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白勒关千嶂重重,大漠风尘掩映得天色黯淡,还未入夏,但这里已经是火日炎空,无端端一阵燥热,黄沙卷起,时常眯了眼睛,玉察心想,出门前罩着头纱是对的。


    马蹄踩过道路,两旁的细沙缓缓流动,露出一截白骨。


    白勒关马匪纵横,又有西域十部,常年交锋战乱,走私的、亡命之徒、江湖中人……在此地汇聚做交易,蝇营狗苟,十分混乱。


    异域风烟中,一人牵着一马,马上坐着一个姑娘。


    这匹马是西域特产的胭脂宝马,又叫做天马子,行动流汗时,血珠从血管渗出,马身毛发雪白,风姿卓越,瞧上去就更明显了。


    玉察从未坐过高头大马,小时候,爹爹曾赠与过她一匹紫色的小龙驹,是矮种马,虽然身材矮小,性子极烈,被摔下来一次后,玉察便不肯尝试。


    如今,她坐在上头摇摇晃晃的,心底惴惴不安,但是……既然牵着马的是那个人,玉察想,就算自己摔下来,他也一定能接住吧。


    土室相街的城镇中,有人遥遥一望,灰扑扑的天际,黄土砾石上,一匹神采飞扬的白马,缓缓而来。


    湖蓝色的裙裾长长的,流曳在马腹下,随着马儿的上下颠动,玉察的耳坠子、发髻上的金朵珠链,打来打去,摇曳生辉。


    少女的容貌虽未看清,只凭这一段风流柔弱的身段,好像江南溪水混合成了这样一个美人,清甜的,柔和的,捧一掬便可入口。


    而白勒关的女人大多是豪放的,明朗的,是刺喉咙的醇香烈酒。


    因此,众人的动作停下,纷纷投过来目光。


    他们心下不由得感叹,中原山好水好,地质相宜,风水养人,竟能浇灌出这样娇嫩动人的花,无一不是细致周到,讲究细节的。


    牵着马的男子,身形高大,挎一柄黑沉沉的重剑,蕴在鞘中,杀意凛冽。


    青年长身玉立,浑身是中原世家公子的气度,像是被水流打磨得光滑的良玉,蕴藉清冷,远远地一瞧,仍能瞧出面部眉眼的曲线锋利,阴影重叠,是大漠的沙子,生硬,刮得人脸颊疼。


    这样一对特殊的男女,还未进集市,城墙上,已经有鹰隼一样的目光,紧紧注视。


    裙摆时不时垂在游澜京的手臂,他抬起眼,从前在盛京,公主好像一朵悬崖之上的小白花。


    他原以为,公主会受不了白勒关的粗砺,没想到,烈日骄阳下,衬的她肌肤接近透明,脸颊是健康的微红,眼眸清亮,她嘴角上扬,与白勒关的悍气融在一体,长成一株艳丽怒放的红芍药了。


    只是……望着她,又想起昨夜的梦,游澜京不禁低下头。


    西域的工造手艺是最精巧的,集市,形形色色,小铺子一字排开,一面面黄铜镜,以各种原料,精工镶嵌。


    高马上,一股异香钻进玉察的鼻子。


    两边儿有卖胡椒、面饼、核桃、枣子……还有西域每年都会给朝廷进贡的甜瓜,爹爹怜悯运输途中不易,命人制成瓜干,常赐给大臣。


    忽然,一阵喧嚷,前头人仰马翻,乱作一团。


    一间棚子前,十几只笼子,用土竹编的,半人多高。


    笼子里装的,竟然不是猴兔畜牲,而是……人!


