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手将玉察拉回马车中,狠狠地、毫不留情地摔在了车壁上。


    阿幼真眼底猩红,恶狠狠地一只手臂抬上,压在少女的喉咙上,抵着她,咬牙切齿,低语道:“贱人。”


    “我早知道不该相信你。”


    一阵又一阵的压迫感,从咽喉处传来,阿幼真的手臂越发蛮横,像绞杀一只幼兽。


    玉察的两眼瞳仁,渐渐涣散,紧紧地盯着上空,朱唇,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最后一丝空气,都被榨干、消耗、挤压殆尽,脑子浑浑噩噩,晕上头来,暮钟声,在身躯一下又一下地敲响,震荡心魂。


    她想,自己是不是要死了。


    玉察猛烈咳嗽了一声,终于,在濒死的边缘,阿幼真放开她。


    一根手指,可怜地搭在了马车外,似乎想挽住最后一点儿求救希望,夜风中,稀碎的灯影下,衣袖随风摆动。


    这点衣袖,被一个青年的手紧紧握住,李游抓住了衣袖,顾不得众人惊愕的目光,四下潜伏的死士赶出来,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他必须要抓住公主。


    李游脸色苍白,下一刻,布料从自己的指尖抽开,马车扬尘而去。


    他攥得红通通的指尖,只剩下一丝寂寥,稀薄的空气,冰冷,缭绕。


    李游呆呆的,怔在原地,依旧保持着伸出手的姿势,眼前,空荡荡,愈用力,愈握不住,世事常如此。


    回想起公主对自己的忽视,那双不经意间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带着躲避,畏惧,还有淡淡的无奈。


    他心思敏感,一下子便了然三分,神情不由得黯淡下来。


    远处,人群纷纷避开,躲之不及,脸上是恐惧之色。


    李游抬起头,正前方的长街尽头,缓缓出现一个白袍身影,神情冰冷、平静,除了凛冽的杀意,再也看不到其他。


    游澜京在官场上圆滑周转多年,原以为,洗净了边塞粗砺的寒霜,将那股铁腥气收拾得很妥帖了,此刻,抑制不住的锋芒,杀意从未如此强烈。


    他听到了那一声呼唤,游澜京的耳朵,有时迟钝,对朝臣的抨击攻讦充耳不闻,有时却连公主一声呢喃细语,都听得一清二楚。


    在他身后,跟着一个踉踉跄跄的顾兆如。


    李游竭力让自己镇定起来,方才,脸上的落寞神情,瞬间消失,恢复如常,那副胸有成竹坚定的模样。


    白袍修罗的身前,挡住了一只手。


    “找死。”游澜京一双凤眸,瞥向了李游。


    “首辅,不可贸然行事。”李游轻声说。


    “阿幼真是月氏部的世子,难道,你真的要将他格杀在长街?月氏部精悍强大,倘若就此与大魏敌对,常年骚扰边境,将会是一件麻烦事,再者,影响进一步扩大,西域十部人心惶惶,难保他们不会暂时结盟,西域多年经营,首辅真的愿意功亏一篑?”


    真是可笑,游澜京静静侧过头,李游,竟然认真地在替他分析利弊?


    游澜京的声音落下来。


    “我给你们大魏,擦的屁股够多了,现在,我想做什么,你们管不着。”


    与此同时,两侧的土室之上,蛰伏的小黑点儿,虽然未探出脑袋,却有雪光锋利的箭尖,缓缓移动,瞄准了游澜京。


    游澜京早已感知到,黑暗中,数道关于死亡的视线,隐匿其中,蠢蠢欲动,汇聚在自己身上,他抬起头,嘴角衔起一丝笑意。


    哦,是李家的死士啊。


    难怪,李游敢这么理直气壮地拦下自己,他并不是个傻子,若不是街道旁早埋伏好死士,他也不会贸然接近这头恶蟒。


    李游深知,与任何人都可以谈条件,但是游澜京这个人,看似理智,实际骄横无礼,全凭心情。


    他还没有找死到不携一兵一卒,便只身拦下游澜京。


    “首辅,请留步。”李游再次开口。


    街旁地形复杂,经过李游的布置筹划,鱼群一样的死士,仿佛掩映在海礁下,遮蔽完美,每一根箭矢,明晃晃地直指目标。


    别说今日可以困伏住这头恶蟒,甚至,他有自信,如果自己想要游澜京的命,照样可以叫他身陨在这条土街。


    “李公子,是打算报那一箭之仇吗?”


