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温氏建国至今, 已经有三百余年,地方上出现了不少根深叶茂的世家大族,这些家族延续多年, 优点是根基深厚, 缺点是真遇见事了,基本上没办法从故土离开,一被包围一个准。

    他们虽然很有实力, 但和皇帝相比,不管是名分大义还是武力储备, 都处于绝对的劣势,对于崔氏等人而言,要是选择投降的话, 朝中许多大臣毕竟都是士族出身, 或许会帮着劝诫一二,但若是选择反抗,说不准就是整个崔氏被族诛弃市。

    崔益处理完泉陵侯的身后事后,立刻写信给家里, 要求老家那边赶紧送一些族中有名望的成员过来, 再挑几个嫡系的孩子送入建平,充当人质,只要自己整个家族都在天子的掌控中,那建平这边,反倒不会急着取他们的人头。

    此前一直被认定是建州心腹大患的泉陵侯等人一朝覆灭, 同来北苑的大臣们, 心绪一时震动, 一时也有些惶恐, 那些本来有意在春猎中炫耀一下自身武力的年轻人, 也开始往又乖巧又上进的方向转变。

    ——他们现在已经明白,皇帝轻易不打猎,然而一旦动手,俘虏数量都是四位数起步的。

    按照惯例,春猎中表现优秀的人,可以得到官职财帛作为奖励,往常还时有官宦家的孩子从一介白身直接被五品武官,借此一脚踏进中层官吏的队列当中的,然而此刻大部分人对此都已经不以为意,毕竟与平叛的功劳相比,春猎收获太多也相对有限,而且能获得的官位多为虚衔,并非实职。

    外头的士人在讨论封赏问题,横翥宫中目前正在议论此事。

    此次内乱能够平息,除了统领全局的温晏然自己之外,功劳最大的四人是池仪,张络,钟知微以及后来加入的萧西驰,其中部署问题主要由池张二人负责,钟知微盯死了禁军,至于萧西驰,她一弓一刀,连挑数位泉陵侯身侧高手,逼得对方无路可逃。

    参与平叛的禁军各有封赏,普通军士额外赏赐一年的俸禄,有官职者在待遇上提升了半品。池张两人之前因为已经提拔过一次,此次则升为中谒者,各自赏钱百万,除此之外,温晏然还颇有创意地把内监左右丞的官位给改成了从四品。

    钟知微本人内卫统领的职位不变,又加为昌宁侯——昌宁是泉陵郡下头的一个县,算是对回收资源的二次分配。

    至于此刻已经骑马归乡的萧西驰,温晏然给她加了怀仁将军的头衔,令其掌管冲长边营的兵马。

    ——大周在靠外的地方都设有边营,至于冲长,是庆邑的邻郡,在这个时代,官员无法在自己的家乡担任主官的职衔,而且庆邑本身也未设边营,温晏然干脆在萧西驰头上加了一个邻郡的武官实职,今后若是一旦有事,她绝对有足够的能量,直接调用两个郡的兵马。

    又考虑到庆邑这些年一向民生不安,温晏然将原来的郡守以“治事无能”的理由给免了官,又把身边的舍人高疏放过去担任庆邑郡守。

    高疏是厉帝时期留下的起居舍人——这个职位虽然品阶不高,但却是天子腹心,中枢要员,是朝中很多重要岗位的预备成员,穿越至今,温晏然冷眼旁观身边人行事,发觉对方虽无过于出彩的表现,但一直兢兢业业,处事相对清明,性情又不暴虐,适合跟萧西驰做搭档。

    由于庆邑距离建州实在太远,又是边人聚集之地,虽然郡守的品阶要远远高于舍人,但在很多人眼中,这个任命比起提拔,倒有些像是在刻意刁难,不过高疏本人并没有这种想法,作为士族出身之人,一朝入仕为官,怎么会不想要建功立业?庆邑虽然贫瘠,但若是能安定地方,便算有功。

    因为是身边近臣,温晏然特地把高疏喊过来提点了几句:“萧卿为人多怀仁念,行事也必定以安民为要,凭她的能耐,在太平时节足可以镇守半壁江山,卿家只要心存公义,赏罚有度,萧卿必定会助你一臂之力。”

    温晏然倒没有忽悠高疏,萧西驰此人的确非常爱惜族人,否则也不会在自身武力足以单骑闯关的情况下,滞留建平多年,也正因为她的这种性格,反倒不会因为自身的野心而擅动刀兵。

    不过这个评价有一个天下太平的大前提,温晏然已知大周现下的平和日子没有多久,等烽烟四起的时候,萧西驰原本的镇守之能,就会迅速变作割据之实。

    “微臣领命。”

    君臣之间的身份差异以及这个时代含蓄的说话风格,使得许多大臣都不会在皇帝面前表达出自己的真正想法,温晏然并不知晓,比起天子自己对未来的负面预判,高疏本人因为日常出入于禁中,反倒对皇帝充满了必定能使天下归心的信赖感。

    高疏的想法只是许多朝臣内心活动的缩影,那些在北苑中写诗赋的文士们,目前已经从借着对春猎以及春猎参与成员的描绘,表达对皇帝的赞美,开始慢慢转为了对温晏然的直接歌颂。

    温晏然挑了一些看过后,认为自己的实际形象跟这些文学作品中描述的样子不说一模一样,起码也是毫无关系,不过这也不重要,毕竟作为一个昏君,身边肯定会存在一群专门歌功颂德的谄媚之人,类似的赞美言辞越多,就意味着她离自己的目标越近。

    到了春猎最后几日,一直安详地宅在横翥宫内的温晏然也终于骑上马,向大臣展示了一下天子的英姿。

    许多性情持重的大臣有些忧虑,北苑中会不会还有泉陵侯留下的暗子,想要借着天子狩猎的机会行刺,不过他们很快就发现皇帝本人对自己的安排十分妥当——温晏然并未纵马,仅仅由外卫禁军与内卫禁军共同护卫着,在草地上溜达了两圈。

    禁军那边特地挑了一匹脾气温驯,个头高大的骏马作为天子坐骑,不过温晏然觉得,她还是更喜欢缺乏自身意志且配置有手刹脚刹的交通工具。

    “……”

    文士们想,养士千日,用士一时,陛下骑马的表现不够威武没关系,他们完全可以在作品中加以润色。

    一直等春猎平静落幕,温晏然带着群臣姗姗回朝后,对泉陵侯叛乱一事的处置才正式开始

    作为多年宿敌,郑氏那边居然一反常态地开始替崔氏说话,表示大家虽然以前有点矛盾,但只要对方归顺建平这边,那他们愿意在皇帝陛下的领导下,与之和睦相处。

    郑氏的决定也是通过深思熟虑得出的。

    其实郑氏族长郑晟德在刚得知泉陵侯偷偷带甲士到北苑的时候,他的直接想法是趁此机会彻底干掉与家里横亘着血仇的老对手,不过一想到御座上那位新帝,本来沸腾的心绪又迅速冷静了下来。

    现在的皇帝跟先帝不同,先帝常年沉溺于享乐之中,虽然对权力有着作为皇帝的敏感性,却不喜欢理政,给了底下大臣很广阔的发挥空间,不过一旦让那位御座上的君王觉得不适,又很容易被贬斥下狱。

    同样是掌控住禁军的帝王,厉帝行事不顾道德大义,所以难以汇聚人心,至于如今这位天子,则简直将明察秋毫做到了极致,哪怕郑晟德这样经验丰富的老臣,也得多琢磨琢磨皇帝的意图。

    郑晟德:“为父本来有些不解,如今却明白了陛下的打算。”

    郑引川:“请父亲大人为孩儿解惑。”

    郑晟德:“宗亲叛乱,在哪朝哪代都是大事,但陛下当时却迟迟不肯回銮,一定等春猎结束后,方才起驾回宫。”看一眼面色还有些迷茫的儿子,进一步解释道,“陛下此举,是在告知我等,这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

    郑引川不解:“与谋反相干,怎可能是小事?”

    郑晟德感慨:“陛下轻轻松松便将此事平复,甚至未曾影响到春猎,还不是小事么?对于旁人而言棘手,对天子而言,却是轻而易举。”

    郑引川懂了,既然是小事,那他们要是跳得太高,说不定会给皇帝留下得势不饶人的负面印象,对前途不利,就算有意落井下石,也得等皇帝做出了斩草除根的暗室之后才能行动。

    末了,郑晟德还一本正经给出了总结:“郑氏身为臣子,为国尽忠,为君主解忧才是首要之物,虽与崔氏有隙,又怎么能因为一己之私,不去遵从陛下的旨意呢?”

    “……谨遵父亲大人之命。”

    郑引川深施一礼,不过他回想了一下陛下御前斩杀七皇子,破董侯之门捉拿玄阳子,以及北苑伏杀泉陵侯的英姿,隐隐觉得,父亲做出安分决定的原因应该跟自己一样……

    ——不过泉陵侯也是狠人,她临死前如此尽力地保全下属,崔氏等人念及她的恩义,也会帮着保全她的后人。

    太启宫内。

    温晏然因为是第一次处理宗亲叛乱,本来想摸着忠臣过河,却没能成功——不管是袁太傅,宋侍中还是温惊梅,面对皇帝的垂询,给出的回答都是“请陛下自专”。

    她沉默了一会,又问了问池仪跟张络两位未来奸臣的态度。

    这两人的回复倒不是请皇帝自专,而是表示皇帝怎么吩咐,他们就往哪个方向去努力。

    “……”

    忠臣指望不上,奸臣也指望不上,温晏然醒悟,看来在正常情况下,这是一件不管是严惩还是从宽都很能说得过去的事件。

    无法把工作甩给别人的温晏然,先确定了对温谨明的处置。

    借鉴了下大周以前的叛乱贵族的处置,温晏然下旨废除泉陵侯这一脉的爵位,以庶人礼安葬,其后人亲眷流放边地——因为高疏很快就要出发去庆邑,正好顺道着把这些人带了过去。

    至于崔氏等人,温晏然还未下明旨的时候,就接到了崔益面圣的请求。

    既然天子一直没有处置对方,又特地把人从北苑带到了建平,池仪平常也格外关注一二,此时便特地过来回禀了此事:“褚馥一直不曾多言,崔益倒隐有归顺之态,陛下可要召他?”

    ——褚馥是那位褚姓幕僚的名字。

    温晏然笑:“到底是崔氏的俊才,他既然想来,就宣他去天桴宫那边暂候。”

    池仪跟张络对此自然没有异议,皇帝说去哪就去哪,毕竟在太启宫见戴罪之人,在手续上会比较麻烦,那把国师居处当自己的外殿用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至于温惊梅本人,现在应该也习惯了……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崔益接到内官的传旨, 表示天子打算在天桴宫接见他。

    临去之前,他特地去褚馥那边绕了一下,倒没跟对方说什么, 只是默然一礼, 随即转身离去。

    天桴宫本是国师所居之地,不过按大周惯例,国师本人地位虽然崇高, 但也缺乏实权,之前的天子只有在类似于祭祖之类的重要时刻才会过来此处, 然而温晏然本人却常常出入其中,还大肆提拔天桴宫出身的人做朝官,难怪她的很多敌人都以为朝中实际做主的是那位国师温惊梅。

    对此, 温惊梅本人其实也有所察觉, 只是他的权势不足以为自己做出可信澄清……

    泉陵侯团队此前也存在类似的误解,温谨明本人算是一位颇有城府的主君,一向也有善于观人的美名,不过也正因为如此, 才对建平内情势做出了某些误判。

    温晏然想, 这倒也怪不得对方,毕竟在当前时代,再顶尖的智谋之士也不会把“因为穿越所以获得了对天下局势的了解”这一点给纳入到对敌人的考虑当中,再加上温惊梅确实能算是一个见事透彻的明白人,非常适合在各种阴谋向推测中承担一些不属于他本人的黑锅。

    提前摘去发冠并且换上了素服的崔益, 神色平静地随内侍进入天桴宫后殿当中。

    从室内布局看, 此地应该是国师常用的书房, 前方的锦榻上放了一张木案, 一架凭几, 对自身境况有着清晰了解的崔益当然不会以为那是皇帝为自己设置的座位,简单整理了下着装,便安静地跪坐于殿侧等候。

    他一直等了三刻左右,才听到皇帝驾临的通报。

    崔益稍稍抬起头,他之前就很想知道,那个让泉陵侯兵败身死的小皇帝,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作为天子,新帝的排场堪称朴素,崔益透过大门,可以看到一位穿着玄色外裳,深灰色纱冠的少年人徐徐走来,十来位姿态恭敬的内官随在其后,在抵达殿门时,大部分都驻足于门外侍立,只有四人跟着天子一道进殿。

    室内的光线并不如室外明亮,然而天子本人身上却仿佛蒙着一层微光,存在感比世上任何一人都更加鲜明,她的模样与崔益此前的所有想象都不相同,其人身立如竹,文质隽逸,行动间带有些许雅士之态,仪容更与泉陵侯有三分相似,然而天子仅仅走过崔益的时候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两人四目不经意间有片刻相触,崔益心中便仿佛有惊雷轰然响起。

    ——那就是天子威仪!