    小到七八岁的幼童,穿得破破烂烂,脏兮兮的。


    大到十五六岁的少女,这些少女穿着甚少,有的仅裹了一件蓝色袍子,有的衣不蔽体,白花花的,直叫旁边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涎皮赖脸地驻足,看个干净。


    甚至有无赖伸手进笼子,去掐一掐少女的腰身。


    可是少女没有吵闹,而是一动不动,眼神麻木,深邃的眼眸,挺而直的鼻梁,仿佛失去了流眼泪的能力,只有对食物的渴望,紧紧盯着桌子上的瓜果和烧羊腿,握着笼杆儿的手,一晃也不晃,任人宰割的小兔子一样。


    哭又有什么用呢?只会换来一顿毒打,换来忍饥挨饿。


    玉察害怕地抓紧了缰绳,游澜京看到了她的神情,将玉察抱下来,静静开口。


    “公主,微臣在呢。”


    十几个笼子前,一张摆满了肉食甜瓜的四方桌旁,坐了一个锦衣华服的中原男人。


    男人金带黑袍,勒得肚子圆滚滚地凸出去,面上赘肉横生,虽然生得粗鄙不堪,但行为举止,却是颐指气使的贵人风范。


    “这个人是?”玉察眼神疑惑。


    游澜京的嘴角,缓缓牵起一丝笑,是讥讽,冷酷至极。


    “公主想知道……他是谁吗?”


    “我认识吗?”玉察问。


    “若说出来,只怕你宁愿没听到过。”游澜京说。


    黑袍男人身后,围了许多骆驼,看上去是一支商队,骆驼长长的睫毛,白气,从一声又一声的响鼻里钻出,两个大肉疙瘩上,一圈圈系着红带子。


    一个金发的美人,从笼子里被揪出来,仅有两片薄布,遮住了部位,她的两边肩膀上,是用烫铁打下的烙印。


    玉察只觉得,这烙印,怎么这样眼熟呢?


    黑袍男人捏住了美人的脸,掰开嘴,看了牙口,短粗的拇指,摩挲着她光洁整齐的牙齿。


    黑袍男人似乎很满意,他扯过一条羊腿,扔在地上,灰尘四起,美人立刻像小狗一样,伏在地上,小口小口地吃,一面眼珠惶恐地望着男人,生怕他收回去。


    男人将手掌上的羊肉油脂,抹在美人白净的脸庞,一下又一下,仿佛这是一张手帕子,随后,他回过身子,转动着玉扳指,慢悠悠地开口。


    “洗干净了,可以卖个十金,一路上注意着点儿,别弄死了。”


    笼子中,又揪出来一名黑发少女,这姑娘,吓得魂飞魄散,战战兢兢,紧紧闭着嘴,咬着腮帮子,不肯撬开牙关。


    男人起了疑,心情烦躁,忽然间知道了什么,一拳挥去。


    “哇”地一下,少女吐出一口鲜血,两颗牙混着鲜血,一块儿滚出来,伴随着一些饼囊的渣子,少女被打得翻倒在右边,头颅软软垂落,低声抽泣。


    男人嘴里痛骂了一声。


    “谁给她东西吃的!”


    众人噤若寒蝉,一声也不敢出。


    男人阴冷的眼神,缓缓扫过众人,他找不着人,便冲少女撒气。


    中原的贵人,喜爱弱柳扶风,身量纤纤,能做掌上舞的美人。西域胡姬骨量天生粗大,本就被那些文人取笑是蛮女子。


    因此,黑袍男人一直控制这些奴隶的饮食,吃一顿饿三顿,日日教养规矩,活生生饿出来,逼出来,打出来!才教出如今的乖巧懂事,轻柔如云。


    这批西域胡姬,可不是沦落进酒肆卖笑的!其中有一批,要献给盛京城的贵人。


    男人顿时气急败坏,怒不可遏起来。


    “昨日你还能卖个三金,吃这一口馕饼,少了多少银子,那些客人最是挑剔,眼光毒辣,眼睛上下一扫呀,就知道你是个贪吃低贱的货色。”


    “贱人,你是诚心跟我过不去,要砸在我手里,吃,不怕死地吃!你以为你是猪羊,论斤称卖吗!”


    男人用手指掰数算计着银子,无比痛心,他挺着大肚腩,一动,赘肉也滚动,便如层层涟漪荡来,他眼神嫌恶,一面用脚踩踏少女的肋骨,一面骂道。


    “瞧瞧你这个腰身,怪不得近日,我看你肥了不少,原来一直在偷吃东西!”


