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津中,身份最为显赫的,便是当朝大学士李渭的妹妹。


    她性子骄横,盛京闻名,长成一把老姑娘了,最终在二十七岁的时候,招赘了一个朝廷清贵。


    是以,她依旧保留了母家的姓氏,白马津人人尊称她李夫人。


    那日,拦住了陈妈马车的,就是她手下的小厮。


    其实,她并不在乎玉察的外室身份,也无兴趣了解她的美貌身段。


    只是,李家与游党在朝中势同水火。


    如今,游澜京退居幕后,正是向游党冲击的好时刻。


    哥哥李渭在朝中撰写文章,讨伐游党。


    她的目光,自然而然,就落在了白马津这间小小的外宅上。


    李夫人比之哥哥,似乎更加具有敏锐的直觉。


    宅子里头住的这个女人……究竟是什么人呢?


    游澜京尚未娶妻,便格外恩宠这个瘦马外室,还闹得沸沸扬扬,满朝上下谁不是洁身自爱,哪怕……是装出一副自爱模样!谁愿意被政敌揪住辫子?


    很快,在李夫人的提醒下,兄长李渭在每日的讨伐中,加了一条游澜京的罪状——不合礼法,作风败坏!


    出玉察的洋相,相当于抹黑游澜京。


    有了李夫人在背后推波助澜,整个白马津的太太小姐,终于同仇敌忾,将这份怒气摆在明面上。


    玉察的宅子外头,开始接二连三地出现不吉利的东西。


    例如,某日大门上被泼了一盆扎实的黑狗血,门口抬了去晦气的火盆,甚至玉察一出门,飘零的纸钱灰四散开。


    这是在咒她去死。


    事情到后来,发展得越来越严重。


    正房嫡出的贵妇小姐,天然的对这种外室有抵触心理。


    况且,她怎么配跟她们住在一个地方?简直是有损身份!


    她们非要逼她走不可!


    玉察知道外头的动静,也听到了那些恶毒刻薄的话语。


    她从小盛满了赞誉称许,从没有经历过半点指摘,更何况是这样突如其来的恶意?


    李姑姑以为公主会难以承受,可是,玉察比她想象中更能坦然面对。


    这真是那个爱撒娇爱哭,柔心弱骨不经世事,需要慧娘娘抱着睡的公主吗?


    玉察的心中,并不郁闷,也没有妄自菲薄。


    相反,在游澜京不来的这些日子,她渐渐坚定了自己的心意。


    在宫里亲人面临的危机下,她受到的这些讥讽,又算得了什么呢?


    既然做了,便一条路走到黑。


    贵为公主时,她从不需要讨好任何人,那颗心敞亮明媚。


    现在,她要考虑,如何安抚那头黑鳞蟒蛇,如何在他的獠牙下为家人夺得一丝生机。


    宅子外头,又开始闹了。


    之前,与李姑姑拌了嘴的小厮,喝了酒,心下越想越不服气,招呼上几个人,竟然打起花圃的主意。


    他们得了陈妈的授意,是什么都不怕的。


    于是,口里一面嚷嚷着,要给花圃祛虫,培土施肥,一面胡作非为,将好好的一整面花墙,作践得满目疮痍。


    李姑姑前去阻拦,反而,被小厮们嬉笑着,好一阵含沙射影。


    “姑姑有所不知,园子里头不干净,难怪大人不来呢。”


    “咱们园子,又不是徽州的勾栏画舫,要招引些狂蜂浪蝶,养着这么多娇嫩的花儿,香香的给谁闻呢。”


    “要我说,咱们哥儿几个辛苦清理,保准弄得比玉察小姐还清白呢,姑姑,不得给些赏钱?”


    他们喷着醺醺然的酒气,恶臭扑鼻,直凑上来,被李姑姑厌恶地一把推开。


    一个小厮醉得跌倒,一屁股轧在地上,锄头骨碌碌滚去,毁了一大片有价无市的紫烟霞。


    玉察就站在游廊里,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门外,有人声喧哗,终于有人按捺不住,逼上门来了。


    “姑姑,我们出去看看吧。”玉察搭了李姑姑的手。


    “都是些搬弄是非的舌头,姑娘的书还没完看呢。”


    李姑姑其实很不放心,让玉察听到那些恶意中伤的流言。


    她真的能明白瘦马是什么意思吗?


    “既然是不实之词,我们……便澄清一下。”玉察忽然转过头,冲李姑姑示以一笑。


    她拿上了帷帽。


    白马津中,有一些朝廷命妇,曾在她的生日宴,远远地朝她觐见恭贺过,很有可能认出她来。


    这对她来说,有一定的风险。


    因此,她不能拿真面目示人。


    大门外,头一次聚集了重重轿辇,好似拱起的折叠的小山峰,明晃晃,气冲冲,朝着玉察而来。


    婢女和下人站在一排,黑压压的,全争相觑着目光,想从门缝里挤过去一眼,看看那个女人究竟有多狐媚。


    ……


    可是,真当玉察推门而出,一下子忽地静了。


    她好像一团玉轻花柔的云,云雾缠绕在紫云峰上,形成一条白白的玉带,迤逦连绵,美不胜收。


    玉察戴了一顶帷帽,垂下来的面纱,任风吹拂也纹丝不动。


    雪白大氅下,隐隐露出清丽的身段,就像她袖口上的紫莲。


    没人看到她的脸,但足以判断出她是个美人。


    一双双眼睛,直直地盯着她,不服气、冷冰冰的。


    “哪怕这样了,也不露面吗?好大的架子。”从四人抬的轿辇中,钻出一声冷哼。


    “也是,倘若不美,又怎么是徽州勾栏的头牌呢?”这句话酸溜溜的。


    玉察透过面纱,眼神逡巡了一周,这之中,有不少夫人曾遥遥觐见过自己。


    生日宴上,灯火如昼,她们身穿锦衣华服,总是洋溢着温柔的笑容,恭敬有礼,好像永远也不会口出恶言。


    仿佛隔世,恍恍惚惚,现在这些造谣生事,蜚短流长的妇人,真的跟当年对她款款行礼,致辞祝福的人,是同一批吗?