    仅仅一个照面间,崔益竟莫名觉得,新帝此人天生便该是一国之君,温晏然此前之所以默默无闻,是因为没有被放到合适的位置上,像这样的人物,一朝身登高位,便可以使天下震动。

    他看着皇帝的面容,忍不住想到了昔日的主君,心中一时酸痛,转向天子的方向,垂首行了大礼。

    高踞于木榻上的温晏然的目光从他身上扫过,微微笑了笑:“徐州崔益,少年便有才名,声望冠绝州郡,朕也是久仰了。”

    崔氏分为两支,一支在建州,一支后来迁到了徐州那边,本来在建州这边的才是主脉,然而从五十年前开始,主脉的势力就渐渐微弱小去,反倒徐州那边慢慢兴旺起来,如今天下人提及崔氏,第一反应说的就是徐州崔。

    崔益苦笑:“崔某年少时也曾为此自负,然今日方知,以在下的见识,不过是一隅之地的井中蛙而已,正因为不知天高地厚,才在家中自鸣得意。”

    温晏然笑了笑,没再与对方寒暄下去,直接切入正题:“你既然想要求见朕,自然是有话要说。”

    崔益:“在下想与陛下论一论君侯的身后事。”又道,“陛下以神鬼莫测之能,败君侯与北苑,于建平而言,确是去一心腹大患……”

    听到此处,温晏然已知对方想说什么,打断:“然而天下安定与否,却并不在泉陵侯一人身上,甚至她一朝身故,各地反倒会因此不安。”

    在登基前,温晏然根本没有任何人脉基础,虽然掌握着君臣大义,然而天下间不服气的依旧大有人在,那些人并非不想折腾,而是在等着看天子跟泉陵侯两人相争的结果,毕竟温谨明走到现在,已经无法放弃对皇位的争取,也正因为如此,她与建平间的矛盾最为不可调和,所以那些心怀二意之辈都等着泉陵侯先出头,这样一来,不管是哪一方胜利,他们都能打着拥护另一方的旗帜来浑水摸鱼。

    崔益顿了顿,道:“陛下圣明。”

    温晏然颔首,又淡淡道:“不过那些人各自间也不大齐心,否则他们给朕带来的麻烦,怕便不止如此了。”

    她的语气还是十分温和,但在崔益听来,却有着锋锐的凛冽之意。

    在场的两人都明白,最符合那些旁观者利益的当然是泉陵侯干掉天子,并付出巨大的代价,这样一来,他们就能打着讨伐叛逆的旗号进攻建平,也正因为如此,他们在两边的争斗有明确结果之前,纵然会暗地里为泉陵侯提供一些帮助,也不会太过分,一方面是担心因此损伤自身实力,影响后续的翻脸计划,另一方面也是不想让泉陵侯以压倒性的优势,从容打败建平那个年纪不大且在传言中脑子不算特别聪明的小皇帝。

    ——感谢当前时代落后的通讯水平,就算温晏然本人的权威已经重到了让建平这边的朝臣心服口服的地步,但外面那些州郡对她的认知,还在旧日印象中原地踏步。

    温晏然看着崔益:“崔君今日特地来此,想来是有所见教。”

    崔益先道了句不敢,才开口论及正事:“大周南为庆邑,北邻乌流,西侧多少,东侧多水,其中西侧为蛮夷所据,东部则豪强林列,此皆为不稳之源。”

    温晏然微微颔首,又道:“说来还得感谢泉陵侯,若非她时机挑的恰当,建平这边怕也不能安稳至今。”

    崔益垂首:“陛下御极以来,赦天下钱粮,使黔首安居,士民归心,如今虽有三心二意之辈,于建州而言,却不算大患。”

    两人说的话都有缘故,所谓“青黄不接春三月”,在旧粮耗尽,新粮还没来得及收获的时节,最容易产生流民,再加上天下被厉帝折腾了那么多年,很多地方已近于民不聊生,各地豪强只要稍稍煽动,就能轻易聚集起一批吃不上饭的氓首,泉陵侯特地挑着春猎的时候来到建平,是为着如此一来,等事情尘埃落定后,就算消息传之于外,青黄不接的危险时期也已经过去,南边的夏粮已经快到可以收获的月份,豪强们心有顾忌,反倒会再蛰伏一段时间,多备些粮草。

    而泉陵侯能如此计划,也是因为温晏然登基以来,按惯例赦了一年的税,并且不建陵墓,不修宫室,不好游乐,不令地方进贡奇珍异兽,也没到成婚的年纪,需要的花费确实不大多,充分展现了一个宅居人士能省钱到什么地步,虽然地方上的盘剥不会因此完全消失,各地也意思意思地向中枢上供,不过与往年相比,也是大为削减。

    温晏然靠在凭几上,不紧不慢道:“崔君所言,固然令朕安心,不过以崔君之能,怕是并非只是过来告诉朕,此后大可以高枕无忧罢?”

    崔益微微闭目,再睁开眼时郑重道:“陛下虽无近忧,却有远虑,北地乌流久有不臣之心,西部诸蛮夷常年作乱,东部诸豪杰亦不可为依仗,陛下如今登基未久,可暂以南部为腹心。”

    温晏然微微扬眉。

    建州靠南那一块地方,其实就是温谨明原来的基本盘。

    益的观点其实跟温晏然的观点很近似,而且她作为看过剧透的某预备玩家,比前者知道的更多,按照正常发展,不久之后,东边会先开始打仗,至于打仗的理由,不同支线中存在不同的理由,北地的乌流部也一定会叛乱,西边那块本来就不大喜欢中枢,也会跟着兴风作浪,大量消耗朝廷的人力财力。

    在相应剧情中,玩家若是想快速平乱,就需要征收重税,并大大提高“一乱未平,一乱又起”事件的出现概率,如果不征重税的话,战局就会胶着起来,频发的战争更会直接拖垮大周的财政。

    四个方向,有三个方向都是铁板钉钉地不靠谱,温晏然想,老天留给自己的选择确实不算广泛……

    崔益看见,木榻上一身玄裳的天子似乎笑了一下,温言询问道:“那按足下之言,朕该对青禹诸州如何呢?”

    从入殿以来,天子的态度从始至终都是那样客气有礼,但崔益却莫名觉得,虽然自己对天下局势有着深刻的认知,但天子本人对此的认知,却还在自己之上。

    而且皇帝心中早就有了处置南部诸州的方案,如今的询问并非询问,更是一种考验。

    他有种预感,崔氏整个家族的命运,就取决于自己接下来说的内容。

    不管是在厉帝还是泉陵侯面前,崔益都没有类似那种刀刃在侧的命悬一线感,如今定了下神,才缓缓道:“在下才疏学浅,其实不堪谋略,不过陛下既然见问,那在下以为,如今不妨假战胜之威,待之以严,又因为战胜之威不可久,是以当从速而行。”

    温晏然不置可否,又道:“崔君再与朕说说东边的情况罢。”

    崔益想了想,回答:“东边诸州与北地诸州有些相类。”

    大周现在的情况是中部与北部最关键,其次为东部诸州,而南边还是崔氏等大族迁居过去后,才慢慢发展起来的。

    中部当然是温氏的权威最重,而北边跟东边豪强多,大周虽然有类似科举制的考核,但是教育资源基本垄断在世家大族手中,普通人根本没有求学的门路,更没有用于考试的资金,是以绝大部分官吏还是由推举征兆的方式产生的,按照惯例,各地郡县中的主官,大多都出身世家,不过这些人的水平高低不齐,其中东部本来有一家外戚出身的豪强马氏,因为横行跋扈,在厉帝时期,甚至激起过一次牵涉颇广的民变,虽然那次民变最终被成功平息了下来,但也直接导致了当地武德异常充沛,基本上走两步就能看见一个坞堡庄园。

    东部区域各个世家的政治地位固然不如中部,但每家的隐户部曲却远比中部要多,还有些豪强以各种手段,吞没人口土地,导致许多家族人口暴涨,仅仅有明确户籍的那些,就数以万计。

    在这个时代,世家子女们的上限固然很高,但下限也实在低得惨不忍睹,导致很多地方上的主官根本就没有处理政务的能力,不但无法抑制土地兼并,甚至所有事务都只能依仗郡吏县吏去完成,而那些吏员都是本地出生,像当年的马氏,曾经有段时间,同时出过三个郡丞,二十七个县丞,直接把持了地方上的所有政务。

    至于南边那些地方,温谨明争取皇位的依仗就是世家,自然不会对他们大加打击,不过除了世家之外,还有本地豪强可供下手,加上那些地方近年来又没怎么经历过战乱,在崔氏等大族率先选择投诚的情况下,局势反倒比其他地方更加平稳。

    崔益在北苑那边就写了数封急信给各个亲故,一面让家里加紧时间送有价值的人质入京,一面严词告诫他们,无论建平对崔氏有何处置,都要老实配合。

    天子既然能轻松打败泉陵侯,那进一步平定四方,也并非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他们现在固然是戴罪之身,但若能助皇帝安服天下,又怎知不能重新成为朝中重臣呢?与青史留名相比,莫说官职财货,就算是性命,也大可以抛却。

    温晏然毫无预兆地点了一个人名出来:“你可认得温鸿温郡守?”

    崔益闻言,明显顿了一下,再开口时,语气中带有明显的叹服之意:“陛下圣明。”

    温晏然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她怀疑在这个时代,要想成为一个合格的智谋之士,一个条件是脑子里得确实有点东西,另一个条件说话风格得无限往谜语人方面靠拢……

    她看过评论区,对温鸿此人有些了解,从姓氏看,此人明显也是一个温氏宗亲,虽然没有爵位在身,但按辈分,得算她跟温谨明的叔叔,同时也是宗室中少见的真有安民理政才能的人物。

    在厉帝时期,温鸿就经常被外派到地方,被评价为有德有能之人,而且态度恭谦平和,又因为马氏之乱后,东部局势不够稳定,就把此人丢过去做了郡守,在当时的评价里,不少人还觉得厉帝对温鸿不够厚道,总是挑艰难的任务派给对方。

    大周对有爵位的宗亲严防死守,各地的诸侯王更是被管束得无法沾手丝毫兵权,但历代天子却愿意相信那些没有爵位在身的亲戚,温鸿此人的履历堪称无可挑剔,哪怕是对脾气暴虐的先帝,都没什么怨愤之言,但也正是这样一个人,一旦剧情进展到天下大乱的环节,就会果断开始割据一方,在部分情节中还曾登基称帝。

    温晏然又问:“田东阳也曾久居南部,想来他的学生也多托庇于崔褚两家?”

    崔益:“田东阳曾游历天下,各地皆有相善之人,在来徐州之前,曾久居承州。”

    承州也在东部。

    其实在泉陵侯的团队中,最相信玄阳上师的是褚氏那边的人,至于温谨明本人,更多的是想借对方的名头,证明自己比建平那边更加天命所归,崔益本人也不大相信那些神道之事,既然天子问起,索性就多交代了一些:“玄阳子本人被陛下明正典法后,他的学生们也并未在徐州多加逗留,如今应当是回到了承州附近。”

    温晏然微微点头:“崔君还有什么事要告知朕么?”

    崔益喉头滚动,却一言未发,只是敛容向着前方的天子郑重拜了一拜,起身告退。

    温晏然让身侧内侍送崔益回去,自己合上双目,在木榻上靠了一会,半晌后才向身边人道:“阿曲,你着人准备一副棺椁,送到大理寺那边。”

    阿曲全名蔡曲,也是温晏然之前在宫中挑选到身边的宫人,她的才能固然不如池仪跟张络,但如今池张两位承担的朝政要务越来越多,很多侍奉类的工作便转移到了其他人身上,蔡曲因为言语明朗活泼,且勤奋好学,与其他人相比,便显得颇为出彩。

    蔡曲清脆应下,又问:“棺椁是给那位褚姓贵人准备的么?”

    相比于崔益的顺从跟合作,褚馥的态度简直如同一块顽石,哪怕事败被俘,也保持着拒不开口的冷硬姿态。

    温晏然摇头:“是给那位崔君的。”

    崔益方才之所以表现得如此急切,用不那么谜语人的风格为天子详细讲述天下局势,倒不是为了自己求官,而是想尽可能在自己死前,为家族的延续打算,如此才能心无愧恨地对昔日主君尽忠。

    ——泉陵侯亡故之时,崔益早就肝胆俱裂,而当日替温谨明挨了一箭的崔新白又是他姐姐唯一的孩子,其人的才能在家中小辈中尤为出色,北苑之败后,崔益既愧于主君,又愧于家人,无论如何也无法释然,终究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

    温晏然所言无误,崔益在面圣之后,给家人留了一封书信,又将妻儿托付于友人褚馥,然后便触壁而亡,事后朝廷虽以叛逆相责,也嘉其忠义,许之随葬在温谨明附近,至于那位褚姓幕僚,却是因为家里人才不如崔氏多,若是随故主而去,恐怕后辈将无可倚仗,痛心之余,才表现得如此冷漠孤僻。

    崔益去世后第十天,褚馥终于劝动了作为族长的堂兄褚丛,表示愿意率族人归附。

    *

    温晏然接受了崔褚两家的投效,还给了崔氏族人崔新静一个官职,此人是崔新白的堂妹,本来按崔氏长辈原来的计划,还得多学习几年才可以出仕,但如今叔父与堂姐接连去世,她虽然年幼,但经历离丧之后,性情与往日相比,自然坚毅了许多,当下毫不犹豫地接起家中重任。

    就在朝中许多世家出身的官吏认为陛下对士族格外宽宏的时候,温晏然便给出了对牵涉其中那些大家族们的具体处置。

    褚馥没像同僚信中要求的样,照管崔家的晚辈,反倒把自家的孩子们放在了崔家那边,自己自请出族,之后则帮着中枢清查了南部诸州中,涉及泉陵侯叛乱的豪强与世家,那些人家里大部分都习惯了以崔氏褚氏为首,看朝廷连这两家的家产跟部曲都毫不留情地籍没充公,自然也不敢反抗,其中当然也有人不服,却都没能翻起什么水花,反倒遭到了宋南楼等人无情的清洗。

    宋南楼的表现让温晏然颇为满意——此人在评论区的称号既然是“温柔随和”,那显然属于比较听话的那类臣子,温晏然特地写信过去,谆谆告诫,让他在面对叛乱且拒不投降的人时一定要从严处置,之后对方果然按照她的心意,将事情办得无比妥帖。

    那些叛逆之人不知道皇帝都嘱咐了宋南楼什么,否则一定会表示,凭他那种与外表完全不同的凶悍表现,跟温柔随和不说一模一样,起码也是毫无关系……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天子之威, 一时间遍播于南部诸郡。

    褚馥之所以全力以赴为中枢效力,一是看见同僚身死,自己却偷生于世上, 心中有愧,其二则是亲眼目睹泉陵侯的败亡, 对南部那些世家豪强,也含了些怨气。

    ——温谨明在南部经营多年,事到临头,那些人不却肯奋力相助,才让他的主君失败得如此惨烈。

    天下各地间有不少心怀二意之辈, 他们一直在等待合适的机会向建平下手,刚刚知道天子要处置崔褚那些人的时候,没当一回事, 等晓得建平对南部都做了些什么的时候,大局已定。

    谁知道皇帝下手居然那么利索!