    “你这样手脚不干净,日后去了主家,也是被打死的命,没规没矩,谁教你的!往后你惹出事来,主家还要问罪于我,不如今日就将你打死了事!”


    少女仰起头,张大的嘴巴,黑洞洞的,发不出一点呜咽,神情痛苦而绝望,肮脏下的漂亮脸蛋,皱成一团。


    黑袍男人暴怒的模样,歇斯底里,震得玉察,后退了几步,握住了游澜京的袖子。


    她颤巍巍地抬头,望着游澜京。


    游澜京神情风轻云淡:“公主,这是旁人在管教自己的奴隶,与我们何干。”


    他微微俯下身,不动声色地将她的不安尽收眼底,一只手掌,慢慢地按在了她的肩头。


    “这个男人,是李家的好女婿啊。”


    “他便是白马津李夫人的丈夫,顾疏烟的父亲——顾兆如!”


    一瞬间,玉察瞳光微微涣散,白光闪过,像是罩上一层轻纱,恍惚间,她竟以为头顶的袍子落下来,没想到,是自己心头发颤,眼前一黑。


    天旋地转,她好像有些站不稳,身子微微后移,被游澜京的手掌牢牢把持住。


    她记起来了,美人两肩上打的烙印,是仙鹤绕竹……蜀溪李家的家徽!


    这真是……太猖狂了!


    仙鹤、翠竹,本该是最纤尘不染品行高洁的事物,却成为奴隶烙印,打在这些可怜女子的肩头,防止她们逃跑。


    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不敢想起,却偏偏在心头疯狂滋长的念头。


    那么,李游知道这件事吗?


    他喜爱洁净,在盛京城,一向有高风峻节的美名。


    人人称赞他是大魏的雪白焰凤凰,德操高雅的美君子,他知道家族缝隙间的藏污纳垢吗?会闻到那些恶臭气味?听到这些肮脏不堪的辱骂吗?


    他如果看见了,还能熟视无睹,保持着高高在上的干净,那样矜持自贵,说自己问心无愧,说自己心无杂念吗?


    玉察不敢再细想下去。


    “公主,你错了。”


    游澜京的声音,再次响起在玉察的耳畔,天际的隐雷落地。


    “仙鹤绕竹,并不是防止她们逃跑,这些女人,会输送到大魏的血液里,每一截掌握着大魏脉搏的人手里。”


    “你知道,盛京城有多少两袖清风的官员,家中豢养着这么一只仙鹤绕竹吗?烙印,是在提醒那些官员豪绅,他们与李家的勾结往来。”


    玉察抓住了游澜京的手腕,她失神的眼眸,盯着游澜京,里头是无尽的辽阔,深远的层云。


    游澜京抱住了她的肩头,状态亲昵无暇,却语露寒冰。


    “公主,你腰间的美玉,真是好看,微臣喜欢极了,那你知道,这玉是怎么来的吗?西域的月氏一部,自天河而下,盛产美玉,如羊脂般洁白,通透明丽,采玉人每晚在河边,沿河而寻,摸着那一点亮光。”


    “朝廷王室,用玉量甚大,光你父亲下葬时,宝躯各处,用了大大小小将近一千枚玉,贵人们自然有西域特供,可是,民间更多的是走私,大魏王律,这可是掉脑袋的。”


    “能让人冒着砍头的危险,走私良玉,其中获利,让人瞠目结舌,微臣也甘拜下风。”


    “你以为,李家的胆子,就这么点儿吗?”


    贩卖奴隶,贿赂官员,走私美玉,李家原来在西域深耕多年。


    西域与北边儿战线相临,自古以来,父亲都对此地十分重视,绝不会……不会容忍有世族势力插手。


    李家,还能做出什么胆大包天的事情呢!


    玉察看向了黑袍男人,顾兆如……顾兆如,他是李家的女婿,自然也秉承了李家的意思,在这片荒凉之地,为非作歹!