    游澜京不紧不慢抬起眼皮,望向半露出来的箭头。


    “若真是如此,我与首辅的账,远远不止,算也算不清。”李游说。


    游澜京又往前走了一步,李游不禁怔住,明明占据优势的人是自己,可是,为何会感到如此剧烈的压迫感?他是移动的乌云,一点点吞噬明月。


    “首辅,请止步。”李游眉心蹙若小山。


    夜色下,游澜京缓缓抬起一只手,他的手指雪白又修长,抬在了李游的眼前,距离他,三步的距离。


    游澜京轻轻开口:“李公子一向谨慎小心,从不曾做什么过激逾矩的事情,今晚,你要赌吗?跟罪臣,打个赌。”


    “什么赌?”李游问。


    笑容,缓缓绽放在游澜京的嘴角。


    “赌你的死士先开箭射中我,还是我,先折断你的脖子。”


    李游沉默无语,过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身形依然纹丝不动,清风中,他抬起下颔,眼神不容人拒绝。


    “此事,我会亲自解决,不是只有你死我活的道路可走,月氏部的王爷,与李家交情深厚,我会立即拜访月氏部,让世子的阿塔,好好管教一下自家儿子,世子总不至于,连自己阿塔的话都不听。”


    “若是硬来,可能会伤及公主性命,望首辅三思。”


    李游将话说得这样明白了,只希望游澜京能明白,这里是西域!是黄沙大漠,不是他所伏居的深潭。


    游澜京陷入了沉思,李游松了口气,如果他能恢复正常的思考,便能明白,自己的做法,是局势下最好的选择。


    李游的眸光,落在了顾兆如身上,他眉心微动。


    顾兆如领会到这个眼神,于是从游澜京背后,悄悄绕开,走上前来,准备走到家主身边去。


    李游继续说:“顾兆如在西域行商多年,与月氏部有交易往来,彼此相熟,有他从中周旋,一定会很快见到王爷。”


    顾兆如满脸是血,他长舒一口气,捂着头,躬着身,战战兢兢地从游澜京身前走过,不敢看他一眼。


    幸好家主及时赶来,终于能制服这头恶蟒,游澜京这个疯子,不知为何,非要自己死。


    他每走一步,心下恨意愈浓一分,待过了今晚,他一定要重金召集亡命匪徒,斩断这疯子的手脚,将他挂在城墙烘成人干,若非如此不足以解心头之恨!


    好像,有什么东西,流到了地上,一滴、两滴……汩汩流淌的血线。


    顾兆如低头,嗯?自己的胸口,长出了一只手。


    空洞洞的胸膛,冷风呼呼灌过,紧绷、生疼,发出哀伤的声音,雪白的手掌,在胸膛里缓缓转动,正贪婪地吸干了生命。


    顾兆如的胸膛,仿佛一截朽木,一层皱巴巴的薄膜,衰老却凶狠,这只手,是从哪里来的?


    不,这只手不是长出来的,而是从背后,穿透整个胸膛。


    剧痛袭来,死亡的气息笼罩全身,顾兆如张大了嘴巴,黑洞洞的,发出无声的悚叫,这双眼睛,血丝如同湖泊,星罗密布,睁大,再睁大,一直扩张到目眦欲裂。


    “救……救命啊,家主。”


    李游瞳仁皱缩,眼睁睁看到那只穿破胸膛的手,他的神情,第一次如此失态,冷汗,从额头上滑落,


    一瞬间,甚至忘了给死士传达命令。


    游澜京的声音,在背后,轻若无物地响起。


    “我从没有相信过你,李游。”


    “没有相信过你,可以护公主平安。”