    要是早知道温晏然会对南边诸郡如此严苛的话, 他们肯定会把握住这个机会,依靠各种手段动摇一下天子的统治,然而多亏了当前时代落后的通讯手段,等外头的人了解到中枢那边的意图的时候, 南边诸郡的问题早在崔褚两家的配合下, 被基本解决。

    不过除了加罪之外,天子也稍稍有施恩之举,其中出身崔氏的崔新静就被拎到禁中侍奉——如今王有殷已经成为了起居舍人,崔新静自己就填补了空出来的那个通事舍人的位置。

    在崔新静看来,天子似乎完全不在意她出身崔氏, 日常朝议理政的时候, 并没有明显的避忌之处。

    温晏然当然无所谓, 倘若崔新静当真表里如一的听话,她手下就算是多了个可靠的劳动力,要是此人当真心怀二意,那按照高端奸细一贯的行为标准,起码在前期也一定会好好表现,争取获得敌对阵营的信任,等待合适的时机再反水,与她的长远职业目标十分契合。

    在对南边动手之前,温晏然谕令宋南楼等人,从后营处抽调人马,去扫荡南部诸州,其中粮草一半取自于本地豪强世家处,一半从建平这边征调,当时崔新静正好在侧,曾听到天子吩咐,要宋南楼等人在两月之内,彻底平定南部诸地。

    哪怕是崔新静,刚听到这句话时,也有些骇然,若不是对天子有了一定的了解,几乎要以为那是一个不通兵事的小孩子在胡言乱语。

    崔新静师承名士,在族中小辈中也算是一个人物,仔细思忖后也明白了其中的缘故,天子昔日派遣宋南楼等人带着两曲兵马前往皋宜跟襄青两郡,除了表面上的缘故外,显然还有旁的目的。

    首先固然是督促春耕,并帮着两郡郡守稳定局势,同时加深对南部情况的了解,其次则是在春猎时间轻骑北上,截住泉陵侯后路。

    等泉陵侯兵败之后,天子便下令,让那两曲的羽林兵,普通的直接转为了十夫长,十夫长转为百夫长,百夫长转为千夫长,宋南楼直接为镇军将军,温循因为年龄太小,便充当为偏将,师诸和为参军事,将本来的一千兵马当场扩展至一万,以雷霆之势,在崔褚两家的竭力配合下,迅速拔掉了南部那些顽抗之辈。

    宋南楼本人是世家子女中的出色之辈,他人品出色,行事风格虽然果决,却会对麾下兵马加以约束,不会放任残民之举,而且他们本次的目标以世家豪强为主,绝不会缺少斩获,所有收缴上来的钱粮布帛等物,一半被分给手下将士,一半被上缴至建平。

    大周一向看重军功,以宋南楼现在的年龄跟官衔,完全算得上少年得志,但他心中却没有什么自负之意——宋南楼深知,自己之所以能马到功成,大半原因是建平那边安排得当,天子事事可以料在敌先,纵然换一个兵事上才能平平的人过来充当主官,也一定能够成功。

    倘若是一件旁人都无可奈何的问题,却被宋南楼轻易平定,那自然是他有功于朝廷,如今却是谁上谁都行,天子却偏偏把这个必定能建功的机会给了自己,那就是天子有意对宋氏施恩。

    在心中日常感激过皇帝的信重后,宋南楼又去师诸和那边晃了一下,拉着对方一块分析一下天子后续的意图,并委婉地询问对方,要不要跟自己一样,为陛下效忠。

    相比于之前的保持距离,师诸和如今的态度倒是松动了一些,不过也没给肯定的回复:“先帝初践祚时也有英主之姿,暂且观之罢。”

    *

    太启宫内。

    如今已是初夏时节,温晏然终于摆脱了厚厚的大氅,能够轻松自在地活动,她今天换了身不太符合天子身份的短裳,在观星池边上打水漂。

    打水漂是一个她穿越前就没有掌握,穿越后也没什么进步的技能,不过温晏然来观星池这边的主要目的也不是锻炼身体,实在是宫里的娱乐项目过于缺乏,她就算想放松放松,都找不到合适的活动,温晏然还特地询问过左右,得到的回复是陛下可以找些人过来写诗画画,或者弹琴唱歌。

    温晏然:“……”

    果然,不同时代人们对于娱乐的认定也是完全不同的。

    温晏然百无聊赖地将最后一枚碎瓦丢进了观星池里,擦了擦手上的灰尘,终于还是把心思放回到了工作上,让内侍召工部的官员去西雍宫前殿等候。

    “崔舍人今日若是当值,就将她也喊过来。”

    工部尚书名为黄许,出生于建州黄氏,他本人如今已经五十多岁了,是厉帝时期的旧臣,因为不擅言辞,所以在朝中的存在感并不强,在工部原主官被免职后,凭着自身资历担当了尚书的职位。

    黄许本人的水平确实比较一般,每次看到对方工作,温晏然总能想起以前摸鱼时的自己。

    不过温晏然觉得她跟对方还是有差别的,至少原来的自己不会当着领导的面表现的过于闲散。

    温晏然扫一眼黄许,对他道:“朕唤黄卿过来,是打算在秋收之前,将建平内外的水渠仔细修理一番。”

    大周传承至今,建平内外生活污水的情况已经很严重,前几代皇帝为了避免饮用水受到污染,做了种种补救,还时不时会征发下徭役,让人清理沟渠,

    作为一个没太大野心的工部尚书,黄许对于各类突发性的工作存在着天然的排斥,可惜天子在决定前没有询问他的意见,直接要求工部那边进入工作状态。

    黄许躬身:“建平河渠长且多,耗费的人力钱粮……”

    温晏然微微笑了笑:“朕已经想过,可以从南边调人过来。”

    黄许:“南地隐户虽清出不少,然而夏收刚过,正是播种时节,此时征调,未免会影响当地收成。”

    温晏然瞥他一眼,道:“那便喊不必种田的人过来挖河便是。”

    她并不是打算让普通隐户过来挖河,是打算让那些豪强大族的年轻人过来挖,毕竟在大周,谋反属于不赦之罪,虽然因为牵涉太广,温晏然不方便把这些人拿去砍脑袋,但减罪一等,以徒刑论处也是合情合理。

    黄许理解了天子的言下之意后,自然面色大变,毕竟大周一向厚待士人,很少会让这些人充当苦役,倒是崔新静,只是微微一怔便稳了下来。

    温晏然:“黄卿,你叫人各地张贴告示,征求工事方面的人才,不管是他人举荐还是自荐,都要以如何处理建平城的水渠为题,写一份答卷,其中答卷不入流者不得赏,下品赏钱,中品可参与其中为吏员,上品为主官副手,若是其人南地出身,族人又犯在北苑那案子当中,就免去家里十人的徒刑。”

    天子如今威严一日重过一日,黄许本来就没什么反对的余地,更何况天子把整件事情该怎么做,从钱财从哪里走,人从哪里掉,到计划该怎么出,都一一阐述了出来,黄许心知面前的陛下绝非先帝那种可以虚言敷衍之辈,只得干脆应下。

    等黄许离开后,崔新静默默走到殿中,先大礼参拜,才恭恭敬敬地开口道:“家中长辈年事已高,静愿以此身,替族中耆老服刑。”

    按照这个时代的风气,原本就该有事弟子服其劳①,崔新静这么说,也是挺正常的行为。

    温晏然不置可否,道:“苛待老者自非仁义之举,况且若是崔卿一家都被派去修河,恐怕也无人替朕在南部理事了,北苑之事以罪行论,首恶者出族中六成人口去挖河渠,其余依次递减,最少的也得出四成人口,为免有人因此伤残,服役者从身强体健的年轻人中挑选。”看一眼崔新静,“崔褚两家事后也算有功之人,可额外抵免一成人力。”

    她本来还打算再说几句,目光却忽然有了片刻的凝滞,当下挥了挥手,让崔新静退下。

    自己安静已久的游戏面板,居然再度出现了闪烁的状态,而且这次稳定得很快,温晏然看了一眼,发现面板的表面浮现出了一句“欢迎使用《昏君攻略》游戏协助系统”。

    温晏然:“……”

    如果她没记差错,在过来的第一天,自己就已经见到过这句话了。

    当然游戏面板并没有做出单纯重启并把之前的流程重新来上一遍的浪费玩家感情的行为,在欢迎之后,显示了一行新信息“条件满足,版本开始更新”,并在一分钟后,将语句改成了“版本更新完成”。

    温晏然伸手把边上的软枕抱在了怀中。

    ——她怀疑这个废物到比自己还具有昏君气质的面板终于坏了,不然怎么可能更新得如此迅速?!

    温晏然看不见游戏系统的log文件,不然就会知道,里面多了几句类似于“昏君点数不足,启动备用方案”,“更换能源获取途径”,“能源获取失败,继续更换获取途径”之类的一长串提示,最后终于把获取能源的方式定在了上线打卡上。

    ……作为一个绑定型游戏系统,玩家每日都绝对在线,然而越是容易做到的事情,就越是难以收获能量,所以这属于世界意志设计时都没想过会有什么用的最后保底方案,就算积攒了一些能量,也无法给出一些自定义提示,只能把一些早该给玩家更新的固定功能给展示出来。

    温晏然看见,过分单调的游戏面板上,多了一个舆图的选项,可以将大周各个地方从山势到河流的各种地形都清晰地展示出来,可惜她确认了好几遍,这上头并不包括人类的活动痕迹。

    习惯了游戏面板过于废物,并对它完全没有任何期待的的温晏然研究了一下舆图,觉得也还不错,反正她后面存在一些挖运河一类的计划,这个功能正好可以让她对相关工程存在更清晰的了解。

    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了宿主心中的想法,已经稳定下来的游戏面板,又轻轻地闪烁了两下,仿佛在进行有气无力的抗议……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舆图功能开启之后, 温晏然本人的个人信息界面也得到了拓展。

    [姓名:温晏然

    年龄:十三

    职业:皇帝

    威信(中部):80 20(职业加成)

    威信(南部):30 20(职业加成)

    备注:该界面将在十秒钟后关闭,十天后可再次开启。]

    ……这个界面的展示时间,实在是非常考验玩家的速读功能。

    温晏然想,现在其实已经过年改元, 她虚岁已经十四, 不过这个面板显然是按周岁算的数值。

    如果是原本叫做《君王攻略》的游戏的话, 个人信息界面中还会有吏治德望等属性, 其中吏治代表朝中官员的办事能力,德望则跟君主以及中枢的名声紧密相关。

    不过温晏然手上这版是被世界意志更新过终极目标的《昏君攻略》游戏协助系统,展示内容进行了一些有选择的保留, 毕竟如果一个玩家明确知道往哪个方向努力自己的吏治德望才能得到提升,未必能忍耐得住不去积极向上,最终呈现出的版本就删掉了所有有助于玩家好好工作的内容。

    温晏然又把贺停云喊来, 让她找几个御史,去督查一下工部的工作,务必使得黄许无法继续摸鱼,不过考虑到贺停云此人在剧情支线中有贺停职的别称, 也是一位摸鱼达人,也没忘嘱咐对方不用亲自上阵,挑几个下属过去就好。

    贺停云知晓天子的意思后, 倒也没什么惊讶之意——建平内早就有传言,如今这位陛下不止自己勤于正事,也时常督促百官不断进步,如今这样吩咐, 也是希望重臣们在工作的同时, 不忘多给后辈们一些锻炼机会。

    把工部安排得明明白白之后, 温晏然又召了袁言时等人过来, 不过没喊宋侍中,主要是为了避嫌——中枢这边已经给宋南楼等人加过职,不过对于这些人后续的工作,她还有些别的安排。

    温循本人就留在后营当中,至于宋南楼跟师诸和,则被温晏然安排到了前营里头。

    前营位于建州以北,之前王齐师举荐的郭兴道如今就在此处任职。

    前营兵将纪律荒驰,郭兴道又是一个性烈如火之人,上任以来,与同僚间一直矛盾不断,不过工作效果也足够显著,数月功夫,就清查了一大批吃空饷的人,还上报了不少侵占官田的情况,当时北地等着看泉陵侯与建平间的热闹,不愿引火烧身,被旁人渔翁得利,许多事情就只好暂且忍耐了下来。

    按照大周惯例,后营人马大多选自于南部,前营则选于北部,温晏然既然知道了前营那边空员多,就让宋南楼在赴任前,先在庄州募兵。

    宋南楼出身建州宋氏,而庄州与建州相邻,算是中部跟北部的交界区域,既算是中枢威严能够辐射到的区域,同时也可以算是靠北的地方,宋南楼在此为前营募兵,方才能够保证手下兵将对自己有一定的地缘认同感。

