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苑,这群许多日不曾出来吹风的妇人,竟然纷纷站在元福宫门口,似乎在盼着谁。


    拐角处,李姑姑扶着一个兜帽女子,眼见到自己的家就在前头,玉察不禁加快了脚步。


    温暖的日头下,玉察摘下了帷帽,露出一张俏生生的面庞,她一抬头,便看到台阶上,慧娘娘微红的眼眶。


    “快进屋里来说话吧。”


    一行女眷进了屋子,都是信得过的体己人,东榻上围坐了慧娘娘和玉察,下头的黄花椅上坐了文嫔,进屋后,驱散了婢女在外头伺候,她们才好说起话来。


    慧娘娘摸住了玉察的脸颊,又摸了摸她的手腕,瞧这她的腰身,比之出宫前,清减了不少,不住地心疼,眼泪摇摇欲坠。


    玉察心头一紧,明明回到了朝思暮想的元福宫,见到了从小陪伴到大的亲人,别离半年,一时间竟然无话可聊。


    在逃亡途中,她真是有太多太多话,想告诉家人了,把她受到的委屈都通通倾诉出来,譬如挨饿,担惊受怕,见识到的世态炎凉,还有城门外大批流离失所的难民,以及……那头恶蟒。


    可是一想到家人会因此伤心,她又什么都不愿说了,所以,她只将身子往前一倒,软软地抱住了慧娘娘的腰身。


    她的怀里,可真温暖,真香啊。


    玉察蓦然间想起了,今天早晨,游澜京也是这样抱着自己,难怪,他这么喜欢抱人呢。


    慧娘娘是满宫里最年轻的妃嫔,今年才二十七岁,她生得十分可爱,像极了玉察养的蓝眼雪毛猫。


    玉察无法忘怀她的笑容,两个小梨涡打起旋儿,大而有神的杏眼,顾盼生辉,爱说爱笑,什么事从不藏着掖着,讲起话来软绵绵的,因此玉察也最爱跟慧娘娘在一块儿。


    “小玉,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头,在外头受了欺负,回来以后告诉陛下,砍他们的头。”


    其实,实在不是游澜京亏待她,只是她自己胃口不好,整日甚少进食。


    玉察知道慧娘娘性子极软,是个最容易哭的,一哭便停不下来,虽然自己的眼眶也发酸,她仍然笑着说:“慧娘娘半年都没见到我,又怎么知道我瘦了呢。”


    “我当然知道了,”慧娘娘说,她比划着玉察的衣裳,“你打小的贴身衣裳,都是我亲手缝制的,小玉的腰身,领口尺寸,我心中记得一清二楚,哪怕不用尺子比着,我都能摸出来,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文嫔递上一盘糕点,笑道:“好啦好啦,既然公主回来了,大家开开心心的才是。”


    “咦?”


    文嫔眼尖,一眼就瞧见了玉察发髻上,那根特殊的步摇,在一众精致的珠链间,显得格外简陋。


    “这是谁给公主带上的,李姑姑,虽说在外头,难免顾不得天家颜面,可是公主金枝玉叶,这种东西,宁可不戴,也不能出现在公主身上。”文嫔对李姑姑说道。


    慧娘娘也发现了,她的目光紧紧凝聚在这根步摇上,微微皱眉。


    文嫔继续说道:“实在是不像话,伺候公主的人,怎么这么不当心,若是在外头这样穿戴,可以说是形势所迫,可如今,都要回了家,还戴着这玩意儿,不是明摆着让慧妃见了伤心吗?”


    李姑姑心知这根步摇是谁送的,她只俯首,赔笑道:“都是老奴不仔细。”


    “那还不快给公主摘了去。”文聘细声细气说道。


    李姑姑的手微微伸出,却迟疑住了,玉察别过头去,想起在小摊子前,游澜京对她说的话。


    他说:“若是公主私自摘掉了,宫里到处都是他的蛛网探子,只需喝杯茶的功夫,他就能知道,到那时,他便要亲自进宫来不可。”


    玉察知道这头疯蟒说到做到。


    “算了,我看着碍眼,来,我给你摘。”慧娘娘忽然伸出手,就要碰那根步摇。


    玉察微微一躲,低着头,局促不安,脸也渐渐红了起来,她小声地说:“不能摘……”


    这可奇了,为什么不能摘?慧娘娘与文嫔对视一眼,没有追问下去,慧娘娘瞧着那根双燕步摇,不知怎的,越看越生出一股恶寒,她微眯了眼,知道李姑姑一向办事妥当,是不会出什么差错,这根步摇自然不是她戴上去的。