    下雨了,第一滴雨落下来的瞬间,天地颠倒,一草一木一景致,在此刻,尽皆分离,分化出两般一模一样的东西。


    游澜京的手掌,浸满了鲜血,他伸展开五指,盖印章一般,抹上李游的面。


    缓缓往下,五指的血迹拖行,指缝间,是李游失态震惊的神情。


    “我要去找公主了。”他与李游擦肩而过,落下这样一句话。


    世间万物,光怪陆离,而游澜京从不驻足,永远走向有玉察的地方。


    圆月下,天地间。


    游澜京抬头,面对庞大又邪气的雾压,黑雾压城城欲摧、这份逼迫感,这份杀意,汹涌澎湃,张狂着吞没理智,一寸一寸。


    在城镇中心,高台建筑,上头,一架庞然大物,巍然耸立,这是一架可发射重型箭矢和标枪的弩砲,首辅大人在西域各城,都命人建造了这样一个重器。


    本来是用于防范马匪侵扰,令人战栗的是,它的射程范围,遍布全城。


    没有人想到,杀伤力如此巨大的弩砲,现在,会用来满城追杀一位王世子!


    弩弦,已经被盘车完全绞开,一副控弦待发状态,沉重弩矢,已经安置在凹陷的刻槽中,银质箭头,闪烁着寒凉的光芒。


    游澜京的目光,逡巡在台下,星罗密布的街道,一望过去,平坦、宽阔,收入眼底,不同于盛京的繁复屋檐,层层叠叠地遮人目光,一方方土室,甚少有遮挡物,清晰、明确。


    他的凤眸,终于燃起一丝亮光,他看到了!


    拐过一排排土室,马车停下,阿幼真揪住了玉察的后领口,将她拎下来,抵在墙上,又被她骗了一次!


    这头狼已经恨不得将她撕碎了。


    阿幼真不再犹豫,盯着渴望已久的脖颈,埋头下去,一口,咬住了玉察的脖子。


    疼痛,令玉察的指尖扣住了墙体,阿幼真高大的身躯,蛮横地将她按住,动弹不得,皮肤破开,温热的鲜血溢出,流溢在世子的唇齿间。


    阿幼真情不自禁地将她双手一同按住,慢慢上拉过头顶。


    玉察的脊背,死死地贴在墙上,手指微动,她感觉,力气……好像恢复了一点儿。


    于是,她缓缓抽出了拿把压裙刀,蓦然,一下子,捅向了阿幼真的腰腹。


    刀刃仅没入两寸,阿幼真扼住了少女的喉咙,眼底怒气腾腾。


    “小骗子,想死吗!”


    压裙刀“咣当”一下,掉在了地面,少女的眼睛,没有惧意,她只恨力气没有完全恢复,不能捅得再深些。


    “如你所愿。”


    阿幼真一面扬起嘴角,一面将拇指,按在了少女的嘴唇。


    倏然,弩弦绷紧就位,一声松扣,一根箭矢,破空而出,重重地落在阿幼真的身后,嵌地三寸,尘土四扬。


    阿幼真被震得回头,皱眉,朝箭来的轨迹看去,高台上,一架重型弩砲,对准了这里!


    如果不是顾忌到玉察与阿幼真离得太近,刚刚那根箭矢,恐怕已经贯穿了阿幼真的身躯。


    就在阿幼真心头大骂一声时,玉察立刻挣脱开,跌跌撞撞,手脚并用地朝前头奔跑去。


    跑!她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或许是勇气,她拔腿就跑,心里再没有其他的念头。


    瘦小的身躯,艰难地穿雨而行,大口呼吸,风像刀子一样刮,雨丝渗透在呼吸,冰冰凉凉。


    游澜京抬起棘爪,使滑槽带回,再次,瞄准了那只黑点儿。


    不知从哪里,扬起胡琴与笛声,高台上,清净一片,渺渺袅袅。


    其实,游澜京很喜欢笛声,他有些怀念,白马津未带出来的那柄紫竹笛。


    尤其在此刻,十分应情应景。


    最好的雨,应该在初春。


    料峭春寒,打落竹叶一滴又一滴的霜水,没入乌黑的泥土,有时,游澜京会产生幻听,以为这是仇人美妙的哀嚎。


    他操动弩砲,用最极致,最诡异的拧拉,箭矢飞行中途,轻擦一下旁边的土墙,不仅没有停下,反而,改变了轨迹,以一种极其刁钻的角度袭来。


    漆黑光亮的箭矢,绷紧,笔直,光芒从鳞片滑落,绚烂夺目五彩斑斓的黑色折射。


    仿佛不是一根箭,而是一条黑鳞蟒蛇游走在人世间。


    阿幼真聪慧通透,他知道,自己必须找到玉察!只要这个女人在手,游澜京就不敢开箭。


    此刻,玉察躲在一堆竹篾筐里,她身子瘦小,轻易地钻进去,将盖子阖上,双手抱腿,一双明亮的眼眸,透过竹篾的缝隙,盯着外边儿的动静,她瑟瑟发抖。


    阴影下,游澜京的手掌,轻轻抚在自己的面庞下,指缝下,是完全不一样的愉悦神情,似乎有红蛇,在他的左眼眸掠过。


    世子殿下,这就吓坏了吗?


