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百合耽美 > 我妻薄情 > 第409章 礼貌吗
    冬天的北方天黑得早,没多久,正院便点上了灯,几十盏灯笼逐一亮起,纸雕的、珠绣的、串珠的、走马的,交相辉映,无论何时看,都觉得十分气派。


    丫鬟们穿着红比甲,端着茶水点心进进出出,却几乎没有脚步声,安静地能听见炭火爆裂的声响。


    屋脊的积雪更厚了一分。


    柳氏端坐在上首,时不时问两句贵州的事情。


    程丹若喝着加了冰糖雪梨水儿,挑两件平淡的小事说,什么谢玄英和姜元文的相识,两人冬天出去钓鱼,都是她儿子的事,自己的闭口不提。


    反正柳氏也不关心。


    反正马上有人要挑事儿了。


    果不其然。


    话题才告一段落,谢二太太就道:“嫂子,你家老三媳妇能干得很,贵州这等蛮荒之地,在她口中竟和神仙洞府似的。”


    柳氏瞥她:“孩子孝心,不肯让我和侯爷担惊受怕罢了。”


    “这是自然。”谢二太太不紧不慢道,“只是,孝顺小事不如孝顺大事。”


    她眼角带笑,口中的话却诛心:“老三媳妇,你们当年去的两个人,怎么回来还是两个人?”


    不回来两个人,回来两条狗吗?程丹若腹诽着,却半点不意外被找茬。


    看柳氏的态度就知道,谢二太太在和柳氏打擂台,那不必说,就是三房、四房的敌对阵营。


    谢二太太没事都要找事啊。


    然而,留给她的选择并不多。


    谢玄英年纪轻轻身居高位,程丹若自己刚得了一品诰命,看来看去,这辈子只剩下两件事不如意。


    一是没爹没娘,二是没有生养。


    总不能挑刺爹妈死了吧?这也太结仇了。


    只能说没儿子了。


    虽然你事业有成,但是你没儿子。


    虽然你诰命加身,但是你没儿子。


    无论她今后取得多少成就,人们必然会说,可惜没儿子。


    平心而论,程丹若不介意被这么说。


    就好像人家说“她除了钱还有什么”一样,能被说道的只有这一件事,就证明人生其余事,样样都如意。


    况且,没子女这件事,说大是挺大的,古代谁都不能小瞧这弊端,说小又确实非常之小,因为于她本人没损害。


    再完美不过的缺陷了。


    能让外人平衡一下心态,又不妨碍她的人生。


    只不过,这点心思绝不能说出口,演也得演出在意来。


    程丹若酝酿了下情绪,缓缓道:“您这话我不明白。不回来两个,回来一个吗?侄媳不知何处得罪了您,要这般咒我。”


    “你想岔了。”谢二太太道,“我是说,你怀里不抱一个,肚子里也得揣一个,再不济,领一个端茶倒水的也好。”


    程丹若抿住唇角:“多谢您指点。”


    见状,荣二奶奶开口了,替她解围:“二伯母,三弟妹不是善妒的人,想来是三弟公务繁忙,这才没想到。既回了京城,想来不久便有好消息了。”


    程丹若:“多谢二嫂宽慰,说来还未向二嫂道喜,听说二哥又添了个女儿?”


    昔年她刚进门时,谢承荣和妻子琴瑟和鸣,羡煞旁人。然而,安哥儿打小就身子不好,二奶奶一心扑在儿子身上,冷落了丈夫。


    谢承荣又怕嫡子熬不住,自己绝嗣,爵位又落到三房头上,便纳了妾,想生个庶子以防万一。


    据说,夫妻俩为此闹掰过,生了庶女才和好。


    荣二奶奶的眼神霎时冷如冰刀。


    魏氏见状,心中微哂:二嫂话说得好听,刀割在她身上的时候,难道不痛吗?三嫂也是,自己不喜欢妾室,却把通房打发给谢四。


    这两个嫂嫂,没有一个简单的,这家里可有的热闹了。


    撕了一回当接风洗尘,程序就算走完。


    夜幕降临,晚膳时间到。


    谢二太太几乎和柳氏同时落座,撩开衣袖,腕上的羊脂玉镯润如油,把柳氏家常的翡翠玉镯给衬低了。


    程丹若:“……”亲戚见面,有必要吗?


    还是亲戚才格外必要?谢二太太不会是专程显给她看的吧?先声夺人,让她不敢小觑自家?