    游澜京的眼眸沉寂下来,话语平稳。


    “他们以商队,常年做掩饰,走私粮食、奴隶、美玉,盐铁,这些也就罢了,还有一样……”


    他一字一字吐露:“是武器。”


    在边境走私武器,李家究竟要做什么!玉察毛骨悚然。


    “首辅……是如何得知的。”


    他用指尖轻轻触摸少女的下巴:“今日,你不是亲眼所见了吗?天高皇帝远,这西域活阎王的名号,可不是浪得虚名啊。”


    玉察握住了游澜京的手,这是她第一次,没有推开他。


    “大人,该怎么做,才能帮助她们。”


    同是女子,玉察眼中一红,早有眼泪滑落下来,幸好有袍子罩着,只有微微水渍,映照在粉嫩的脸颊。


    逃亡的半年,她见到了许多在深宫不曾见过的风景,拖儿带女,被丈夫在街头毒打的女子,哭着扯人裤腿,卖孙女的老爷子,饿得皮包骨,在路旁奄奄一息的少年。


    与这些人间惨景相隔的另一条街,是士族门阀嬉笑游乐的销金窟,红纱帐鲛人珠,声色犬马。


    她才知道了,为什么皇弟迟迟不愿与德王交兵,真的乱起来,也不会动到世家利益,李家走私武器粮草,中饱私囊,反而会越发肥润。


    受苦受难的永远是百姓,盛京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其他州呢?


    若是爹爹还在就好了。


    她还是那个被娇惯的公主,见世间不平事,见苦难事,可以告诉爹爹,总有父皇站在她身前,那么,她就可以解救这群苦命人,严惩李家!


    可惜,这一切,在自身弱小的实力面前,只是痴人说梦。


    她在这西域,怎么可能行使公主的权力?王权危如累卵,世族势力做大,她贸然行事,只会连累旁人,折了自己。


    再说,李家猖獗至此,会把她一个落魄的公主,放在眼里吗?


    说不定,顾兆如正等她自投罗网,将她绑起来,立即送去给新家主李游圆房,正好巩固势力。


    是啊……李游已经成为了最年轻的家主,这一切,应该在他的默认之下吧。


    记忆中,那一身温柔安心的白衣,渐渐远去,玉察的喉头涌上一阵腥甜,她强忍住了。


    游澜京的眼眸微微流转,他感受到,玉察握着自己的手,在颤抖,因为愤怒,因为怜悯……还有不甘心。


    她甚至,不敢开口求男人,她深知,游澜京不会帮她。


    游澜京比她早许多年,便知道了西域的状况,可他仍是无动于衷。


    “事物都有正反两面,正是因为,李家安插的这颗毒瘤,西域十部分裂至今,不会对大魏造成太大的威胁。”


    “微臣也想学一学李游,满口仁义道德,或许公主会高看我一眼。”


    “可惜微臣永远成不了正直清流,事情,总该有人去做,不择手段地维持大魏的运转,这是微臣脱离罪籍那天,对你父皇许下的承诺。”


    游澜京并不关心旁人,只在乎最终的目的是否一致。


    他的话语冷酷无情,就像他说办立学塾,只为了壮大党羽,不至于晚年辞官回乡,被清算抄家,他连退路都一步步算计到,西域是他的故土,也是牵引的一枚棋子。


    眼睁睁看着子民被作践,玉察忽然笑起来,热泪滚落,竟是一点儿都止不住,她扬起嘴角,虽然是笑,明媚亮丽的笑。


    游澜京却在少女的面庞上,看到了生平第一次……最极致的伤心。


    玉察在他面前,哭过很多次,有恐惧、憎恶、委屈……从来没有这样浓烈的伤心。


    少女的声音轻轻响起。


    “寺庙中的神像金身,如果有朝一日,连供奉自己的子民,都无法庇护,那么,被烧毁庙宇,砸碎金身,一片片扔到河底,也是应该的。”


    一滴眼泪从下巴打落,少女转过身,再未看一眼。


    “游澜京,我们走吧。”