    他并不想在此刻了结阿幼真的性命。


    不将活物玩弄得奄奄一息,怎么能称之为狩猎?他要走上前,亲自欣赏、品味世子殿下绿色的眼眸中,深深的绝望与后悔。


    微弱的月色跳跃,衬得游澜京半张脸阴恻恻。


    一箭,牢牢将这头狼,钉在地面,轰隆一声震响,摊架纷纷被推倒。


    阿幼真低着头,瞳仁分散开,半晌没有听到自己的呼吸,他发出一声毫无温度的冷笑。


    “了不起,了不起。”他怒吼一声,奋力将贯穿左手掌的箭头,猛扯出来。


    狼群,朝高台上涌去,越来越多,连成灰扑扑的一线,准备撕咬游澜京。


    游澜京转过身,换上一支特制箭头,箭杆在快速飞行中途,爆裂,四溅的酸性液体,腐蚀性强,含有剧毒。


    万点银花散火城,比起方才,夜空漫天飘零的芍药花瓣,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一箭太过阴毒,其腐蚀性,不仅带来超出寻常的痛苦,血肉碳化,直逼白骨的景象,也会让人心里防线被击溃。


    前赴后继的狼,被毒液溅射,不停在地上翻滚,痛苦至极,身躯几乎被腐蚀成了筛子。


    玉察在竹篾筐里,一动不动,已经被眼前的惨烈景象,吓得不轻,呼吸凝滞。


    高台上,狼群尸身堆叠,死相惨烈万分,血水与雨水混合,腥臭之气升腾。


    又是一箭,爆裂的液体零落如雨,纷飞,铺天盖地映入瞳孔,避无可避的箭雨。


    哪里还有狼?哪里还有什么世子?分明是大雨夜狼狈逃窜的小狗。


    小狗跑着,徒劳无用的挣扎,大雨落刀,在身上扎出千百个血洞,遍体鳞伤的身躯绽放开一朵朵血花。


    其瑰丽,其千姿百态,犹胜过皇会上一夜不歇的烟花。


    “首辅,不可!”


    高台上,李游情急之下,发出这声嘶喊。


    游澜京眸子一瞥,他缓缓移动这架弩砲,对准了李游。


    李游的身后,渐渐出现二三十名死士的身影,可他手指一抬,亦步亦趋跟着的死士,一顿,犹豫着,最终撤退。


    一向沉稳儒雅的李游,这一刻竟有些稳不住了,顾兆如可以死,他只不过是一个傀儡,再随意抓一个人顶上去便是,可是阿幼真不能死,月王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他只盼游澜京能重新做回那个深谋远虑的首辅。


    “重箭之下,世子已经落得残疾的下场,已经够了。”李游温言安抚这头恶蟒。


    游澜京推开了弩砲,他盯着长街上,那个手臂和大腿均中一箭,躺着一动不动的男人,神情冷冽。


    “李公子,我说过,我从不信你。”


    “你的心里有李家,有西域,有大魏,什么都有,再加一个公主,李公子,不会嫌自己的心太挤了吗?”


    李游听闻这番话,神情丝毫未动,只是……情不自禁地蜷起了手指,那只没有握紧公主衣角的手,永远空着。


    “而我,永远会比你先找到公主。”游澜京勾起嘴角。


    “公主心里没你,你从来知道。”李游的叹气几乎听不到。


    游澜京并没有因此大怒,他抬起头,望着夜空,不知在想什么。


    “喜欢一个人,是一件很苦很累的事,整个盛京城的人,都知道我喜欢她很多年,只有她被瞒在鼓里。”


    “我自小命格坎坷,这种苦差事,让我一个人来就好,公主只要等我做到就好。”


    “李公子,有时候,我真羡慕你,公主能对你笑,对你哭。”