    她后知后觉地调了频率,又把目光投向柳氏。


    柳氏嘴角紧抿,暗咬牙关。


    程丹若暗暗叹气,大家主母的事本来就堪比大公司人事,还有亲戚妯娌添堵,偏偏二房老太爷是族长,谢二太太的地位真不低。


    还是得撑婆婆一把才行。


    她走到了柳氏身边:“许久不曾侍奉母亲,如今回得家来,许我尽尽孝心。”


    柳氏惊讶又欣慰:“你赶了许久的路,必是累了,这点小事自有丫鬟做,哪里需要你操心。”


    然而,程丹若意外地坚持:“母亲还许儿媳尽尽孝。”


    柳氏马上明白了过来。


    从前程丹若侍膳,是为人子媳的本分,如今身怀诰命,还一如既往地谦恭,这就不仅仅是孝顺,更是一种支持。


    这分量可比一对羊脂玉镯重得多。


    “你这孩子,就是太懂‘礼数’。”柳氏十分感动,立马支棱起来,重重咬了最后两个字。又摆出无比慈爱的样子,满脸笑意,“尊卑长幼虽然要紧,可我们是一家人,何必讲这些虚礼——大嫂,你说是不是?”


    谢二太太不亏也是宅斗高手,深深瞥来一眼。


    柳氏道:“好孩子,就辛苦你受累一回。”


    “孝顺母亲是应该的。”程丹若微笑。


    婆媳俩一唱一和,场面无比和谐。


    只有魏氏心里有些淡淡。她平日侍奉柳氏尽心竭力,可程丹若一来,不过说两句话,夹几筷子菜,却马上将她压了下去。


    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了丈夫的怨怼:婆母确实偏心三房。


    荣二奶奶瞧见,嘴角轻撇,颇有几分嘲弄。


    菜肴上桌,狍狸獾鹿,皆是野味。


    程丹若微不可见地舒口气:还好没上桌,不然吃少了,柳氏没脸,吃多了,胃要嘀咕。


    她开始摸鱼划水,慢吞吞地盛汤,新菜上来就往柳氏碗里夹一筷。


    柳氏和谢二太太又拉扯了起来。


    “大嫂尝尝,这东西在姑苏不多见吧?”


    “我不爱山林野味,江南那边还是吃得清淡。”


    “既然来了京城,总要入乡随俗,尝尝京城风味。”


    “从前侯爷也往族里送过,倒是吃过几回。”


    一桌宴席,八心思。


    众人各怀鬼胎地用完了饭。


    刚撤下席面,翡翠打起棉帘子进屋:“太太,三爷来了。”


    “快进来。”柳氏立时激动。


    因都是亲戚,倒也没避讳,谢玄英直接就进来了,风尘仆仆地跪下叩首:“母亲,不孝儿回来了。”


    柳氏赶忙叫起,上上下下打量他,眼眶微红:“瘦了。”


    程丹若:体脂低了而已。


    “黑了许多。”柳氏微微红了眼角,“你受罪了。”


    程丹若:受罪是真的,黑了肯定没有。


    谢玄英道:“都是路上染的风尘,并不曾吃苦。”


    说着,余光瞥向喝茶的程丹若,微扬眉峰。


    ——怎么样?


    ——吃了吗?


    鸡同鸭讲,猫对狗说。


    他收回视线,又朝谢二太太等人见礼。


    “英哥儿长大更俊了些,家里头也就你最有出息,改明儿你六弟找你讨教学问,你多教教他。”谢二太太笑眯眯地夸赞,丝毫不见方才的刁钻。


    这般区别,自有一番缘故。


    争斗为的是争夺利益,老二房是族长,行事趋于保守,故交好谢承荣,打算雪中送炭,谋取好处,所以才时不时给找点小麻烦。


    什么裁新衣、分炭火、催孩子,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于自己毫无风险,却能下柳氏脸面。


    而在三房和四房中选程氏做筏子,则是她的私怨。


    当初,靖海侯给了程氏一座苏州别宅,可这原本是借给了老二房的,她儿子在苏州求学,一直住在那里,转头却被一个小辈夺去了。


    平白多了笔房租支出,这口气怎么都要出一出。


    但家族子弟前程远大,提携的是整个家族的利益。谢玄英眼看就要飞黄腾达,她怎么也不会当面得罪了他。


    柳氏却不耐,打断道:“可用过饭了?”