    ——天子虽然久居深宫,登基前又没有明师教导,但也知晓一些兵事,然他们不清楚是,温晏然能做出上述安排,跟自身的兵事水平没关系,纯粹是写《怎样募兵才有更高成功率》技术贴的网友比在评论区写人物总结的那些更加诚实,让她获得了一定的有效信息,无形中再次提升了对评论区的信赖……

    相较于南部,北地一直不够稳定,也有几股流民作乱,虽然都未成事,然而年年反复,一直没有彻底平息,也给了中枢插手的机会。

    以宋南楼的功劳与家世,当然可立刻成为前营主将,然而温循年龄太小,无法掌管后营,温晏然便下旨让皇十一女温缘生遥领后营事,温循为其副手。

    虽然按年龄算,温缘生比温循还不够格当一营主官,但正常的职场规则放到皇室成员身上,执行力度总归得打一个折扣。

    温缘生本人也没有任何意见,她虽然年幼,却自小成长于宫廷当中,知道天子此举,只是借用她的身份镇一镇场子,并不打算当真将同为厉帝子女的自己外放,过两年等温循那边站稳脚跟后,自然就会被免除职位,当然作为补偿,温缘生最终多半能落下一个侯爵衔。

    温晏然讲述的同时,崔新静也下笔如飞,将皇帝的口谕润色成一份正式的旨意,袁言时等人亦是齐齐称是——自登基以来,天子不仅威仪一日重过一日,执政思路也逐渐清晰,纵然是朝中老臣,也不愿轻易出言反驳。

    *

    一月之后。

    在大周,御史台的威慑力取决于天子本人,联想到在没有颁发明旨的情况下,都敢带人闯进董侯家中杀人,不得不提高了工作效率,仅仅一月功夫,就收一共一千四百七十二份自各地投递上来的有关如何修理水渠的答卷。

    按照天子的意思,工部这边不仅要在建州张贴布告,征求修渠良策,连南部诸地都接到了命令,而且南部接到命令的时间还要更早一些——黄许到此时方才明白过来,这件事并非天子临时起意,而是早有谋划。

    那一千四百七十二份答卷中,有八百五十六份来自建州,本来按照黄许的意思,至少有三成答卷因为字迹不清等原因不符合投递标准,然而天子特地派了崔新静过来,要求工部留下每一份卷子,并誊抄副本,挨个细看,当然要是他们不细看也没关系,因为崔新静还表示,天子之所以要工部这边准备副本,是因为她打算亲自过目。

    工部官吏:“……”

    他们陛下是不是过分圣明了?今上不是先帝的亲生女儿吗,怎么性格就完全不一样呢?

    其实黄许这些人本来不肯相信陛下能看懂那些答卷,然而他们也记得,以前抱着类似想法的人,最后都遭到了现实的无情打击,考虑到自己家的大门或许还未必有董侯家的牢固,哪怕是黄许那样的老臣,都不得不愈发勤勉了一些。

    崔新静勤勤恳恳将那些答卷给分批搬到了西雍宫这边——倒不是她的力量不足以每次多搬几份答卷,实在是要给工部誊抄副本留下时间。

    温晏然估量了一下那些答卷的厚度,将崔新静召至身前,态度格外和善:“听说崔卿家学渊源?”

    崔新静垂首:“臣不敢当陛下谬赞……”

    当今不同士族在教育方面有着不同的偏重点,像贺停云所在的贺氏,就兼修德法,袁氏则以儒立身,至于宋氏崔氏等一流士族,通常会把族中小辈往全才的方向培养。

    既然崔新静此人颇有才名,正常来说,不仅应该熟读各类经史子集,像天文水利农业一类的杂学,不说精通,起码也有所了解,温晏然相信,对方再怎么不敢当谬赞,这些方面的造诣也一定比她要高。

    崔新静尚且有些困惑,就看见天子向着自己露出了一个亲切的笑脸,并温和地嘱咐她,这两天抓紧点时间,尽快把答卷看完。

    “……”

    崔新静意识到了情况的严重性,工部那边是整个部门一起努力看答卷,但西雍宫这边,貌似只有她一个需要努力。

    其实要不是工部混子太多,温晏然倒也不至于把工作堆在面前的朝堂萌新身上,又安慰了一句:“朕也会一起瞧瞧的。”

    崔新静闻言,修正了心中的想法——陛下果然还是仁德英明……

    温晏然坦然:“不过朕所知不多,到时候就有劳崔卿帮忙讲解。”

    “……”

    第二次陷入沉默的崔新静终于明白,皇帝看那些答卷的目的并不是加快西雍宫这边的整体阅读速度,而是在学习相关内容的同时,顺便给自己增添了一个讲课的重任。

    作为从泉陵侯那边跳槽过来的家族成员,崔新静纵然觉得上司的要求十分不合理,也会选择任劳任怨地完成,基本在确认了温晏然的命令内容后,就第一时间进入了工作状态。

    温晏然让内侍给崔新静在自己侧殿中加了张桌子,自己也拿了份答卷细看——在《君王攻略》的原始剧情中,皇帝要是亲自参与到某些工程当中,就可能收获一些额外技能,当然具体概率也跟人物资质有关,有的玩家以七皇子温见恭作为开局人物,期间纵然有心往明君方向努力,结果刚支棱了没两天,就因为触发了[怠惰]状态而安详躺平……

    不过在崔新静对皇帝的期待降低到谷底后,反倒觉出一些惊喜来——天子虽自言不曾学过水利方面的知识,但伏案浏览答卷的时候,却没有那种刚刚接触相关内容的懵懂,只要卷子上的字体跟表达能力没有问题,大部分都能瞧得明白。

    温晏然一边看也一边在心里感谢现代教育体系,虽然自己选了一个跟所学专业没半点关系的职业,但当年在学校里锻炼出来科学思维,总算还是起到了一点作用。

    她此次之所以在水渠的问题上表现出不符合昏君标准的勤勉,也是因为穿越以来,逐渐对如何指挥自己的臣子有了更深的了解,水渠一事只是温晏然修运河的前奏,她需要用这件事的成功,来说服其他人支持自己后续的工程计划。

    除此之外,在池仪跟张络两人管理下逐渐稍有效用的市监那边也传来了一些消息——温鸿手下的谋士张并山在知道建平有修河渠的计划后,竟然也提出了一个跟温晏然不谋而合的意见,就是怂恿中枢开展大规模水利工程,并借由这些疲民之举,来削弱建州的实力。

    温晏然知道这个人,对方在评论区中,被总结为“料事如神张并山”,本来她只有五成把握,但既然张并山都觉得这么干有问题,那温晏然相信自己又一次走在了正确的道路上。

    经过四天多的努力,西雍宫这边居然比工部快一步阅读完了那些答卷,温晏然对其中两份尤其看好,第一份理论详实,就是实操起来难度有点高,对方打算从附近的河流中把生活用水引入建平,但难度很高,因为在引流的线路上,横亘着好几座山,第二份也详详细细地分析了建平城内的水路问题,写的比上一份还要细致详实,给出的解决方法却很潦草——此人建议,既然建平城已经建立了那么久,为了能彻底解决水渠问题,天子不妨换一座环境更加宜人的城市居住,自己愿意为皇帝修新城。

    温晏然心中倒是有些认同第二份答卷上的观点——河是要挖的,城市也是要造的,特别是自己现在才刚刚上任,特别适合来一波奇观误国。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短短数日功夫, 黄许就感觉自己头发又白了一堆。

    大周近几代天子都不太具有祖先创业时期的风采,平日一向只有大臣劝皇帝勤政,然而自从新帝继位以后, 就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将各部官吏反衬得格外懒散——温晏然倒也不算是故意的, 作为一个习惯了高工作节奏的社畜, 这对她而言, 已经属于刻意放慢步调后的状态, 而大周的官吏生活在一个光过年就能得到一个多月的超长假期的职场中, 更有许多大臣崇尚无为而治, 哪怕是中层人员,也有很多人每天只过来部台这边转上一圈, 便直接回家。

    黄许原本也是摸鱼党中的一员,不过此次任务是陛下亲自下命,又让御史台督管, 他自然不敢轻忽,一直老老实实地跟部中其他官吏们一块用心阅览那数千分试卷——按皇帝的要求,所有试卷最后需要被分成不入流, 下品,中品,上品四等,那两份被皇帝本人看中的卷子他当然也批阅过,其中前者被分在中品内,后者则被分在了下品当中。

    “……”

    当自己的观点跟上司产生分歧时, 黄许选择了沉默,不过他虽然想要从态度到实践都完整遵从皇帝的旨意, 却没法忽略第一份卷子中修渠方案的难度。

    写卷子的人打算从商河中取水, 这条河距离京城虽然不算太远, 但因为受到山势阻隔,河水无法被引入建平一带,若想要从这里开始建造水渠,必定会大动干戈。黄许到底是世族出身,不希望因为工作失误而留下恶名,忍不住劝了几回,却始终无法改变天子的心意,最终不得不把那两份试卷的书写者喊过来考核。

    两位卷子的投递者分别叫做赵去暑跟辛边,前者虽然不是世家出身,也是青州大族之子,后者生自于寒门,十岁时有幸拜州中名士为师读书识字,却又不爱主流经文,反而喜欢钻研一下时人眼中的杂学,常被看做异类,这次是因为替老师来建平送信,才在此逗留了几天。

    作为一个但凡是考核就没拿过高评价的年轻士人,辛边在投卷的时候,其实并没对结果报什么希望,要是工部那边再来晚一两日,她就已经动身返乡。

    朝中来使只负责告知应试时间跟地点,没有向赵去暑和辛边泄露更深层次的情报——跟这两人一块接到面试通知的,还有其他卷面成绩被评为上等的投卷者。

    他们去工部接受考校的时候,注意到堂中设有一屏风,似乎有贵人在后头旁观。

    因为黄许本人并未在面试场所露面,所以接受考核的士子们顶多以为后面的人只是部中的尚书或者侍郎,谁也不曾料到,天子今日居然会亲临此地。

    当然他们的误解也有正确的地方,此时此刻,正常状况下应该已经回家自娱自乐的黄许,如今还老老实实地坐在温晏然边上,预备着着面前的顶头上司随时发问。

    黄许注意到,在那些士子回答考核问题时,天子一直听得都非常认真,面上常有深思之色,显然并非真正的外行人士。

    这次考核用到的题目是温晏然让工部拟定的,而且不是拟了一份,是直接拟了一个题库,此前没有把题目固定下来,直到考核当日再从中随机抽选,尽最大可能避免漏题泄题带来的不幸后果,从第一个应考者进来到现在,题目已经更换了二十九套。

    虽然本次被评为上品的答卷不多,整个考核还是从卯时一直持续到了申中才结束,排除掉那些一被提问就讷讷不能言的浑水摸鱼者之后,一共有八十四人通过面试,温晏然在旁静听,虽然不能完全理解那些具有大周时代风格的工程题目的意思,也能感受到那些人水平绝对算不上差。

    赵去暑并不知道自己的方案已经被天子内定,全程侃侃而谈,据他所言,自己的计划虽然耗费大,不过一旦成功,不止对建平城有好处,所引来的河水,还能用于周围区域的农业灌溉,改善当地的土地质量。

    温晏然笑了下,向身边人低声道:“黄卿以为如何?”

    黄许站起来,躬身行了半礼,同样压低声音回复:“此次前来工部应试之人多有卓荦奇质者,臣为陛下贺。”

    他这句话说得也是真心实意——虽然技术上并不赞同那两份答卷的观点,但黄许也能听出来,此二人功底深厚,确实是下过功夫学习水利知识的人。

    温晏然目光一动,微微颔首道:“朕确实不料世间良工如此之多。”

    正常来说,就算是以朝廷的名义张贴告示,也很难一次性聚集如此多的工程方面的人才,然而南部诸郡已经知道朝廷打算征发大族出身的年轻人去修河渠,他们担心被征发的人遭到苛待,无论如何也要在工程里混一个吏职,以便改善一下服役者的工作环境,还有一部分人其实受命于北地——北地是大周的腹心之地,在人才储备上向来具备优势,温鸿在地方经营良久,积累深厚,他信服张并山的说辞,在知晓朝廷那边打算修水渠的时候,就特地派了许多有本事的工匠过去,免得小皇帝因为工程受阻,没法把计划进行到更加劳民伤财的程度。

    不过他们派去的那些人的答卷确实都被评为了上品,但具体方案却没被选中。

    这个结果大大出乎了北地人士的意料——早在那些人才出发前,为了让他们看起来足够清白可信,张并山就屡次进行过叮嘱,叫那些人才在作答的时候,不许剑走偏锋,只能提那些看起来不太花钱,但实施起来很有操作余地的意见。

    等消息传回到北地的时候,温鸿及其心腹幕僚们很是沉默了一段时间。

    张并山沉思片刻,面上忽然露出一丝恍然之色,旋即叹气道:“此事实乃下吏之过,在下不料小皇帝心气如此年少轻狂,那么此前的计划反倒显得太过求稳了一些。”

    温鸿:“这倒也算好事,皇帝年纪还小,既然是年轻人,难免有些好大喜功,只要河渠修成,再来些人为小皇帝歌功颂德,倒不怕她不继续耗费民力。”

    另一位幕僚有些忧虑:“可万一建平那边修渠失败了,又该如何?”