    “若是公主这辈子,能为我流一滴眼泪,该多好啊。”游澜京发出一声感叹,伸手,指尖微触雨丝。


    李游低下头,想起了在紫云峰的那个夜晚,玉察以为游澜京会死,被踩进污泥内的那滴清泪,一丝一缕,化成魔障。


    温润如李游,忽然口吐冷漠之语:“或许你死了,公主会笑出眼泪。”


    “你要保阿幼真的命,是不是?”游澜京发问。


    李游坚定地点了点头:“是。”


    游澜京忽然笑了,白袍染尽鲜血,竟然成了一身红袍,半张俊美的脸庞上,鲜血溅落如雨。


    他的嘴角一动,便有鲜血缓缓流下,瑰丽的残忍。


    “那就拿东西来换吧。”


    他在李游耳畔,说了两句话,话音刚落,李游的瞳仁晃了一下,心神不定!


    ……


    一身血袍的青年,走在无人的长街。


    刚刚闹出那么大动静,家家户户关紧了窗,生怕殃及池鱼,有顽劣的小童,偷偷支开窗户一角,好奇的目光,怯怯地从微光下透出来。


    那双凤眸漫不经心地一瞥,小童吓得差点夹到手指,磕到了头,随后,是一阵锅碗瓢盆叮叮当当的声响,妇人低声的斥骂声。


    不知过了多久,玉察在竹篾筐罗中,眼皮子打架,脸上写满了疲惫,毛茸茸的脑袋靠在筐壁,那根手指,原本扒拉着缝隙,随时看外头的动静,此刻,慢慢地滑落,垂在裙摆上。


    少女的睡眠极不安稳,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将她惊醒。


    她揉了揉眼睛,扒开缝隙,看到竹篾筐前,停了一双黑靴。


    袍子下摆,鲜红的,滴着血,就这样滴了一路,像蜿蜒的赤红蚯蚓。


    吓得少女屏住了呼吸,一颗心提起来。


    可是,这双靴子,停留了一会儿,便离开了。


    过了大概半个时辰,头上凉飕飕的,竹盖被人揭开。


    玉察慌张地往里头缩了缩,抬头,斜斜雨丝下,一双凤眸,正满含笑意地望着她,有细密的小雨珠,挂在他的头发上。


    “公主,你该不会,把这儿当作你家了吧。”


    “那可不行啊,”他一面俯下身子,“会着凉的。”


    咦?玉察只觉得十分疑惑,为什么游澜京的脸是干干净净的,那身白袍洁白如新,一点儿污渍也不曾沾上呢?


    游澜京蹲下身子,打算让她自己上背,可是玉察愣了好一会儿,他只好佯装叹气:“公主,微臣腿都酸了。”


    “难不成,这时候,你要微臣给你寻匹骆驼来吗?”


    “你便心疼心疼微臣,就将我当做骆驼好了。”


    过了一会儿,玉察慢慢地伸出手,够着了他的脖颈,他这个人,身量极高,玉察的身子一下子腾空,离地面有点距离,她觉得不安生,摇摇欲坠,总感觉要掉下来。


    游澜京的手臂在她腿上,抱得稳稳当当。


    只是玉察自己的手,起先是拘谨的,僵硬的,总不肯抱了个实,与他的皮肤,保持着若有若无的距离。


    她有些怯怯的,游澜京射杀狼群和阿幼真之后,身上那股暴躁戾气,凶狠杀意,久久不散,让人不敢触碰。


    就好像面对一条大蟒,虽然日久天长地相处,却摸不清那双冰冷眼眸下的心思,危机感刻在了本能,若是让她看见游澜京是怎样杀了顾兆如,只怕那恐怖的场景,真能让人做噩梦。


    “幸好公主没见着顾兆如是怎么死的,否则,不知会怎样怕我呢。”


    顾兆如死了?玉察一愣,这个人……不是嘴上念叨着什么大局吗?


    他若无其事地说:“见了那么多血,说不定公主会做很多噩梦,梦见微臣是个三头六臂,专吃人……不对,专掳掠公主的怪物。”


    “但是,这样也挺好的,不管微臣在梦里边儿多坏,公主白日见我,晚上梦我,也只准梦我一个人,这样一算,是不是相当于白天晚上,微臣都陪在你身边?”