    那么公主在外头,还可能接触什么人呢?慧娘娘曾听小天子说,玉察……一直住在首辅大人的别府中。


    她心头顿时不悦。


    慧娘娘忽然认真地拉住了玉察的袖子,那双盈盈含水的杏眼,望着玉察说:“小玉,这次回来,就不要出去了,要死,咱们死在一块儿吧。”


    这半年,我最后悔的事,就是拼了命将你送出宫,我如今才知道,你这半年,过得生不如死呢。”慧娘娘静静说。


    慧娘娘都知道了什么?玉察心下一紧,不由得指尖攥住了裙角,脸上火辣辣的。


    她何尝不想待在宫里呢,若真有法子,真想一辈子不出去,再也不见游澜京。


    可是……她不出去,那男人会进来找她……


    玉察始终没有回答,只一双手抚上了慧娘娘的手掌,笑着对她说:“晚上还想和您睡。”


    ……


    皇城的夜,头一回这样安宁,玉察穿着从前的贴身里衣闻着熟悉的味道,又安心又舒适。


    不像在白马津,虽然榻上一样柔软,可是她睡得不安稳,总被游澜京折腾醒。


    她不喜欢,那个男人带了西域烈风大漠的血统,精力太过旺盛了。


    玉察抱着慧娘娘,慧娘娘香香软软的,好像姐姐一般。


    她闭着眼,只觉得惬意极了,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呀。


    倏然间,玉察想起跟游澜京打的赌约。


    于是,她在被窝中,小声问道:“这半年来,在宫里,德王对你们好不好,有没有欺辱大家。”


    骤然提到德王这个字眼,玉察感觉到,慧娘娘脊背一紧,整个身子似乎都绷住了,她好像有些不高兴。


    那只手本来想落在玉察头顶,抚摸着她,却怔怔地呆滞在空中,良久,慧娘娘叹了一口气。


    这是玉察,第一次听见慧娘娘发出冷笑。


    “小玉,德王他……是世间最不忠不义之徒,你别看他如今军肥马壮,妻儿美满,从前他是什么德行,阴山人人知晓。”


    她一字一句蹦出,甜美的神情消失不见,而是有些狠戾。


    “我恨不能扒了他的皮,吃他的骨肉,总有一日,要让他——”


    话语蓦然止住,慧娘娘缩进被窝,样子似乎有些灰心懒怠了。


    玉察略微一惊,一向温柔恬淡的慧娘娘,竟然说出这么狠的话,可想而知,德王一定不是什么好人。


    夜色静悄悄的,内殿中连一根针都能听见,门外的小太监,也有些迷糊了,守在柱子旁边儿,困意连绵,时不时传来头敲了柱子一下的声音。


    慧娘娘忽然在被窝中抿起了嘴角。


    她说:“小玉,我可把你那根宝贝步摇丢了。”


    一听到这句话,原本迷迷糊糊的玉察,瞬间惊醒,她转过小脑袋,望向了慧娘娘,一双眼睛不住地瞧着帐子外头,梳妆匣上的双燕步摇,丑丑的,但是,幸好还在。


    “我吓唬你的。”慧娘娘的眼眸很亮。


    玉察刚松了一口气,没想到慧娘娘又接着问。


    “是谁送你的呀,小玉?”


    玉察一下子话语哽在了喉头,她心虚地转过身,飞快地将被子拉过头,可是,脸上却不自觉红起来,心中也跳得厉害,紧张不安,很怕让人发现她的心思。


    尤其,是面对那么聪慧通透的慧娘娘。


    慧娘娘一手按在了她的肩头,笑道:“是李公子送的,对不对,可是,真奇怪呀,李公子懂规矩有礼貌,怎么会送你那样的东西呢?”


    “看你白日那副紧张的样子,是不是在宫外,认识了很好很好的男子呢?”


    “没有……”玉察低低辩解,底气不足,越来越小声。


    “总归,不是首辅就好了。”


    慧娘娘翻过了一个身子,懒懒地说道。


    “他生得跟他母亲呼荣一样好看,让人心动是难免之事,可是,玉察,你与他云泥有别,注定,不会是一路人。”


    “世间情谊比流云还稍纵即逝,哪怕是自小青梅竹马的情谊,也会反目成仇分道扬镳,听到对方的名字都嫌弃恶心呢。”


    她这样一面说,一面握住了玉察的小手。


    “不要出宫了,不要再离开咱们了。“


    玉察踌躇着,不敢应答。


    慧娘娘知道她心中为难,于是捏了捏她的小耳朵。


    “好啦,明日,陛下设了家宴,都是自家人,没有别的人来,虽说德王也会赴宴,但是,咱们怕他做什么,他最近为了装出一副仁义模样,焦头烂额呢。”


    “小玉,到时候,跟我坐在一块儿吧。”


    玉察心想,德王会来,那岂不是……游澜京也会来了?