    温鸿:“……”

    张并山:“……”

    这人还真是提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虽然麾下的许多专业人士都被派去建平阵营发光发热了,但温鸿这边到底留了几个擅长水利建设的士人,他们也就建平那边的修渠计划给出了自己的判断——与其他方案相比,从商水引流的方案显得太过冒险,具有很高的失败可能。

    幕僚:“年轻人大多好高骛远,一旦受挫,又容易就此停步不前,小皇帝登基以来,始终顺风顺水,若是修渠失败,只怕旁人再如何哄劝,也不会轻易同意兴修水利。”

    张并山沉思片刻,道:“既然如此,咱们何妨继续助她一臂之力?”看一眼同僚们有些不赞成的神色,又补充了几句,“事情尚未开始时,放弃起来往往最是容易,就像泉陵侯,凭她皇女的身份,纵然不谋求大位,难道今后便没有富贵日子可过么?只是她已经走了那么多步,就算自己有退却之意,身边的臣下也不会容她退却的,是以无论如何也得去争上一争罢了。那小皇帝也是一样,只有她觉得自己能够功成,才不会轻易退缩,咱们如今且助她更上一层,再将梯子慢慢撤去。”

    说到这里,张并山又转向温鸿的方向,郑重行了大礼,诚恳道:“其实修渠所需,不过人力物力,如今既已暗送人力,不妨再明送物力入京,明公乃宗室重臣,一向深具人望,如今以天子修渠为帜,往建平运送石料等物,天下人知晓后,只会更加称诵明公的忠心。”

    温鸿闻言,倒也点了点头。

    他也颇有治民理政之能,多年经营之下,家底颇厚,就算往建平那边输点血,也不算大问题。

    一位幕僚道:“明公德望固高,然而崔氏在此之前便对咱们有些疑虑,如今他们家里那个崔新静又去了朝中侍奉,难保不会在天子边上说明公的恶言。”

    只要皇帝本人心生疑虑,那北地这边越是示好,反倒越容易遭人忌讳。

    张并山哈哈一笑,摇头:“这便是你不懂了,崔益或许曾瞧出一二分端倪,但凭他泉陵侯故臣的立场,难道能将自己的私心揣度明明白白地告知小皇帝不成?此人自泉陵侯身故后,便存了求死之心,只是不得不为为家族继续谋划而已,既然要为家族谋划,就要少惹天子疑心,以崔益此人之谨慎持重,死前绝不会无凭无据指责明公的。”

    那位幕僚叹服道:“论起识人之明,果然还是要看张长史。”

    其实张并山在对崔益的判断上并不存在太大的偏差,只是他不知道,有关温鸿的剧情被评论区提及的时候,在真实性上居然难得一见的有所保障……

    *

    建平这边,修新的河渠被命名为流波渠,在决定了要从商水那边引流后,工部那边就如何开凿水渠进行了一些讨论,最后由温晏然亲自敲定了使用井渠的那版方案——她以前出门旅游的时候,曾听导游介绍过井渠,跟普通的水渠不同,井渠是通过地下运水,兼具开源跟节流双重优点,而且既然是走地下,那商水与建平之间就算有山脉阻隔,问题也不大。

    既然计划被敲定,南部那边也开始往建平运送人力——当地豪强多有人口以千计的大族,就算按四成征发,再去掉负责耕种的那批人手,一个较大的家族也可以提供三百左右的壮丁。

    负责管理此事的吏员很快意识到,与征发黔首相比,选择征发地方豪强大族好处许多,因为大族中的人身体素养高,而且私人物资储备丰富,路途中的各种折损会更少。

    除此之外,那些大族出身的年轻人,许多身边还有健仆相随。

    温晏然有些好奇,就让市监去调查了一下,发现居然这些健仆大部分居然都是自愿随从前往的,吏员们一开始还打算驱逐那些无关人士,发现没有成效,便只能随他们去,好在多出来的人自备了钱粮,不需要额外供给。

    毕竟大周崇尚忠义之道,而忠义也不仅是士大夫阶级的专利,许多健仆自幼养在豪族家中,免遭饥寒之困,有些甚至能读书识字,遇见主人家有难,甚至愿意为之效死。

    此次统共在南部征发了三万余人,涉及家族数千,实际抵达的有六万余。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在征发人力修河渠的时候, 温晏然还得忙着给自己过生日,她原本不想那么折腾,不过考虑到骄奢淫逸并大肆庆生的皇帝, 能跟地理辛苦挖土的服役者形成有效对比,能有效凸显自己昏君的人设, 便将少府令叫过来, 嘱咐对方办事时留心一些。

    自从天子登基后膝盖一直发软的少府令:“……”

    侯锁想, 其实陛下这次就算没有对自己多加叮嘱, 他也是真不敢铺张浪费了。

    不过到底是陛下的生日, 少府也不敢办得寒酸——在原本那版《君王攻略》中, 玩家登基后只要别暴毙得太早,都会触发圣寿的剧情, 系统会提供一些可选方案,不过与很多有心成为明君的玩家的认知相悖的是,新君如果过分简朴的话,反倒会降低自身声望。

    与先帝不同,如今的天子除了读书理政之外, 很少把时间花在游乐上头, 实在让有心讨好之人难以找到合适的切入点, 侯锁不敢窥视天子起居, 只有在被召见的时候,才能留神观察一下陛下起居之地的细节,据他所见, 西雍宫的花圃中种有不少小麦,侯锁心中一动, 倒是明白了三分。

    皇帝的生日自然主要该由少府负责, 不过各地主官也得派人恭贺, 顺便送一些祥瑞到建平来,例如白龟白鸦此类得了白化病的小动物,之前温缘生跟温知华两人养的那对兔子就是那么来的。

    一些朝臣因为天子之前利落地砍掉了田东阳的脑袋,有些担忧这位天下至尊不喜神鬼之谈,顾虑继续进贡各类祥瑞之物会惹得皇帝不喜,就央告那位池左丞去探了下皇帝的口风,池仪一面答允外臣们会帮着探听一二,一面果断把那些大臣们的意图转告给了天子。

    当时温晏然正靠在凭几上看书,听见池仪的奏报时,微微笑了下,漫不经心道:“随他们去便是。”

    ——对她而言,只要不影响自身生活舒适度,那些继承自上辈的昏君行为,完全可以保留下来。

    池仪微微欠身,把皇帝的意思转达到了外朝。

    这天正是休沐日,不少官员聚集在一起赏花饮酒,顺便聊聊朝中事务,因为圣寿将近,他们闲谈时也多以此为话题。

    一位官吏:“据宫中的意思,贺寿的事情按照往日那样办就是,天子虽然未必相信这些,不过百姓大多对鬼神之说有所敬畏,陛下如此行事,也是为了让天下人知晓自己才是承接天命之人。”

    “此言大谬,各位如此猜度,倒是不懂陛下的心意。”

    说话的人是郑引川。

    ——崔氏与郑氏交恶已久,两家多年来一直互相角力,大部分时间都是前者占据绝对优势,如今崔氏虽然因为泉陵侯的缘故获罪,然而他们族中崔益崔新白都因为尽忠而亡,反倒因此在士林中刷了些声望,虽然算是半个降臣,却比郑氏更受人瞩目,郑引川想要不落下风,不得不多花些力气思考朝中情势。

    之前的官吏拱了拱手,好奇:“那不知郑君有何高见?”

    郑引川也稍稍欠身:“高见不敢当,只是在下想着,若是陛下明言不喜旧例的话,那各地又该以何为贺呢?”

    “……原来如此!”

    几位官吏听闻,全都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如果陛下不让中枢跟地方的官吏沿用旧日的恭贺方式,他们就得想别的方法讨好天子,一二来去,反倒更加劳民伤财。

    官吏们想,其实天子固然高深莫测,行事往往出人预料,不过只要往为了让百姓安居乐业的方向考虑,总能豁然开朗。

    *

    春夏时节,宫苑内花团锦簇,成群的水鸟栖息在观星池当中,因为景致颇佳,皇帝还特地在此召开了几次宫宴,来跟朝臣们拉近感情,当然从厉帝时期过来的大臣们都知道,单以景致论,太启宫这边比瑶宫跟桂宫还要差得远,只是新帝不喜奢靡,所以朝中大臣们也不敢提议说去那两处宫苑内赏景。

    今日虽然是休沐日,但各部台中依旧有人值班,温晏然更因为流波渠的事情,召了数位重臣去西雍宫中议事。

    虽然整个工程由工部,确切点是工部之下的水部负责,不过被征发的数万精壮都聚集在一起,总有各种生活需求,其中粮食朝廷提供一部分,那些大族自带一部分,不用外人操心,不过日常起居时,一些衣物跟陶器总会会有所损耗,温晏然就让市监那边时不时就运送点生活物资过去与之交易。

    跟一般的征发不同,此次既然是从南部大族中调动的人马,身上自然会带有一定金钱,而且朝廷这边也会除了包吃住之外,也会定期结算工资——工资大约是市场价的三分之一,并且只包括明面上的征发人口——不少人家都动了想跟这些人做生意的心,如今建平透出风声,说市监中的那位池左丞跟张右丞有意插手,不惊反喜,反应快地连夜找人去市监拉关系,想要将家中现成商路奉上,只求能托庇一二。

    这只是市监四处伸手的一个小缩影。

    温晏然这么安排,自然不是为了赚钱,而是想借此在各处设下眼线,方便她把握宫外的动态,也正因为此,在工部那边上书之前,她就知道了流波渠那边发生了什么。

    总体而言,修建新河渠的工程推进得还算顺利,但也出现了一些问题。

    因为考核时的表现,赵去暑跟辛边都被授予了水部主事的职位,虽然品级不高,也是朝中的正经官职,可以入部理事,因为工程开始时,采取的是赵去暑的方案,所以便让他作为主要负责人,性情相对狂傲一些的辛边则为其副手,然而上任一来,虽然两人都不曾耽误过工作,却时常有矛盾产生。

    温晏然看了市监那边的奏报,感觉问题没描述得那么严重——同为理工生,直觉告诉温晏然,那两人的争执看起来吓人,其实只是一些措辞较为激烈的学术讨论而已。

    与出身大家的赵去暑不同,辛边出身寒门,工作经验也格外丰富,十二岁时就去乡里挖过河沟,到了十八岁时,因为有了些才名,曾受当地县令礼遇,当了一段时间的宾客,青州那边颇有名气的邓石渠,实际上也是由她负责翻新的。

    既然履历丰富,又多经困苦,辛边行事时,自然有一股刚毅不可摧折的气概。

    今日黄许过来,也是为了那两人的问题。

    黄许:“辛主事出身寒门,在礼仪上有些粗疏,陛下不若暂且将她调去管理石料运调,也免得两人各自不安。”

    接触到现在,温晏然也对黄许的性情有所了解,知道此人跟王齐师等朝中清流的关系不差,虽然爱好摸鱼,但总体立场不存在问题,也算是一个忠臣。

    作为一个早早就决定打压士族的摸着忠臣过河型昏君,温晏然听完黄许的意见后,笑了下:“黄卿的意思朕已经明白了。”扫一眼侍立在侧的王有殷,后者当即提笔准备拟旨。

    温晏然笑:“既然辛主事的主意大,赵主事又无法制约,那就让此二人主副易位便是。”

    黄许闻言一惊:“陛下,赵主事并无过错,如今骤然去职,岂不令他心冷?”

    温晏然当然理解黄许的担忧,可惜她并不打算做一个善于纳谏的明君,而是要做一个独断专行的帝王。

    她登基至今,也有大半年功夫,正该开始逐步试探朝臣的底线。

    ——一件事情,若是朝中清流反对,自己便无法做成,那还怎么叫人相信,整片江山都是败自于她手?

    温晏然看着黄许,后者与皇帝目光一触,不知怎的,竟感觉脊背有些发凉。

    “身为主官却无法压制副手,这便是他的缺处了,朕倒也不觉得赵主事有所过失,然而把人才安放在合适的位置上,也是朝廷的职责。”

    黄许叹息:“只怕辛主事也难以压服旁人。”

    换做大族出身的赵去暑,别人就算不满,看在他家世的份上,也会留几分颜面,换做辛边,则绝不会有这种待遇。

    温晏然看对方一眼,不疾不徐道:“那就要黄卿多多费心。”

    黄许心头一跳,当即躬身称是——不能压服副手,自然是赵去暑的缺处,那不能让部中下属各安其份,岂不也是他这位工部尚书的缺处?