    当她是顺宁公主的时候,世间仿佛都是好人,大家都和和气气欢声笑语,她们的眼里永远透着敦厚,谈吐善解人意。


    当她是孤女玉察,才知道这个世间对贫苦百姓从不公平。


    而她,就是她自己!


    人群中,一名黄衣少女,拉了拉李夫人的袖子。


    “娘,这就是首辅大人的外室吗?”


    黄衣少女名叫顾疏烟,是李夫人的爱女。


    李夫人点点头,她极其骄纵宠爱这个女儿,以至于,她明知女儿心上一直爱慕李家的死敌——游澜京,也从不忍心苛责她半分。


    李夫人摸了摸顾疏烟的脑袋,露出慈爱的笑容。


    只是,她望着玉察,觉得有些眼熟,也说不上来究竟哪里熟悉,总觉得……像在哪里见过?


    眼见拱火的火候,烧到差不多了,也是时候,轮到自己出场了。


    李夫人笑眯眯的,一副仁厚的菩萨模样,真让人迷惑,仿佛这群人不是她聚拢来的。


    “都是女子,大家何苦对姑娘出言讥讽,姑娘生得冰清玉洁,想来,怎么会沦落风尘,做起勾栏的勾当呢?”


    “其实,我是想设宴,请姑娘来府中一聚。”


    她慢条斯理地开口,极尽上位者的雍容。


    此话一出,刚才还呛声的贵妇们,一瞬间哑口无言,目瞪口呆。


    李夫人,这是在给那名外室台阶下吗?她没弄错吗?今天大家来这么有失风度地堵玉察,都是她出的主意。


    这个幕后黑手,在这里扮起好人来了?


    若不是帘子遮挡了贵妇的脸色,只怕场面一度十分难堪,众人脸上隐隐有怒色,但终究谁也不敢开口,触李夫人的霉头,众所周知,她比男人还霸道。


    玉察的睫毛一颤,目光随之收敛。


    李夫人,是李游的姑母,她曾经见过自己三面。


    玉察身形一僵,愣了一会儿,终于微微颔首。


    “嘁,真是好没意思。”从轿子中,又发出一声冷淡的哈欠。


    “早知如此,就该回家多打几圈马吊,省得被人晾在这儿,惹人笑话。”这位夫人不知道是哪家的,倒也耿直。


    玉察闻言,侧过头微微一笑:“怎么会呢?”


    “一个外室,也配与国公夫人说话。”轿子旁,伶牙俐齿的小婢女色厉内荏道。


    玉察正欲上前踏出一步,李姑姑轻轻扯了扯住了她的袖袍。


    在宫中通达人情世事多年,她知道在许多夫人小姐的眼中,从未把底层人当人。


    一个失势的孤女,与笼子里的雀鸟无异。


    她们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有碾死一只雀鸟的权力,这便是天真的残忍。


    玉察抚了抚李姑姑的手,示意让她安心。


    然后,她转过头,无人知晓,这顶帷帽下的眼眸,平静无澜。


    她一字一句地说,声音软软的,像盛京六月初夏夜,叮咚落在新荷小池塘的雨珠,清爽透澈。


    “我不是外室。”


    顿了一下,她似乎深吸了一口气,脸颊未语先红,她就这样,带着滚烫的烧灼感,说出那句违背良心的话。


    “我是首辅的夫人。”


    这句话,真昧了自己的良心,可是,她豁出去了。


    很低的声音,亮堂堂炸开,轰隆大作的反应。


    一石激起千层浪,大家脸上风云变色,哗然过后,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闭紧了嘴。


    这个外室?竟然敢自称是首辅夫人!


    顾疏烟挣开了母亲的手,堵在嗓子眼儿的惊叫,差点脱口而出。


    她简直不想活了!


    在场的轿辇都沉默了,帘子微微颤动,在这死亡的寂静中,所有人达成了这一共同认识。


    游澜京一定会杀了她。


    没想到,她竟然是个美丽的疯子。


    首辅大人最轻视摆不清自己身份,愚蠢地僭越的人,这一类人总是能轻而易举地挑战他的耐心。


    而且,她真的触到了游澜京的逆鳞。


    出身低微的罪籍,是他讳莫如深的痛点,他会宠爱一个同样低微的美人,却不会由着她丢自己的脸。


    奇耻大辱!


    有哪个大臣会娶一个勾栏女人做正妻?这桩笑料,简直要被翻来覆去地钉在耻辱柱上,一个小小女子,即将让权柄在握的首辅大人,威风扫地,沦为笑柄。


    顾疏烟眼眸中的嫉恨之色,狠狠压下来,复杂至极,她要立刻将这件笑话告诉游澜京。


    知道吗?你千娇百宠的蠢女人,在满盛京的权贵面前丢尽你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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