    “宫里吃过了。”谢玄英答。


    宫里怎么能吃好?柳氏暗暗叹气,却不敢直说,拐着弯心疼他们:“你媳妇还未用过,我也不留你们了,你再陪她回去用些。”


    谢玄英微微吃惊,迟疑片时,点头道:“多谢母亲。”


    只此一句,柳氏便知他们夫妻情谊深厚,已非当年成亲时的分寸。她自然有些不是滋味,可程丹若才替她长脸,酸涩纵然有,也很快消散干净。


    毕竟,这个儿子不在她跟前长大,又一别多年,柳氏心疼归心疼,可论亲近却不如闹腾的老四。


    “行了,去吧。”柳氏人情做到底,接过程丹若手中的茶水,叮嘱道,“瞧这天又要下雪,明儿肯定冷,早晨不必来请安了。”


    她看了眼魏氏,一碗水端平,“老四媳妇,你也不必来。”


    魏氏却记着方才的事,怕三房回来了,往后没有四房的立足之地,便说:“多谢母亲体谅,只是儿媳习惯了早起,还是容我侍奉您吧。”


    柳氏也没说什么,点点头,随她去了。


    荣二奶奶则干脆不说话,这继婆婆不为难她算好的,可不会大发慈悲让她歇着。


    只是瞧好戏,魏氏非要来请安,程氏可就未必好意思不来了。


    三房、四房耗起来,乐子就大了。


    但程丹若满脸感激地应下:“多谢母亲疼我。”


    开玩笑,名声这种东西,可不能只顾自己刷,她孝顺知礼了,也得成全柳氏的慈名。


    遂福身告退。


    走到外头,冰凉的冷风扑面,干燥又刺骨。


    她没忍住,立在檐下咳了两声。


    谢玄英立即挡住风口:“没事吧?”


    她摇头:“没事,一冷一热容易咳而已。”


    溺水太伤肺,肺阴亏虚而咳嗽,这是元气亏损的结果,得好生调理,但赶路辛劳,加上南北方气候差异大,适应两天才好。


    谢玄英握住她的手:“回去吧。”


    两人携手离去。


    霜露院已是灯火通明。


    一两个时辰的功夫,竹香就带着人把内外都简单收拾了遍,大箱子只开了被褥和衣裳,其余家具都是家中就有的,早早洗晒过了。


    暖阁上午就烧了,室内温暖如春,还不见烟气,程丹若坐下捧了杯热水,袅袅水汽入肺,一下缓解了咳意。


    谢玄英抚着她的背:“明儿叫太医来看看吧。”


    “明天小年,叫大夫晦气。”程丹若道,“习惯习惯就好了。”


    谢玄英皱眉。回家就是这点不好,一大家子人,什么动静都瞒不过人,做什么事都要顾及其他人的看法,一有不慎便惹非议。


    “瞧你这脸黑的,回家了不高兴?”她慢条斯理道,“以前过年不老想家么?”


    谢玄英白她:“咳成这样,少说两句。”


    程丹若笑了笑,低头喝水。


    不多时,竹枝提着食盒进来,摆了一桌膳。


    谢玄英瞧了瞧,多是什么鱼虾蟹羹,眉头又皱紧:“这怎么吃?”


    咳嗽最忌讳腥气之物,搁在贵州,厨房绝对不会端上来。


    “母亲惦记你呢。”程丹若看着还有蔬菜牛肉羹,没觉得不能吃,“给你添半碗饭?”


    谢玄英犹豫了下,没逞强:“我吃不下。”


    她讶然:“怎么了?”


    “宫里吃多了。”他微蹙眉梢,“有点积食。”


    和柳氏想的不同,皇帝让他陪同用膳,说了句“这鹿脯是你爱吃的”,他便只能做出一副十分想念宫中菜肴的样子,一口气干了两大碗饭,惹得皇帝大笑不止。


    饭吞得又多又急,一时消化不了,被冷风一吹,胃里便沉甸甸的,这会儿别说汤饭了,水都喝不进去。


    比晚吃饭更惨的是陪领导吃饭。


    程丹若叹口气,手掌贴住他的腹部:“我给你按按。”


    “你先用饭。”谢玄英按住她,“别饿着了。”


    程丹若不和他争,将饭舀到牛肉羹中,拌着温泉附近种出来的新鲜蔬菜,三下五除二吃了下肚。


    剩余的菜也不浪费,分给丫鬟们吃了,叫人一边烧水沐浴,一边替他按揉腹部。


    到底年轻,揉了会儿便缓解大半,两人相继沐浴,将满身风尘洗去,这才在近三更的时候睡下。


    临睡前,程丹若才想起正事:“宫里没事吧?”


    “今天只说了几句家常。”谢玄英拍拍枕头,“睡吧。”


    她安心了,舒舒服服钻进被窝。暖阁烧得暖和,脚趾都舒张开来,忍不住道:“你看,我的脚是热的。”


    谢玄英掖好被角,低头看了她一眼。


    她:“嗯?”


    “我以为回到家里,你不会太高兴。”他今天进宫,感觉到的就是压抑、审视、估量,闷得人透不过气。


    程丹若道:“我觉得还好啊。”


    “是吗?”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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