    流波渠的施工地点距离建平本来就不远,温晏然又因为之前皋宜襄青两郡的问题,在建平周围的驿站中都备了快马,几乎算得上朝令夕至,西雍宫这边早上才敲定了辛赵两人的职务变更问题,晚间流波渠那边就已经接到了消息。

    跟黄许想象中的愤懑不同,赵去暑对此其实并没有什么不满,反倒心怀感激——要是换作现代,赵去暑大约会成为一个纯粹的研究员,比起团队管理,更希望能将自身的精力集中在自己的项目上头。

    辛边则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一向遇刚则刚,之所以经常与赵去暑争执,只是作为专业人员,不得不据理力争而已,并非真的对主官有什么怨愤,看到对方因为自己的缘故被调职,难免生出些惭意,在之后的处事当中,反而因此更加愿意尊重其他同僚的观点。

    两人易位之后,赵去暑大觉安逸,辛边也体会到了做主官的琐碎为难之处,其余官吏看见这两人争执后的结果,明白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建平的注目当中,又感到了黄许那边施加的压力,也纷纷乖巧了起来,不敢出头惹事。

    半个月后,一直牵挂工程进展的黄许听说辛边跟赵去暑上书建平,早早赶到部中候着,腹中已经预备了好几种给皇帝胡乱任命的挽尊方案,结果那两人的奏疏虽然是各自发出的,但中心思想都十分一致——感谢中枢的调任,让他们分别明白了以往工作当中的不足之处。

    比起争执,互相体谅更加符合当前的主流道德观,也更适合刷仕途声望,有关皇帝独断专行的腹诽只在黄许心中稍稍停留了一小会,就完全变作了对天子知人善任的钦佩。

    *

    就在流波渠这边一切顺利的时候,北地的石料也陆续收齐,准备送往中枢。

    身为温鸿身边最为要紧的幕僚,张并山一向以见事全面而著称,他知道民间对中枢怀怨已久,此次除了运送石料去流波渠,还打算顺便让那些被征发的役者通过对比,来感受一下建平那边的严酷。

    他知道本次流波渠那边征发的人力主要来自于南部大族,在张并山看来,此类劳役,天然就该是黔首的职责,皇帝如此任性妄为,其目的多半是为了惩戒那些豪强大家,既然是惩戒,内部一定怨声载道,其间种种严苛处,绝对不可历数,那些运石料的人看了,自然会觉得还是明公待人宽宏。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按照大周律法, 地方向中枢送东西时,走哪里走,怎么走, 都有一定规范,虽然从上几代皇帝开始, 许多律条都日渐废弛, 但自温晏然登基以来, 建州一带的风气就逐渐开始与往日有所不同。

    从北地运送石料的队伍需要先在阳崇县停留一下, 接受水部官吏的检验, 然后才能往施工地点上送。

    北地那边负责押运物资的人是张并山的同族侄女张唯修, 她因为家里的关系,自十六岁起便在郡中为吏,如今虽然才二十七岁, 已经有了十数载的出仕经验, 算得上精明强干。

    张唯修一路行来, 原本觉得当今的世道与厉帝时期相比没太大差别, 等进入建州的范围后, 却迅速察觉出了那种变化。

    以阳崇县为例, 起码张唯修接触到的那些吏员们, 行动都颇为干练, 从上到下都显出一股法度严密的气象来, 与往日那种敷衍了事的感觉迥乎不同。

    张唯修留意观察,从此地开始,能接近施工地点的几条道路都有守卫——天子重视流波渠之事,没征用本地县卒, 而是从建平派了禁军过来——在流波渠兴修期间, 一应人员物资的出入都有记录, 温鸿那边送来的石料自然也要接受检查,等检查结束后,张唯修跟水部的官吏都需要签名留印,方便事后追索。

    在石料接受检查的时候,张唯修坐在官衙中等候,恰巧瞥见院中快步走过一个穿着内官服饰的人,几位县吏打扮的人一直将对方送到车上才回来。

    张唯修将这一幕景象记下,她在北地时就听说如今这位皇帝跟先帝一样,十分信重内官,今日一见,果不其然——昔年先帝就因为此事才跟朝臣们生出嫌隙,如今新帝若是能够重蹈覆辙,不怕建州一带不生出内乱。

    大约一刻之后,一位官吏匆匆过来,与张唯修见礼,道:“使者久等。”递上检验通过的文书。

    张唯修也欠身接过,然后道:“既然如此,在下这边令人将石料送至商水处。”

    那位官吏闻言,缓缓摇头:“这倒不敢劳烦,使者将石料放在阳崇就好,水部自会派人手过来接收。”

    张唯修听对方所言,竟然是不许外人接近施工地点的意思。

    这些情况不在北地那边的计划当中,毕竟若是不带人亲自去流波渠那边看一看,便不会知道那些服役之人的真实境况,张唯修笑道:“横竖剩下的路已经不多,不若就让在下这边的人直接将石料送到地头上,也省的耽误时辰。”

    那位负责交接的官吏摇头:“使者好意自然心领,然而若无通关文书在手,纵是朝中重臣亲至,也无法从阳崇而过,还请使者不要为难下吏。”

    张唯修已知此地法度严密,一应事物都有所准备,可见当地主官是个有治事之能的人才,面前的交接者也无法以言语动摇,此刻这么说,不过是为了后面的话做准备,对方拒绝她一回,总不好再拒绝第二回:

    “既然如此,可否安排那些随在下同来县中的黔首在此休整一两日?如今天气炎热,立刻返回怕是有些不便。”

    官吏客客气气道:“城外早已搭建好了草棚,使者尽管带人前去休息无妨。”

    张唯修道了声谢——她受族叔教导,深知想要弄明白一地情形,必定要从细节处着手,只要流波渠那边待人严格,就算大体上能够遮掩,一些小事上也难保不会露出马脚。

    等张唯修将随自己过来的役者全都带去城外安置后,阳崇县的县丞居然亲自带了人手过来,为这些役者煮粥。

    张唯修细心观察,很快注意到跟在县丞身后的人都穿着粗布短衣,动作熟练,显然已经此服了一段时间的劳役,加上口音与建平有所不同,就去问了几句。

    县丞:“使者所言无误,他们正是从南部征调而来之人。”

    张唯修心中有数,就给随从而来的亲信们使了个眼色。

    那些役者做事十分利索,很快就已经在泥灶中点上了火,并开始用陶罐煮粥,为首者体格高大结实,皮肤的色泽也因为劳作而便深,但举止却十分有条理,倒有些名家弟子的风范。

    粥里除了小麦跟豆子之外,还有野菜跟腌肉,役者们闻到香味时就已经忍耐不住,有些躁动难安,那煮粥之人及时出言安抚,等粥煮好后,又亲自分发,确保所有人都填饱肚子以后,才拿了剩下的那些自己食用。

    张唯修的亲信们之前都被教了些话,此刻打着拉家常的名义,去询问那些煮粥之人流波渠的事情,但不管如何询问,都得不到答案,只知道对方名字叫做陈至。

    一位随着张唯修一起到来的文士听到后,思忖片刻,忽然失声道:“足下莫非出身青州陈氏?”

    陈至欠身:“正是。”

    文士跌足叹息:“你也是大族出身,为何要在这里服此贱役呢?”

    陈至闻言,却是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兴修水渠乃是有利于民生之事,既然有利于民生,又为何不能去做呢?我辈读书人,若是不晓得何为民间疾苦,以后便是出仕为官,也只是空耗俸禄而已。”

    张唯修留意去看,发现陈至手上的茧子十分明显,对方不会知晓自己等人的来意,从之前到现在的种种行为举止,显然并非出于伪装,心中顿时一动。

    在这个时代,士族上至朝堂,下至民间,都具有很高的声望,那些役者知道陈至是读书人之后,顿时就大为信服起陈至的言语。

    陈至煮完粥后,又去洗刷器皿,此事几个穿着布衣的小孩子想走过去替他清洗瓦罐,却被拒绝。

    张唯修猜度那是陈至家中仆役,笑道:“既然是青州陈氏之人,身边总不会不带随从罢?”

    县丞回避了第一个问题,只道:“陈公子他们来了之后,晚间无事时就会教导本地幼童读书识字,虽不算正式弟子,总归有几分师生之实,那些小孩子感激陈公子他们的教导之德,便随在身侧,想要报答一二。”

    此言一出,张唯修便留言到,自己带来的那些役者们神色开始有些不对。

    ——温鸿虽能治理一方,但士民之间壁垒分明,这些役者都是些普通黔首,哪里见过在劳动中变得脚踏实地的士族?那些役者看见这一幕后,心中必然会生出羡慕之意。

    至于张唯修本人,心中想法又有不同,她思忖片刻,默默更正了之前的观点——从现在的情况看,南部大族似乎不但不打算反抗天子的“残暴”之举,反倒想借着修流波渠的机会,刷一波入仕的声望。

    就比如陈至,事事亲力亲为,而且服劳役之余还不忘教导本地黔首识字,光凭这些举动,等流波渠修完之后,就能直接入仕了。

    张唯修面色数变,最后向着县丞拱了拱手,道:“原来如此。”

    等县丞等人离开后,一位跟张唯修关系不错的文士拉着对方的袖子,低声道:“按照现在的情形,之前在郡中所言多半难以实现,等回去之后,只怕令叔父会怪罪。”

    张唯修道:“不妨,在下已经决意一力担之——等回去之后,我便上书辞官,离家游学。”

    文士本来想说还不至于此,但看着友人毅然决然的神色,忽然间心头一亮:“……修姊莫不是想来建平游学罢?”

    张唯修笑而不语。

    文士:“……”

    她懂了,虽然北地那边没能得出“中枢残暴”的有效结论,但走上这一趟,起码在帮助某些人选择未来道路上算是有所收获,不过作为同僚兼好友,又一块受命来此,她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对方离开北地……

    文士咳了两声,握住友人的手,正色道:“你我共事多年,此次办差不利,总不好让修姊你一人担此大过,等回去之后,我就与修姊一道辞官!”

    *

    天桴宫内。

    北地石料抵达的事情,当日就送到了建平这边,温晏然看过递上来的条陈,笑道:“温郡守不愧是宗室重臣,此番心意,委实令朕动容。”

    温惊梅看了眼天子——他记得对方之前也用相同的语气谈论过泉陵侯。

    “温郡守治下富庶,行有余力,自然为陛下解忧。”

    温晏然点了点头:“温郡守如今还不到五十,想来还能有大把的时间,替朕排忧解难。”

    她刚才正看着国师说话,目光却突然产生了一些偏移。

    本来沉默许久的游戏面板,又一次频繁闪烁了起来,须臾后,一行只有她自己能看见的小字随之浮现——

    [系统:[流波渠]工程推进过快,达成成就[▇▇▇▇],整体工程速度提升5%。]

    温晏然:“……?”

    感觉系统似乎屏蔽了什么,但又没有完全屏蔽。

    温晏然思考了一下,虽然有些信息丢失了,但从眼前的反馈来看,系统对她的奇观误国计划,应该也是保持着支持的态度的。

    ——怀抱自信的温晏然如果能打开log日志的话,就会发现,那四个惨遭黑框的字其实是“众志成城”,而且随着她个人路线的严重偏移,某些从《昏君攻略》中被去掉的功能,如今也在慢慢复苏……

    温惊梅觉得面前的天子似乎有些出神,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也能理解陛下今日的多思,因为圣寿将近,所以中部一带多有人来来往往,为免生出动乱,各地关卡都被朝廷加派人手看管,力求不让建平受到惊扰。

    就在此时,市监左丞池仪抱着一个装有文书的木盒觐见,温惊梅不欲插手朝务,便借口去煮茶,自殿中离开。

    温晏然靠在凭几上,示意池仪坐到自己身边,向她笑道:“池左丞开市大吉,可喜可贺。”

    她有心扶植内官的权势,而池张两人也没令温晏然失望——市监本就跟商贸有些关联,他们又以私人的名义,逐渐收拢了一些商队,因为内官的名声向来不好,所以旁人虽然晓得他们是天子近侍,也只以为池仪跟张络是借此弄权谋财。

    池仪垂首:“如陛下所料,近来北地与西部往来频繁,其中多有违禁之物夹杂。”

    大周的商税比较重,所以很多商队都会托庇在有势者门下,近来中部一带因为圣寿的缘故严加戒备,加上新帝登基以后,朝中势力再次洗牌,想要贩运“货物”的人,免不了投到池张两人这边。

    池仪细心查探,慢慢抓到了一些心怀反意之人。

    为了让旁人相信自己与前代的内官并无不同,池仪进来行事很有些出格之处,外人见到后,不会认为是天子不行,而只会认为是内官品行不端。

    池仪想,她本是一介平庸宫人,能够掌握权柄,皆因当日被天子看中,带至西雍宫,如今既然受陛下知遇之恩,最终便是被外臣认作佞誉诬谀之徒,身败名裂,也是心甘情愿。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温晏然示意池仪将装有文书的木盒打开, 翻了翻里面的条陈,吩咐:“之后敲打一下,叫那些人收敛一二, 但也不要做得太露行迹。”

    池仪躬身领命。

    她明白天子的意思, 是要自己在打压那些夹带违禁物品的商队时, 注意把握火候, 要让那些人觉得, 她是因为不想惹麻烦, 才表现得格外谨慎, 而不是要为皇帝尽忠,才对其中的“货物”严加管控。

    温晏然把条陈重新放回, 不紧不慢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朕倒不觉得他们现下便打算做点什么, 但若朝廷表现得一无所觉,那就此乘势而起, 也未可知。”

    这段时间为着她登基以来首次圣寿的事情,各地来往人员都明显变多, 从中枢到地方也都严加戒备, 对于那些有意作乱之人而言,虽然能够借此隐藏自身的活动痕迹,但因为各地管理都变得严格起来,反倒不是最佳时机, 就算有所行动, 也只是试探为主。

    温晏然从木榻上站起身, 走到书桌前, 池仪亲为天子挽袖, 然后铺纸研墨。

    她提起笔,在纸上简单勾勒出了大周的大致地图。

    “天下二十一州中,靠外的九州自然不必多言,便是素来被认为心腹之地的十二州,如今也大多与朕离心离德。”

    池仪早便知晓,天子虽然年幼,但心中对朝野局势却有着十分清晰的了解,她随在对方身边,权势日重一日,与外界接触时,也能感到如今四处都有暗流涌动。

    东部与北部早都不服中枢,至于西部,不服的对象还包括了当今的世家巨族,至于南边那块地方,如今虽然因为泉陵侯的事情选择了归顺,但也双方之间的关系也颇为微妙,倘若天子能想击败温谨明一样,继续击败其他对手,真正归顺于朝廷,若是不然,渐行渐远也未可知。

    若是早几个月了解到这种情况,池仪难保心中不会生出惧意,但此刻池仪心中却是一片坦然,她明白自己的君主是一位不可动摇之人,自然也会变得坚毅起来。

    温晏然唇角微弯:“泉陵侯已故,朕那位叔叔如今必定有所打算,不过他二人之间又有不同——泉陵侯之心已算路人皆知,可他还是众人眼中的宗室忠臣,且也舍不得那个忠臣的名头。”