    她这样平静地直呼他的名字。


    ……


    白马,在一间土室前停下。


    里头淡烟缭缭,酒气盈室,游澜京拉过了玉察的手,一探身,拨开熙攘的人群,进来。


    十几方四角桌上,倒了一大片醉醺醺的汉子,嘴里念叨有词,连朴重的马刀,脱离剑鞘,锵然一声坠落,都浑然不觉,粗糙的面容,含着滑稽的笑意,望向了台子上旋转的舞裙,小娘的腰身。


    胡姬擅舞,又喜好艳色的红石榴裙。


    自从西域移植来了石榴树,文人庭院中,常常随处可见,石榴多子多福,被寓意了许多吉祥的祝愿。


    西域女子眉眼深刻,自然压得起这样艳重的颜色。


    乐器各色各样,都是鲜少在盛京看到的,箜篌、腰鼓、羯鼓……


    心应弦,手应鼓,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摇转蓬舞。


    上下红裙翻飞,足尖旋转,小娘身段柔软,引得人意动神摇,满室酒气,令人昏昏沉沉,不自觉目光模糊起来。


    热烈的鼓点子,越来越急,西域的烈酒,叫人一闻即醉,旋转飘荡的红裙,模糊成红云,咚咚咚,她每一下脚尖,都踩在心尖。


    只在片刻的红裙下,绽出小娘的一张笑颜,黑眼珠,黑发,发髻朴素无饰,却璀璨生辉,竟然是她眼眸的神光!


    玉察从不沾酒,此刻竟有些醉了,她怔怔地靠在游澜京的肩头,不知,在想什么心事。


    游澜京的手环上她的肩头,明明隔得这样近,他却觉得,有些远。


    忽然,出乎意料的,一个英俊的汉子冲上去,不由分说,涨红着脸,给了这跳舞的小娘一巴掌。


    “啪”地一声,清脆极了,女人被打得摔倒在地,脸颊瞬间红肿。


    好端端的,这一巴掌,让桌子上的人,酒醒了一大半,直起身子,瞪大了眼睛,都等着看好戏。


    “啊!”玉察站起身,刚想上前,却被游澜京拦住。


    这名小娘也不是吃素的,惊讶过后,她迅速站起身,反手一巴掌,用尽了力气,匪气十足,竟然打得男人口吐鲜血。


    她抬起下巴,直了胸脯,气势跋扈,竟然比男人还凶些,指着他破口大骂。


    “直娘贼的烂心肠,老娘今日非把你扒皮抽骨!”


    小娘凶横无比,竟然一把取下墙上挂着的杀猪刀。


    男人一张俊脸,呆呆地怔在原地,竟然有些怵了,刚刚扇那一巴掌,已经用尽他毕生勇气,此刻,男人眼眶通红,没想到……流泪了?


    这么一个大男人,泪流满面,一副委屈极了的小姑娘模样,他颤抖地指着小娘,哆哆嗦嗦,正要开口。


    半空中,杀猪刀毫不留情地斩来,他拔腿就跑,却被小娘揪住了衣领。


    眨眼间,两人又要继续厮打在一块儿。


    游澜京微微叹气,上前,从容不迫,一剑柄敲晕了男人,又握住了小娘的手腕,那柄杀猪刀,堪堪落在游澜京脖颈前三厘,沉稳无比,近不了分毫。


    这一系列动作流畅,利落,看似漫不经心,却稳当得可怕,气喘吁吁的女人抬头,看到游澜京,捂着脸,竟然更加恼怒了。


    他打落了杀猪刀,一脸笑吟吟,无辜至极,唤了一声:“骊娘。”


    “这又是您的第几个情郎呀?”


    骊娘揉了揉脸,不理他,径直从桌子上,拎起酒壶,烈酒冲下去,火辣辣的,烫过喉头,顺过心肝脾肺,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瞬间疏散了心头的不痛快。


    她淡淡地抹了一下嘴:“他刚知道自己是第三百零二个。”


    “他干嘛这样生气。”游澜京问。


    骊娘耸肩,双手一摊,懒懒地一撇嘴:“因为我一直骗他是第二个。”


    游澜京转过头,冲玉察说:“这是骊娘,我的干娘。”


    没想到,一转过头,却看到少女……醉倒在了桌子上?