    一想到这里,她不禁将身子缩了缩,开始担忧起来。


    ……


    这天晚上,是设在了水洲亭上的家宴。


    倘若德王不在,气氛倒是其乐融融。


    可是,舞女忽然退下,丝竹管弦之声也蓦然停下,只因为德王不喜欢这些靡靡之音,小天子站起身,看到远处的画舫游舟,越来越近,一个小小的模糊光点儿,逐渐扩散,人也看得越来越清楚了。


    “哼。”慧娘娘别过头去。


    天上满天星河,水洲熠熠荡漾,闪烁得人眼睛都花了,画舫驶开一水面的碎星子,黑沉沉的水波,透着绿,溅跳起来,却跟皇城上的琉璃一样纯净。


    画舫上,立了一个人,大魏的儒将,德王,他一身家常五爪青龙白袍,黑螭龙带绕在腰间,气势轩昂。


    从画舫的帘子里头,又撩出来一只手。


    这手骨节分明,曾数次捉弄了玉察,游澜京掀开帘子,站在德王身后,他目光逡巡,终于,发现了亭上低着头的小姑娘。


    于是,游澜京笑起来,冲她挥了挥手。


    伺候茶水的小宫女们,不由得微微抬头,首辅大人今日这一身红袍,再配这月舒夜朗的一笑,真是风情万种呀。


    一时间,湖畔的小宫女们低下头,却禁不住一瞧再瞧,少女的欢喜再也掩饰不住,一双双眼眸中的星光,遥遥扔掷到红袍青年身上,显得他越发亮眼了。


    不知,这样神仙俊逸的人在对谁笑呢?


    玉察将头埋得更低了,就跟不认识他似的。


    眼见玉察装作不认识自己,游澜京更加兴起,一只手微微伸过头顶,脸上挂着恬淡的笑意,一点儿也不像朝堂上工于机锋的权臣。


    德王瞥了他一眼,他只好放下手。


    小宫女们面面相觑,只觉得奇怪,首辅大人,这是在给谁打招呼呢?


    游澜京倒不觉得自讨没趣,他只觉得,玉察这副害羞的模样,让人心动得紧,于是,抿起嘴角。


    这真是一次奇怪的家宴,分明座位上的都是至亲之人,看起来却暗藏机锋,疏远极了,或许,这便是天家的无奈之处。


    玉察不喜欢这样的氛围。


    她正准备起身,忽然,瞥见了对面坐着的游澜京,红袍青年,在七十八盏灯火下。越显得光彩夺目,似乎不是灯火照他,而是他照灯火。


    他一双眼睛,在席间总是漫不经心地略过众人,最终,落在玉察身上,没从她身上移开过。看到了玉察头上,乖乖地带着那根两文钱的双燕步摇,首辅,有些满意。


    小宫女们不住打量首辅俊美的面庞,早就注意到他那双眸子,在对着谁看了,大家心底十分疑惑,首辅大人,何时与公主有什么牵连了。


    慧娘娘似乎漫不经心地将手放在桌上,戴着护甲的指甲,清脆地拍在桌上,似乎这样略微表达了她的不满,她已经很不悦了。


    护甲在案桌上“滋剌”摩擦,一些怒气不经意地宣泄出来。


    天啊!他也太大胆了,玉察迅速慌了起来,这个男人真是一点儿分寸感都没有,当着这么多的面,一直望着自己,哪怕再迟钝的人,也能察觉出一点儿不对劲。


    玉察的一双眼,瞧了瞧旁人的脸色。


    小宫女们发现了端倪,但只是迷惑。


    德王和慧娘娘竟然是如出一辙的不满,而位居高位的阿弟……阿弟倒是没往这里看,他自己喝了些酒,便兴致高昂与家臣谈论纷纷,谁也拦不住。


    她才不想跟游澜京扯上一点儿关系!


    玉察不自觉,按住了裙间一个小巧冰冷的物件儿,那是一把压裙刀,爹爹留给她的,她可真不想用上这玩意儿。


    昨夜与慧娘娘说完心事,她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在宫中无忧无虑,再没了那一袭红袍的阴影。


    能不能……有一个了结?他已经欺负够她了,还想哄骗她一辈子吗?


    如果他在宫中,做出什么逾矩行为,不管自己多么害怕这条毒蛇,总要有个交代,这回……也要让他害怕。


    玉察握紧压裙刀的手,骤然松开,深深吸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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