    她细观天下局势,尤其是东部与北部的情状,也逐渐理解了当年先帝为什么一定要派温鸿去镇守地方,又把温谨明派往南地。

    因为地方上的各种势力实在已经深厚到了建平难以插手的地步,温鸿好歹姓温,与天子算是同宗同族,在当前年代,这样的关系就是天然的纽带。

    温晏然提笔,在北地画了一个圈,从方位判断,正是温鸿所在的郡。

    她看了会舆图,然后才缓缓开口:“好歹是朕的同族长辈,温郡守既然要做忠臣,朕自然不能扫他的兴致。”

    北部能聚集起那么多世家大族,自然也是富庶之地,当年先帝让温鸿过去,也是帮中枢稳固一下力量,为中枢敛财。

    温鸿履任以来,清查隐田隐户一类的事情也做了不少,足以取信于建平,又举荐当地世家出身的年轻人入朝为官,借此拉拢地方,他虽然身在夹缝之中,却能左右逢源,算得上如鱼得水,自新帝登基之后,也算是一位老资格的臣子,极具个人声望。

    温晏然笑:“朕这边刚想造水渠,叔父就派人送石料入京,忠诚之意,委实天地可鉴。”又在武徵郡边上勾了一笔。

    池仪这些日子一直留心北地,自然明白武徵郡边上多铁矿,如今被天子圈住的,大抵就是其中一处。

    自大周立国以来,在盐铁两项到底是私营还是公营上一直存在些争议,最开始是放手让民间自己来,等到后来地方势力渐强,中枢需要收拢钱财权势,便在各州都设了盐官与铁官,准备逐步将此项权力回收,却未能彻底成功,等经过包括悼帝跟厉帝在内的几代君主的折腾后,朝廷实际上已经失去了对盐铁的掌控权。

    温晏然将绘制了简易舆图的第一张纸卷起,又令池仪移近殿内烛火,将纸卷仔细地焚烧殆尽,灰烬则全数弃置于铜盆当中,又重新铺开一张纸,准备写信,同时吩咐池仪:“待会让崔卿去西雍宫,替朕写一道任命。”

    这封信是给温鸿的,因为是私信,温晏然全程客气地以叔父相称,表达了准备任命他的二女儿为郡中铁官的意愿,希望对方不要推辞,如果有什么为难之处,她愿意跟对方一起想法子解决。

    池仪是天子近臣,当然知道陛下为何如此行事。

    从表面上看,是因为温鸿之前送石料到建平,成功让天子龙心大悦,于是开恩赏了对方孩子一个官位。

    ——毕竟这年头也没什么不能任人唯亲的说法,大量地使用亲近之人,反倒是维持统治的合理方法。

    要是稍微往深点想,可能会以为天子跟先帝一样,都想倚重温鸿,来逐步收拢地方权势。

    武徵郡位于虞州,当地世家素以韩氏为主,韩氏实力固然强横,但因为德望不如袁氏崔氏宋氏,如今族中官位最高的也只是一个四品郡守。

    既然仕途有限,又隐隐看出天下有大乱的征兆,韩氏索性把力气花在经营家乡上头,而盐铁不但获利极多,而且也是想要争雄天下的必须之物。

    从剧透的信息看,温鸿本人并不愿意为人附庸,而是准备自己割据一地,虽然他现在与州郡中的世家相处不错,然而一旦有了利益纠葛,两边就未必会像原来那般和谐。

    温晏然记得,方才池仪呈上的那些条陈中,提到从北地往西边运货的商队里,夹带了不少铁器,这件事不一定是出自温鸿本人的手笔,但他在北地扎根那么就,对此总归不可能一无所知。

    “阿仪,你说朕那位叔父,会不会让他女儿接受这个任命?”

    池仪想了想,坦诚回禀道:“市监在北地虽有些耳目,却依旧犹如身在迷雾当中,对诸般情况都不甚了然,实在无法揣度温郡守的打算。”

    ——市监现在才刚刚设立没多久,本来根本探知不到什么有效信息,能得到张并山那边的动静,还是因为受到了天子的提点,做了些专门性的应对。

    温晏然颔首。

    其实池仪能这么说,就是已经完全明白了她到底为什么会做出这样一个任命。

    任命温鸿第二女为郡中铁官,既是试探他本人的野心,也是想探知北地的局势。

    温晏然:“要是北地尚且稳定,三五年内不会出现大乱子的话,按照温鸿的为人,多半会劝朕不要与民争利,但若是情势已然严峻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就算得罪州中大族,他也得尽量把所有权势握在自己手中。”

    在这个时期,中枢的威信一直处于一种很玄妙的状态,虽然很多人已经并不将那些君臣大义之事放在心中,但表面上却无法公然反对,甚至还要借重朝廷的名义,增加自身的凝聚力。

    不管是温鸿还是虞州韩氏,其实都并不足以与建平想对抗,对温晏然而言,当真是一念可决之生死,只是朝廷现在家底有限,如果都拿去对付这些人,就没有力量去解决旁的问题。

    温晏然将信写了一半,停下笔,自己看了一遍,然后果断选择了放弃:“还是让崔卿拟稿罢,朕倒时候再亲笔誊抄一遍。”又对池仪道,“回西雍宫,一个时辰后召钟统领过来。”

    此刻还不到天子日常锻炼身体的时间,召钟统领过来,显然有旁的任务要分派。

    池仪想到这段时间对西边那块的关注,心中忽有所觉,随即应声称是,然后恭恭敬敬地领命退下。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温晏然下午在天桴那边消磨些时光后, 就直接返回西雍。

    此刻崔新静已至,她明白了天子的意图后,当即提笔拟稿, 须臾成书——温晏然觉得这些大族出身的年轻人别的不说,起码心理素质十分过硬, 在顶层领导面前, 依旧能够文思如泉涌,现给命题现写作文, 全程一点都不打磕绊……

    温晏然随手从桌边的架子上抽了卷书翻开, 她的视线看似落在书页上, 实际上盯着的却是游戏面板上的大周舆图。

    与其他几个方向相比,西边那块地方的地势最为复杂, 其间山林极多,人口密度不高,唯有台州那片地方人烟相对密集——此地也算是大周西部的政治中心。

    西部的州郡之间多以天然山川相分隔,如果从台州出发, 沿着官道一路东行, 抵达丹州,再越过上兴关后, 就可进入建州的范围当中。

    可以仗着地形之利防守是好事, 但以朝廷现在的力量,顶多也只能维持住对上兴关的控制。

    温晏然听袁言时讲过, 如今的台州刺史是王游, 此人虽然坐镇一州, 却并非世族之女, 她家最早只是台州本地的一个大豪强, 按理而言, 出仕后能做到一个郡的郡丞也就到头了,然而厉帝时期,天下纷乱,西边诸夷更是多次反叛,王游当机立断,聚集起乡邻部曲以图自保,她在兵事上居然颇有些天赋,不但保全了自己家族所在的县城,慢慢的,外地也有人因为王游的名声,过来投奔于她,自此之后迅速崛起,从豪强一跃成为地方首领,等叛乱慢慢平息后,又当机立断率部众归降于朝廷,被封为平西中郎将。

    大周立国以来,对武官一向严加管束,但王游因为情况特殊,无法调去别处,再加上厉帝后期,西夷又开始蠢蠢欲动,为了尽快安定地方,朝廷甚至打破了官吏不得在本地为主官的规则,将王游正式任命为台州刺史,当然对外的说法是因为王家祖籍其实在丹州东部,只是暂时寓居在台州,所以不算本地人。

    王氏一族兴起于厉帝中期,作为掌事人的王游现下年纪虽然比袁言时要小,但也差不了太多,加上年轻时屡经战乱,受过箭伤,一到阴雨天便骨头酸痛,膝下的二女一子也都不算出色,只是借着往日的威望,暂且压住局势而已。

    在王游之下,西边还有三股势力,分别以黎氏,劳氏还有扶何氏为首,这三家除了黎氏之外,都是本地土人,就算是黎氏,也多与本地人通婚,根基深厚,轻易不可动摇。

    黎氏跟劳氏都被朝廷授予了正式的将军头衔,其中扶何氏自身的西夷风格最为浓郁,也因此只得了护林校尉的官位,不过因为其首领不像其他家族那样贪得无厌,甚至有些克己复礼之态,在本地的名声反而好上不少。

    温晏然回忆着评论区里提到的剧透内容,不管玩家选择什么样的开局跟支线,西边那块地方都一定是会反叛的,只是原因跟时间点各不相同。

    她曾召过宋侍中等人来询问,然而西边实在是情势复杂,千头万绪,任何一股势力都有揭竿而起的可能,中枢这边也难以得出有效结论。

    等西边乱事出现后,朝廷一定会调动大军前往平叛,其中建州本地的兵卒要拱卫京城,轻易不能远调,那用来平叛的军队就得从其他区域征调——这也是一个让那些地方主官们能合法合理地掌握军事力量的好机会。

    也正因为如此,北地才会暗地里不断往西边输送物资,希望能诱使对方早日谋反。

    事到如今,就算切断那些物资输送也没什么用,毕竟西边会叛乱,那些北地大族的野心顶多只能算一个推力,根本原因还在于西夷早就与朝廷离心离德。

    自立国至今,西夷一直未能真正融入到大周的体系之内,拿中枢来举例,那么多大臣中,除了几个王氏族人之外,黎氏、劳氏还有扶何氏三姓出身的官吏,根本一个都没有。

    温晏然问崔新静:“崔卿,你对西边情形可有了解。”

    崔新静放下笔,先向前行了半礼,才回禀道:“西部地形复杂,道路难行,与中原一带往来不多,微臣所知不多,只晓得其地生民尚武好斗,多有轻剽亡命之徒,教化难行。”

    温晏然闻言不置可否,只让崔新静将拟好的公文呈上,看过一遍后,便令对方退下。

    崔新静依言离开,在西雍宫门口正好遇见了受召而至的钟知微。

    温晏然喊钟知微过来,是想问问她景苑那边充满观赏性的骑兵队训练得怎么样了。

    她最开始只打算弄一个千人队伍,不过自温晏然登基以来,禁军接二连三出事,提拔上来的中卫统领又是一个西贝货,必须进行替换更易,也就顺带着多挑了些人去景苑受训,把礼仪骑兵队的人数扩展至原来的三倍。

    钟知微跪地回禀:“景苑三千骑兵,如今皆可为陛下战。”

    三千人,其实已经可以独立成营,温晏然知道钟知微性格比较实诚,说了能战就必定能战,但对她来说,这支军队还要起到充门面的重要作用,至于该怎么充门面,精气神是一方面,自身装备是一方面,还有以前军训时那种方阵列队的展示方式,也可以来上一点。

    “既然是朕的骑兵,后勤不可短缺,兵甲亦要定时查验,不可让次品混入其中。”温晏然顿了下,想把穿越前军训时那点训练项目告知钟知微,又担心描述不清,干脆扯了张纸,画了下方阵队列的大概样式。

    “……训练时,可以详分口令,立正时则身立如钟,不可随意移动肢体,稍息时可稍作休息,切记,要做到上下一体,令行而身动。”

    看着有些发怔的钟知微,温晏然又补了一句:“朕不通兵事,钟卿若是觉得不妥,可以自行斟酌。”

    “微臣领命。”

    钟知微闻言,先是有些茫然,片刻后又露出些许恍然之色。

    以她所见,陛下方才的那番教导已然有了“爱之若狡童,敬之若严师,用之若土芥”①的三分意味,首先是关爱士卒,以收其心,然后便可以用纪律来整肃队伍,接着还提出了简单可行的方案。

    这个时代,中枢这些人早就已经认识到了军队纪律性的重要,一千骑兵击破比自己多数十倍的散兵游勇都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就像当日的南部诸郡,各地豪强加起来以千万计,部曲如云,结果大半直接投降,少数顽固分子在缺乏整合指挥的情况下,也被宋南楼等人带着禁军轻骑逐个击破。

    温晏然又道:“景苑里的那三千人,今后从三卫中独立出来,单独成营。”

    钟知微道:“既然如此,还请陛下为其赐名。”

    温晏然略略思忖,随机答道:“就叫……就叫铁骑营便是。”

    原本在景苑受训的那群骑兵,应该在天子生日那天展示一下成果,用以震慑四方,不过要是把今天提出的新方法给加入进去的话,估计还得一些日子才能训成,温晏然倒也并不在意耗时问题——只要她不是立刻失业,今后总能有用到礼仪卫队的机会。

    谈完骑兵问题后,日已西移,温晏然问了下内侍,已经到了申时一刻。

    “钟卿今日且不忙走,先换身衣裳,朕带你出门有事。”

    温晏然打算出门逛逛。

    大周刚立国那会,大臣们是不乐意见到天子有事没事往外跑的,但这些皇帝要是能被人用好话劝住,也不会把江山折腾到民不聊生的地步,到了厉帝那会,皇帝偶尔换身平民衣衫出门游逛,只要带足了侍卫,又没惹出太大的动静,大臣们已经学会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当然温晏然敢出门,还有一部分底气源自于个人信息面板,“威信(中部)”那一栏后面的信息是“85 20(职业加成)”,按百分制看,已经到了溢出的地步。

    威信高,就意味着控制力强,温晏然如今只在城中行动,还有禁军好手护卫,安全性不会没有保证。

    温晏然:“钟卿可知道,陶朝议的府邸在哪里?”