    玉察的小脑袋,趴伏在两臂之间,眼眸像刚出生的小羔羊,半蒙半睁,竭力想听清什么,却不由自主地垂落下手臂,脸颊儿透了红。


    在土室待久了,她竟然被浓烈的酒气,熏晕了,沉沉睡意袭来,身子软绵绵的,不听使唤,脸颊一直蔓延到耳根子,烧得滚烫烫,红得娇艳。


    游澜京凑在她耳边,声音极轻极低,刚好她能听见,随风,一同远远地送进她的神识,是百般诱哄。


    “来,玉察,叫干娘。”


    他的手掌,抚上少女的脊背,送来阵阵温暖,玉察只觉得脑子里混沌一片,不断有个声音,像一束光一样,提引神智。


    “乖,叫干娘。”他很有耐心,娴熟地抚摸她的脊背,像安抚一只猫儿,不停地重复、哄骗。


    玉察迷迷糊糊,只觉得倘若不喊这一声,他断然不肯放自己睡觉。


    于是,在游澜京的故意诱导下,玉察的唇齿间,含糊不清,轻轻回了一声:“干娘好。”


    声音娇怯怯的,能掐出水来,她或许都没意识到,自己说了这句话。


    游澜京很是欢喜,于是低下头,亲了一下她的脸颊。


    这酒啊,甚合人意!


    骊娘一眯眼,更像赤红狐狸了,少女竟然叫她干娘,看来,这小子不赖啊,难道,她就要抱孙子了?


    一想到这里,骊娘情不自禁喜上眉梢,孩子好啊,她最喜欢孩子了,小娘开始兴奋了。


    “儿子带媳妇儿,来见您了。”游澜京微勾嘴角。


    骊娘是他母亲的旧日好友,曾经的西域双姝,西域有呼荣,容颜绝色,却总是冰冰冷冷的,木头美人,毫无情意。


    又有骊娘,容貌逊色一等,但一动起来,活色生香,神韵撩人,勾引无数大漠天骄折腰,仿佛天河边的赤红狐狸转生。


    红石榴裙的小娘瞥了玉察一眼,不得不说,自家小子真争气啊,一带,便带了个这样惹人怜爱的小美人,她很喜欢,很满意,心下正想着,待会儿等玉察醒来,要送什么呢。


    忽然,骊娘注意到了游澜京略微得意的神情,她又转回目光,盯着游澜京。


    “你娘放着好好的月氏部王妃不做,非跑去做杀人的死士,跟了一个傻开心的畜牲,生了你这么只漂亮的小畜牲。”


    “不过——”


    她慢悠悠地拖长了一声,搂过了游澜京的头,十分严肃,悄悄问。


    “不过,你从哪儿拐来这么好看的媳妇儿?”


    骊娘冲玉察一抬下巴。


    “她,肯定很贵吧。”


    她才不信,这个大美人是游澜京正规路子得来的,他啊,就跟他娘一样,一点儿也不懂得讨人欢心。


    “玉察啊,”游澜京看了一眼少女,低下头,摩挲着这柄吴潭龙子,手指抚过桌缘。


    不知想起了什么,他的嘴角,衔起淡淡的笑意,像被人戳穿了心事,静静说:“她是儿子的心上人,无价之宝,什么也不换。”


    “什么也不换?”骊娘啧啧一声,觉得没意思极了,慵懒一靠,双手枕在身后,“美酒不换?珍宝不换?自由也不换?小畜牲,你是给大魏皇帝签了什么卖身契啊!”