    “又在胡说八道。”玉察不理他。


    他走的很稳,偶尔有路面偏陡的地方,玉察的身躯,难免会微微靠前,与他贴近,手臂也环紧了一分,可等到恢复如常,玉察又不动声色地将手臂挪开。


    短短的一段路,两人心底却暗暗的有这样的牵扯。


    雨丝有些溅得大了,游澜京递过来一把十二骨大油纸伞,让玉察撑着。


    “拿着呀,公主。”


    “你总不能叫微臣,一手背你,一手撑伞,若是将公主不慎跌在泥地里,微臣可是死罪难逃了。”游澜京说。


    玉察没法子,只好腾出一只手来撑伞,这只手一出来,另一只手,便不由自主地将游澜京的脖子,搂紧了一点,温热的气息,不断传递过来,叫人安心。


    他像一只仙鹤,虽然是臭名昭著的权臣,但身姿瞧上去脱俗极了。


    雨点,啪嗒啪嗒地坠在伞面,滚了几圈儿,最终沿着伞骨落下,形成了一圈雪白的雨幕,好像轻纱曼扬。


    在镜子一样的小雨洼中,倒影着两人重叠的身影,他踩过了许多这样大大小小的镜子,下脚很稳,没有叫雨水溅落在她的衣裙。


    听着雨声,玉察有些昏昏欲睡了,她本就是一只贪睡的小猫,今日受到过多的惊险,先是被灌了酒,再是被阿幼真扼住脖子,抵在墙上,狠狠咬了一口脖颈。


    后来,又见到了漫天飘零的血雨,方圆十里,仿佛腥臭的修罗炼狱,红色,炽热了眼眸,她握住竹篾的手,被划伤都浑然不觉。


    想到这里,她用手摸了一下自己脖子,凉凉的,血已经凝固,结痂,稍一牵引,疼,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头埋下去,在他的肩头,她又小心翼翼地望了一眼游澜京的侧脸,生怕他听到。


    “公主,真的很怕我吗?”游澜京问。


    她沉默不语,怕,当然是怕的了,尤其,在望了一眼弩炮台上,他红月一样的眼眸,冷静面庞下,肆意的疯狂,她知道游澜京不会伤害自己。


    可是她还是有些怕他。


    良久,雨声下,传来游澜京的一声轻笑。


    “公主若能一直怕我,就不敢离开我,这样,真好啊。”


    玉察心下有微微的恼羞,他倒是很会替自己找补,虽然如此,手上的油纸伞,却没有恍惚。


    她的身子僵直了好一会儿,终于受不住了,腰酸背疼的,倒比自己下来走路,还累,于是,玉察往前……稍稍靠了一靠。


    游澜京脊背一滞,万分的柔软,她软软的身子,好像整个靠了过来,沉沉的,贴自己很近,油纸伞伞外,极冷,可是两人相贴的地方,滚烫。


    就那么一块儿方寸之地,他不禁想,是否在这一刻,两个胸膛里的心,也靠得这样近呢?


    黑暗中,他牵起的嘴角,无人知晓。


    夜色晦暗,雨幕下,一个仙鹤般的青年,背着狼狈却清丽的少女,少女一手撑伞,一面将头静静地靠在他肩膀上,眼眸半明半昧,说不清是睡着了,还是清醒着。


    长街寂寥,天地间,这一圈雪白雨纱笼罩的油纸伞下,圆形的一方宁静,


    她嗅到了游澜京衣领上,淡淡的甜味儿,于是,越发疑惑,忍不住开口。


    “首辅,你这身衣裳,是方才换过了吗?”


    “怎么了,公主不喜欢吗?”


    “不是,”玉察抬起头,用手指捏住了他的衣领,


    “我记得……你身上不是有很多血吗?”


    “正因如此,微臣刚刚换了一套衣裳。”他云淡风轻地说。


    “啊?”玉察一时间无法理解这个人想做什么。


    “为什么?”


    “衣裳弄了许多血,气味也不好闻,于是啊,我就想着,换一身周整衣裳,我不喜欢别人的血,沾在公主衣裙上。”


    “再说,那一身血腥气冲鼻得很,若是惹公主呕吐了,那么按照公主这个记仇的小性子。以后每次见到我,岂不是都要想起这次呕吐?”


