走廊,前面是不大不小的院子,因为没人打理,院子里长满了杂草,人踏进院子半截身子都被淹没了。


    熊炳云见状,瞪了儿子一眼。


    怪道房子租不出去,就这乱七八糟、杂草丛生的品貌,谁看谁不嫌?


    熊辉不自在地别过脸,干咳一声掩饰心虚:“爸,我真打算抽空打扫来着,就是一忙活给忘了。”


    “这样吧,明天我和小朵负责拾掇拾掇院子。”


    也不用弄得太勤快,每天拔一点,他就可以跟小祈同志天天见面了。


    哎哟喂,自己可真是聪明绝顶啊!


    熊炳云一瞅他脸上的笑,就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当即没好气地瞪了蠢儿子一眼:“不用你掺和,人家小祁自己能搞定。”


    真一顺势点头:“嗯,熊叔说得没错。”


    “这么大一片,不如还是我和小朵……”


    真一微笑着打断他:“不用了,我能行。”


    夜空下她的双眸深邃又透亮,仿佛蓄了一弯明月在里头,让人下意识盯着她的双眼,不知不觉沉溺其中。


    熊辉只觉得脑子迷迷糊糊的,嘴巴不受控:“……嗯,也成。”


    明明心里想的是找别的借口接近小祁同志,但话到了嘴边就变了样儿。


    祈真一眼波流转,不再理会熊辉,接过熊叔的钥匙晃了晃:“熊叔,那我先进去了,明天见。”


    熊炳云点点头。


    带着神游天际的熊辉和犯困的闺女回家了。


    待他们走远,祈真一看了眼满院子的杂草,叹了口气:“哎,我这鬼当得真不容易,半夜还得干活儿。”


    她双脚离地一米,径自从院子门口飞到骑楼屋檐台阶上,将钥匙插进锁孔。


    “咔嚓”一声,锁开了。


    真一推开门走进去,乌漆嘛黑的夜晚并没有影响到她的视线,在她眼里此刻犹如白昼。屋子里很空,只有一张八仙桌,几条长凳。堂屋左右两侧都是卧房,堂屋后面有一道门,后面是上二楼的楼梯。


    她将几个房间都寻了一遍,终于找到了一柄镰刀。


    ……


    第二天一大早,熊辉撇开妹妹,先到西大街买了麻圆豆浆,再蹬着脚踏车到老房子这边献殷勤。


    走近后,他傻眼了。


    一时恍惚,车龙头没把稳,差点连人带车摔沟里。


    眼前的景象太神奇了,院子里的杂草不翼而飞,灰扑扑的小木楼外墙被清理得特别干净,这让他有种一觉睡了十天半个月的错觉。


    熊辉看得目瞪口呆,下车时还趔趄了几步。


    突然有些露怯,竟不敢踏进院子了。


    他站在院子外头喊了几声:“小祁同志,小祁同志你起来了吗?”


    无人回应。


    他以为自己声音太小,便扯开嗓门又喊了几遍,没喊来祈真一,倒是把隔壁洪婶子家的狗惊动了。


    顿时“汪汪汪”地吠个不停。


    “啊呀,是熊辉啊,你咋回来了?”


    洪婶子从二楼卧室走出来,目光先是落在熊辉身上,随后转移到熊家的院子:“回来弄院子啊,你这个娃娃总算勤快一回了。你看看,婶子没跟你说瞎话吧,我早就跟你说过你那房子得侍弄侍弄,之前那卖相那么差,谁肯花冤枉钱租呢。”


    说完,她也有点迷糊。


    “不过,你啥时候来弄的?这活儿干得挺细致,不像你哦。”


    熊炳云跟洪婶子是同龄人,一个村长大的。


    熊辉和熊小朵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她最了解这兄妹俩有多能偷懒了。


    地里的活儿那是能拖就拖,反正他们老子能养得起。除了地里的活计不行,这俩学习都还不错,平时也很体贴熊炳云,家里的活儿兄妹俩从来不推,他爸回到家就有热水热饭。


    所以也没人说兄妹俩的闲话,只当人有所短,他们不会干那些,而不是不想。


    熊辉挠了挠头,咧嘴笑了笑,问道:“婶,你见到我家住的那个女同志出门了吗?”


    “你家住了人?”洪婶子一愣,随后说道:“我没听到你屋里有动静啊,谁住在这边啊,是找着租客了?”


    熊辉:“嗯,我爸同事的表妹,昨晚住进来的。”


    洪婶子摇摇头。


    昨夜她睡得沉,什么也没听见。


    熊辉觉得更奇怪了,他指着干干净净的院子,不可置信道:“婶子你真没听到啊?她可能干了一晚上的活儿,这院子昨晚还不是这样的呢。”


    这回轮到洪婶子目瞪口呆了。


    啥?


    这院子是昨夜清理干净的?


    如果真有人走来走去拔草,她不可能听不到啊,她不会睡得那么死吧。


    熊辉猜测小祁同志已经上班去了,他想了想还是决定打道回府,走之前又跟洪婶子说了不少好听话,希望洪婶子平时能搭把手,帮帮女同志。


    洪婶子取笑他晓得想姑娘了,倒是满口应了。


    真一自是没想到朦胧夜色下的一面,短短几句寒暄就引得小伙子春心萌动,她这会儿正蹲在焚尸炉旁研究太玄镜里多出来的透明墙。


    说墙也不是墙,就是一小块类似结界的东西,上面标注着她看不懂的图案。


    其中两个是彩色的,别的图款都是灰色,上面还打着“?”。


    她迟疑着,伸出手指在透明墙上随便戳了戳,就听见急促的滴滴声。


    “滴——”


    “滴——”


    “滴滴滴——”


    “警告,警告,有外来力量攻击,有外来力量攻击!系统s02请求支援,请求a02建立连接……”


    冰冷机械的电子音突兀地响起,真一腾地一下从地上蹦了起来,水润润的杏眸睁得大大的,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这是什么东西?