    “什么也不换。”他又轻轻重复了一遍,万分坚定。


    指尖弹动剑身,发出一声幽深空谷的啸声。


    骊娘撇撇嘴,眼眸兀自望着屋顶,连连冷笑。


    “这就是我不敢去中原的原因,中原有迷魂汤,去一个,栽一个。”


    折了一个天生心冷如寒霜的呼荣,又让这个傻孩子,甘心被大魏皇帝操纵多年,成为王室的恶犬,那个老皇帝,死前,死后,真是过分极了。


    “哼,你们都是大情种,不如我自由快活,还有那么多年轻的俊公子,等着我给他们一个家呢。“


    她瞥了一眼游澜京,这家伙……是不是瘦削些了?他们大魏的风土,养不了这样艳丽繁盛的花,他啊,迟早劳心费神,心力交瘁,被大魏这副烂摊子,吸干了精气神而死。


    “他们大魏,太霸道了,这些年,你过得够苦了。”骊娘的眼眸平静,“带着媳妇儿,就在这里住下吧,不要回去了。”


    “可惜,我媳妇儿……不肯啊,”游澜京微不可闻地一叹。


    “是我不好,今日,让她难过了。”


    游澜京忽然起身,对骊娘微微一笑。


    “干娘,我还有一件事要解决,您帮我看着媳妇儿,天亮之前,我会回来。”


    “怎么了?”骊娘直起脊背,满面疑惑。


    “能有什么急事儿,一来也不陪陪你干娘,不许去!”她不满地嘟囔。


    “我真的有事要解决。”


    骊娘听到这句话,正要发火,一抬头,却被游澜京沉静的脸色吓到了,这是……要杀人的一张脸!眉宇间,缭绕不散的戾气。


    瓢泼大雨下,湖面下的吃人恶蟒跃跃欲试,挣脱束缚。


    她比真正的狐狸还聪慧狡猾,心下开始思索过一桩桩一件件。


    “不许去。”她皱眉,一瞬间,明白了这小子要做什么。


    骊娘温言劝慰道:“你一向慎重小心,权衡利弊,拼了命,给他大魏缓过一口气,却不被任何人认同,我知道你心底苦,干娘只劝你,量力而为,三思而后行,你已经忍了这么多年了。”


    “今晚,你踏出这个门槛儿,西域多年小心翼翼的平衡,毁于一旦,真的不顾了?”


    游澜京全当耳旁风,他一伸腿,踏了出去,神色淡淡,谁也阻止不了。


    “小畜牲,你剑忘带了。”骊娘爬起身,着急地一声嘶喊。


    她手中晃悠着那柄吴潭龙子,又气又无奈。


    游澜京却并不接过,而是从地上,缓缓地捡起来……那把杀猪刀!


    “便用这柄杀猪刀,才匹配。”游澜京望着这把刀,若有所思。


    骊娘叹了口气:“究竟是做了什么孽啊……”


    什么孽呢?他回想起白日,玉察流落的那滴眼泪,那副世间最伤心的笑容,那句让人难过的游澜京,心里一阵刺疼,紧紧的,几乎喘不过来气。


    是为什么呢?日头正好,走过了很久,饼囊的热乎香气四溢,盛装女子一个接一个路过,小童环绕在身旁,追逐打闹,她在他身边,却难过万分。


    那一刻……他只是……冒出了一个念头!


    “我再也不想看到玉察不开心。”


    ……


    游澜京刚踏出酒坊。


    五百米外,土垛墙头上,从白日起便盯起的目光,狼一样锐利。


    玩味的眼神,自蓝袍少女进城,将她从头扫到尾,很难不注意这个小美人,就像……要吃了她似的。


    不过,她身旁的男子,十分可怕,像尊煞神,警惕心十足,不知为何……这男子一路上,明显心事重重。


    所以,只是险些被他察觉。


    这道目光,自玉察踏进土室,才中断片刻,现在,他们知道,这个动人心弦的小尤物,就在土室内。


    一个戎装少年转过头,他动了动袖口,露出手掌上的神秘纹身,耳垂上,银环如蛇,咬住了耳缘。


    少年露出了天真无邪的笑容,无端端藏着恶,杀意凛然。


    “世子哥哥,不如,咱们抢了她,给你做宠妃吧!”


    黑暗中,有人缓缓转动酒盏,这是一只戴了各色宝石扳指的手,琳琅满目,贵气逼人。


    “好啊。”这人勾起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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