    钟知微:“是在城西一带。”

    陶朝议指的是陶驾,他的官职是六品朝议郎,没有正经工作内容,只是一个表达工作待遇的虚衔。

    他现在已经年过四旬,在一些成婚早的人家,说不定已经有了孙辈,在这个时代完全有资格被列入老朽的队伍当中。

    在时人眼中,一位拿着六品待遇却没实职的人,在仕途上显然已经彻底到头,属于完全没有崛起希望的那种。

    令人感到可惜的是,陶驾并非一开始就如此潦倒,他年轻时以骁勇著称,曾被任命为中郎将,数次带兵平叛,闯下了赫赫威名,直到当年西夷叛乱,陶驾大败于台州,一战覆灭了数万兵马,被朝廷论罪下狱,最后虽以重金赎免,但自此之后,也再没得到领兵的机会,到厉帝后期,才念在往日的功劳上,得到了一个朝议郎的虚职。

    钟知微认得陶驾,此人如今已彻底绝了仕途之望,闲居于家中,教导小辈,因为不拘出身,只要有人想来求教,都让进门,钟知微以前也来过几次。

    除了钟知微本人外,温晏然身边还有十六位精悍的禁军相随,其中有一个是陈颍跟陈至的族妹陈明。

    朝廷征发大族中的人去修河渠,不过对入选者的年龄做了要求,袁太傅等人最开始想定十五,温晏然想跟现代接轨定十八,两边拉扯之下,最后还是向当前时代风俗妥协了一点,定在十六岁。陈明今年正好十五,没被选中去修渠,本该老老实实待在家里,结果却硬是跑到了建平来,写了一份言辞恳切的信,托人上书朝廷,想替下自己的一位体弱多病的堂姐,温晏然一时兴起,令人试了试陈明的本事,发现此人跟她那位族兄陈颍十分相似,三十斤重的长刀拎在手中挥舞自如,天然是个为将的苗子,便派人查了下对方堂姐的情况,确定此人身体是真的不好后,就把她派去做文书类工作,又将陈明录入到禁军之中。

    温晏然如今的威势一日重过一日,申初吩咐少府备车,等走到皇城中门时,内部特意加固过的专车已经备妥,池仪扶着天子登舆,钟知微等禁军里面穿了内甲,外头再罩上布袍,也骑马跟随在侧。

    说是微服出巡,其实人数也不少,不过感谢当前时代渐渐流行起来的奢靡风气,许多大族在出行时,跟随在侧的部曲仆役数量能与小型军队媲美,对温晏然一行人起到了很好的掩饰作用。

    第60章 第六十章

    陶驾本人官职低微, 他的住所距离皇宫自然并不近,而建平又严禁当街纵马,等温晏然一行人抵达时, 天色已然泛黑。

    这并不是个适合上门拜访的时刻,按照大周律例,每日戌时,也就是晚上八点,便进入宵禁时分, 街道上严禁行人往来, 就算是朝中官员,或者有爵人家,也不可违反——当然后两者真要赶着在大晚上出门, 多半也能获得临时通行的文书……

    陶驾只是一个没有实职的朝议郎, 府邸门禁不严, 钟知微以前又来过多次,她上前投了名帖之后, 看守的门子只是看了两眼,认清楚钟知微的脸就直接放行, 至于同行的其他人, 门子虽未见过, 但也猜到他们多半是建平内的贵人, 便将所有人一同带入了府中。

    门子微微躬身:“还请贵客在此暂侯, 小人去请家君前来。”

    ——在大周, “家君”跟“明公”一样, 都可以用作对自己主上的称呼, 不过陶驾本身官职太低, 也就只称一句君。

    陶驾官位低, 当然不会在来客前拿架子,听说来人里有钟知微,就把人请到了自己的书房之内。

    本来在客人拜访主人的时候,随从们应该在外头候立,然而今日来的这群人,虽然看起来主从分明,但都不似寻常下人,陶府中的仆役也不便阻拦,只得任凭他们一齐越过中门,往书房方向行去。

    其中被拥簇在中间的少年穿着身鸦青色长衫,头上戴着一顶小巧纱冠,钟统领站在她右侧,还有一位穿着文士衫的年轻女子站在她左侧,其余人则附翼于后。那少年人双目如寒潭之清,顾盼之间,竟让人有几分不敢逼视之意。

    在登基大典那日,陶驾其实也去参拜过天子,不过一是距离太远,二是有旒冕遮挡,再加上他平时不大有入宫的机会,所以并不清楚当今皇帝的长相,而且仅以轮廓论,温晏然如今比起刚穿越那会,确实又长高了一些,气度身形皆与往日有所区别,陶驾早就远离朝堂,往日与大族交游不多,一时间竟难以判断来的是谁家的贵人。

    陶驾先向来人中唯一一个自己认识的拱了拱手,招呼:“钟统领。”

    钟知微垂首,向对方深施一礼:“陶长。”

    ——这里的“长”不是官职,而是年长者的意思。

    陶驾之前就与钟知微相识,一般是直接以阿微相称,但今日隐约觉得对方此行与往日不同,便也不提往日的私交。

    “阁下与钟统领同来,自然是贵客,还请上座。”

    那少年人闻言,也并不推辞,直接在主座上落座,随行在侧之人,也都是一副理当如此的神色。

    ……也的确是理当如此,温晏然虽然年幼,但既然已经登基为帝,那就是天下人的君主,作为以昏君为己任的皇帝,她又不需要刷礼贤下士的名头,跟别人接触时,按正常的社交规范来就行。

    陶驾见状,微微怔了一下,却见那穿着鸦青长衫的少年向他点头:“陶朝议也坐。”

    这里分明是陶驾自己的府邸,却反倒像是在对方的地盘上一样。

    陶驾看着依旧侍立在侧的钟知微等人,心中忽然一动,立即屏退府中下人,关上房门,自己走到那少年面前,恭恭敬敬地拜了一拜:“微臣陶驾,参见陛下。”

    温晏然颔首:“陶卿不必多礼,朕这次过来,是问一问西边的情形。”

    听到“西边”两字,陶驾先是一怔,随即眼眶发热,声音也有些发颤:“微臣一败军之将,何劳陛下屈尊相询……”

    其实自从昔年在西边大败过一场之后,陶驾一直没放弃向朝廷上书,想要一雪前耻,然而所有的折子都因为厉帝不想大动干戈而被搁置。

    到了最后,陶驾甚至表示,只要朝廷愿意用他,他甘愿去军中做一马前小卒,纵然死在马蹄之下,也胜过高卧于城中百倍。

    ——温晏然清理过往积攒奏折的时候正好翻到过这一本,有点庆幸当时先帝已经不太理朝政了,不然凭陶驾那些话,就能获得一个发配流放套餐。

    温晏然微微抬手,止住陶驾的话头,单刀直入道:“陶卿先为朕说一说西边的风俗。”

    陶驾喉头滚动,他先稳了下心绪,才开始讲解:“西夷诸部骁勇善战,悍不畏死,而且当地,尤其是台州一带,多山林,不适合建州骑兵施展,对他们本地土人而言,一旦受挫,就会散入山中,外来的兵马反倒不好追索。”

    温晏然:“朕却听说,西地也有不少骑兵。”

    陶驾:“西边本地马匹比中原矮小,更适合山路。”

    温晏然思考了一下,大概明白,西夷那块是以轻骑兵为主,而且依仗地形之利,天然便胜了三分。

    而且因为西夷与中原的商贸往来其实相对有限,那些马匹因为适用范围有限,一直也没能被外人大批量培育。

    温晏然以前曾在评论区看到过相关总结“团结友爱西夷人”,打仗的三个要点,天时、地利、人和,西夷等于是已得其二,的确不易对付。

    陶府中的仆役自然给客人上了茶水,温晏然并不饮用,只是将茶盏托在手中,用指腹轻轻摩挲杯沿。

    书房内一时安静无声,天子静思不语,旁人自然也不敢发一言。

    温晏然回过神来,向面前朝议郎笑道:“陶卿认得王游刺史么?”

    陶驾自然认得王游,而且还跟对方在战场上交过手。

    “王将军……”陶驾顿了下,修正了对对方的称呼,“王刺史指挥若定,擅长分散牵制,借此疲惫敌军,她如今虽然年老,亦不可轻忽。”又道,“再早十年,王游在台州恐怕无人可敌。”

    温晏然单手支颐,笑:“既然如此,那陶卿此前为何屡屡自荐,要去西地为将呢?”

    按照大周制度,将军这个职位跟兵权一向牢牢绑定,在没有战事的情况下,一般是不会任命某人为将的,当日萧西驰之所以能保有这个职衔,也是因为她在庆邑部那边还有一批军队。

    陶驾觉得自己嗓子发干,新君并不像先帝那样暴虐,但言行之间,却有另一种让人惧怕之处。

    ——以前那些朝臣虽然死在先帝手中,但天下都知他们是忠臣,就算家族因此落寞,最根本的名望却不会因此受损,但若是一着不慎,死在如今这位天子手中,恐怕会被当做国贼唾骂。

    跪在座下的那位朝议郎一时没有出声,温晏然也并不催促,将手中的茶盏放下,耐心地看着对方。

    陶驾再度行了一礼,总算将心中的话说出:“臣屡屡请战,乃是因为西夷必反!”

    温晏然放在茶盏便的手顿了一下,面上似乎掠过一丝笑意,缓缓道:“西夷自然必反。”

    天子的话听不出喜怒,但陶驾却莫名觉得,对方与先帝是不同的。

    先帝当然也认为西夷必反,但只是觉得西夷蛮风太重,不堪教化,天然与中原就不是一条心,而如今这位天子,却能够理解西夷反叛的严重性。

    不管是朝中大臣,还是地方上的世家豪族,多以中原人的身份自傲,在面对那些边人夷族时,骨子里带有很深的轻视情绪,却并不觉得那些蛮夷能够成为大患。

    陶驾却不这样想,朝廷如今其实已经失去了对西边很多地区的掌控能力,那里气候温暖湿润,谷物一年多熟,对当地生民而言,最大的问题反而是官府的苛待,而且自从当年大乱之后,西夷的控制权,已经落到了王游跟其他本地大族手中,如今台州等地虽然名义上还属于大周,但实际上已经不会遵从中枢的号令。

    ——温晏然想,能把天下折腾成这样,先帝在昏庸方面也实在很有独到之处……

    “微臣以为,与西夷一战,未必要胜,却不可大败。”

    陶驾本来也是一个极有进取之心的人,他出身武官世家,通晓兵事,却不懂政务,然而当年于台州惨败后,心中便只以雪耻为念,他多年来,一直仔细研究当地的种种民风局势,逐渐倒有了一些超脱于战争本身的思维眼光。

    温晏然理解陶驾的意思。

    凭西夷现在的情况,朝廷想打胜仗的概率实在太低,那干脆降低目标,只是展示实力,只要不曾大败,西夷那边的部族就会明白朝廷其实多少有点战斗力,中枢这边也能趁势收回一部分对地方的控制权,后面就可以通过战争以外的手段来逐步收服民心。

    “……”

    天子没有回应,陶驾感觉自己胸中的热血开始降温,脊背上传来一阵阵凉意——他虽然不在朝中,也晓得皇帝是一位锐意进取的君主,对方今日过来,又以西事相询,其目的昭然若揭,自己却直言西夷诸部难以被打败,说不准便会惹怒对方,自此彻底失去被重新启用的机会。

    但他却不能不言。

    闲置的时光虽然痛苦,却也让陶驾有了新的感悟——与大周的国运相比,他个人名誉如何,其实根本不值一提。

    “陶卿起身。”

    不知过了多久,上面终于有声音传来,一直侍立在侧的那位文士打扮的年轻女子走过来,亲自将陶驾扶到了旁边的座椅之上。

    因为俸禄有限,家中又没有旁的收入来源,陶驾府邸内的灯烛数量不多,书房的门窗虽然是关闭的,却总有风从缝隙中吹入,明明暗暗的光线照在那穿着鸦青长衫的少年人面上,显出一种莫测的神采。

    “若朕亲至长兴关,陶卿可愿在前军中为将?”

    “……”

    陶驾闻言,感觉似乎有惊雷在自己耳边炸响,他理解了天子的意思后,居然不喜反惊,再一次翻身跪倒,叩首于地,语音如泣血:“陛下乃万金之躯,社稷系于一身,决不可轻涉险地!”

    温晏然不疾不徐道:“朕知道西夷乃是险地,所以才要亲自过去。”

    她的个人信息界面十天能显示一回,上次看的时候,在“威信(中部)”跟“威信(南部)”下头又多了一行新的数据——

    [威信(西部):0 (-30)(职业加成)]

    考虑到威信数据跟她对地域的控制力有直接关系,温晏然大概明白自己在西边那块地方是个多遭人恨的形象了……

    “既然如此,那臣不能从命!”

    半晌后,陶驾终于将这句话咬牙说出。

    天子御极以来,颇有雷厉风行之态,然而不管对方是打算将自己下狱、流放还是杀头,陶驾都已无所谓,他本来觉得败于西夷是人生最大的耻辱,但与皇帝的这番交谈,却有效降低了往事在他心中的阴影——新帝又没有学过兵事,居然有胆子御驾亲征,以后史书有载,提到他时怕也不会说是败军之将,而是为了雪耻唆使皇帝上前线的亡国之贼了!

    温晏然倒是很好说话,完全没有为难对方的意思:“那陶卿可以留守后方,等着为朕收尸。”

    “……”

    一时之间,陶驾只觉心神皆丧,五内如焚——天子在说服大臣上实在有独到之处,比起给皇帝收尸,他的确宁愿自己尽忠在前算了……

    想到此处,陶驾又忍不住对钟知微怒目而视,身为天子近臣,对方居然不拦着一点么?

    其实在今日之前,钟知微也不晓得皇帝有前往长兴关的打算,不过她本身性格虽然也颇为稳重,不过几次接触下来,钟知微确定自己在兵事方面的能耐不如天子远矣,于是把所有的不理解都归纳在了“是自己领悟力还不够”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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