    系统……是什么?


    真一眼前迅速闪过那日拼命往万虎躯壳里钻的魂魄,福至心灵惊呼:“原来如此!”


    旁边的蔡师傅正在打盹儿,被她惊醒了。


    有些不耐烦:“咋咋呼呼啥呢?出去出去,影响我干活儿。”


    “哦,蔡叔,那我出去了,忙不过来你再叫我。”


    说完,真一麻溜地出去了,只留下蔡叔怒目直视着她的背影,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


    真一走出火化室后,便摸到了熊炳云和邵兵共用的办公室。


    熊炳云并非天天都来火葬场,偶尔还得开会出差。他们这种单位出差呢,就是到各个乡镇公社宣传火葬的好处,让大家尽可能选择火葬而不是土葬。


    就像今天,熊炳云就搞宣传去了。


    而邵兵呢……


    真一还没见过这人是圆是扁。


    听熊叔说,他回来把她的职工档案办妥后又离开了,只有户口本和档案证明他确实来过。


    她不需要钥匙,到了门口她直接从壳子里飘了出来,再将木化的身体缩小从窗户里塞进去。随后她的魂魄从窗缝里挤进去回到躯壳。


    真一蹲在无人能瞧见的角落,拎着脖子上的木珠在墙上敲了几下。


    “老头儿,你在吗?”


    “我有急事找你。”


    “老头儿,爷爷,快吱一声啊?”


    那头老柳树用力咳了两声,故作嫌弃:“说吧,你这个小唠叨鬼又遇到什么麻烦了?”


    真一努了努嘴,想顶撞几句又想到正事要紧,急忙问道:“爷爷你见过前两日我引进轮回境的那个魂魄吗?她有没有交代清楚自己为何能死而复生、夺舍别人?”


    老柳树闻言,倒是没打算瞒真一:“她是坠楼而亡,临死前便有一个叫系统的物件找上她,要与她绑定。她答应后,那个系统就能助她夺舍别人的身体……如何选择夺舍对象她也不清楚。但是她提到过一点,夺舍重生的代价是要完成系统交代的任务,任务具体是什么系统还没来得及公布,只是隐约说过它是子系统,要给母系统做辅助,而她还没成功,就被你撞上了。”


    “……系统?你确定她说的是系统?”


    老柳树:“对,阎君认为,这个叫系统的东西应当是其他世界的产物。”


    随后,老柳树反问:“小唠叨鬼,你这么激动是有什么发现吗?”


    真一顿了顿,有些犹豫。


    她打心底里信任老柳树,但她却不信任阎君。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她对阎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她离开并不感激。


    阎君若是真的觉得她无辜,真想帮她的话他一定有更好的办法。


    但他不愿意放下身段解决祁珍,而是让她自己补地府的漏洞。哪怕他给了黄泉之力让她白日不受限制,那也是他应该做的。


    阎君如此行事,真一只会觉得他另有图谋。


    可惜她人微力薄,阎君是大象,她则是可以一脚被碾死的蚂蚁,实在是敢怒不敢言。


    老柳树猜到她的顾虑,没打破砂锅问到底,而是叮嘱道:“无妄阎君近日闭关,系统一事由你自行处理。小唠叨鬼你记住了,那系统就跟人一样,有思维能算计。要想知道它的母系统是不是夺舍你的祁珍所有,那你就要先找到子系统,逼它开口。”


    真一闻言,眼眶稍有不适。


    她是鬼,自然没泪可落,但心里那万千思绪却像线团拧来拧去。


    说话时带了几分哽咽和撒娇:“爷爷……”


    老柳树:“行了,哭什么,赶紧办正事去。早点变回人早点过完一辈子回来陪老头子唠嗑,没你在耳朵边唠叨啊,我还真不习惯。”


    真一破涕为笑:“知道啦,以后我一定烦死你。”


    ****


    祈真一在这边捣鼓s02,而另一边的祁珍总算发现了不对劲。


    a02短暂苏醒过,只留下一句话再次陷入深眠。


    “夺……运……否则危……险……”


    而它深眠后,系统界面上便多了一个类似游戏血条的运势条。


    满气运为100,负气运无下限。


    而排在最前面的,便是“原身”曾经的对象——盛景玚。


    盛景玚气运九十一。


    第二个则是秦瞎子的儿子,秦霍,七十六。


    越往下,数值越来越低……


    祁珍看着突然罢工的系统,不免心慌意乱。


    自从系统开始深眠,没有幸运丹加持后,她便一天比一天倒霉。


    喝水被呛,平地摔跤,丢钱丢钥匙……不是什么伤筋动骨的事,但小事件堆积到一起让她心情愈发暴躁,对待丈夫和孩子很难像从前那样温柔。


    丈夫对她最近的表现颇有微词。


    儿子和女儿放学后不再像从前那样扑到她怀里撒娇,而是害怕地躲在爷爷奶奶后面。


    向来拿她当女儿看待的婆婆也问她是不是上班遇到了不开心的事,话里话外让她改改脾气。


    祁珍知道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什么,她也想控制自己的脾气。


    但她没办法,她控制不了。


    她迫切想要系统回来,她想继续自己的完美人生。


    祁珍视线落在“盛景玚”三个字上,眸底闪过畏惧、贪婪、挣扎……


    半晌后,手指在虚空中划向秦霍。


    是时候回红顶寨一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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