    “那可不是美好的记忆啊。”


    “首辅,你真考虑周到啊……”玉察无奈地叹了口气。


    游澜京认真道:“微臣只是想每次在公主面前时,总是洁净从容,就像李公子那样。”


    玉察忽然想起来,首辅总是喜欢穿红袍,可是,不知什么时候起,他鲜少穿那样浓重的颜色,而是穿起雪袍来。


    白衣,不正是李游最常穿的颜色吗?


    “其实你不必这样,”玉察开口,“我今日的衣裳,也弄得很脏,你身上全是血,我身上全是泥土,我俩,谁也不用嫌弃谁。”


    “公主的衣裳,哪里有脏东西,公主可是怪我来迟了?”


    玉察趴在他肩头,真不知该如何跟他说,只好小声地嘟囔:“哎,你真的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无妨,微臣自己在乎就行了。”


    “微臣这辈子,想永远做一盘点心。”


    “无论公主什么时候看到微臣,都是干净的,热乎乎的,好闻的。”


    玉察满脸通红,低声喝道:“那我就一辈子不吃点心!”


    游澜京静静地笑了。


    他低下头,望了一眼,垂在胸前的手,少女的指间,斑驳的血痕,被摧残得不成样子,笑意,瞬间凝固,眉心一蹙,眸间暗了下去。


    玉察有些滑落,裙摆拖拽而下,他将玉察背得再高些。


    “公主,一会儿,我非要好好检查你身上,有哪些伤。”


    一听到这话,玉察慌张起来,检查……他倒要怎样检查?若是让这个家伙,看到了脖颈上的咬伤,还得了吗?


    “我说要看,便一定要看。”


    这下,玉察心下发愁了,只盘算着,如何能躲过这一劫。


    满朝文武都知道,首辅大人每回入宫觐见,总是精心装扮过的,从番邦收的昂贵布料,命崔管事按照朝廷的规制,赶制出来。


    觐见时辰本就极早,他更是不嫌折腾,半夜便起来。


    连身上的气息,都是亲自赶赴徽州,请教当地的师傅,调制了好多遍,细细调出来的那一缕梨花露的清甜。


    一根发簪,一根头发丝,都要调整再三,连扳指的大小,采用的玉石,都大有讲究,配得和谐蕴藉,指甲、唇瓣的颜色,都会符合当日的季节天气。


    若是春日,他便采用清浅的颜色,让自己整个人都与柔和的日头,融在一块儿。


    若是凛冽寒冬,他便用深重的颜色,压得第一眼惊艳。


    崔管事老抱着袖子念叨:“贵妃娘娘侍寝也不过如此了,首辅大人,您是入宫觐见陛下,又不是侍寝,您也不嫌累得慌!”


    “在宫里去了好多回了,也见过公主好多回了,人家还是不知道您这号人。”


    这话戳到了首辅的肺管子,游澜京顿时恼羞成怒,他气得一手指着他,连连冷笑:“崔白壁,你懂什么,你这个没有心上人的可怜虫。”


    崔管事笑道:“是是是,万一公主看上了大人,收了做驸马去,大人就不用努力了,大人真是聪慧绝顶,小人佩服佩服。”


    喜欢一个人,总是情不自禁,格外想在她面前,展现最好的一面。


    抱着那样的幻想,万一有一日,先皇召他在御书房觐见,又能碰到公主呢?他日日都换不同的衣裳,是否恰好那一日,公主会喜欢这个样式,这个颜色,多看他一眼呢?


    游澜京一向自负容貌身段,从能识字起,他便能从大小姑娘的目光中,看出这张流了一半西域血的脸,是好看的。


    可是,一旦心里有了一个人,他总觉得自己不够好看,成日对自己挑剔十分,是不是鼻子还不够高,眼神不够柔和。


    若是真的绝色,为什么公主会遗落那封庆生贴呢?


    如果娘把他生得再漂亮一点,再无可挑剔一点,是不是公主就会喜欢他呢。


    游澜京只愿将这段失败的喜欢,归咎于自己不好看,而不愿承认,是更深处的原因。


    玉察的声音越来越小:“首辅,你不好好上朝,就想着招蜂引蝶吗!”


    “被你看穿了。”


    他转过头,一双凤眸,比小水洼还清亮地倒映出少女的面容。


    “相逢人世间,你我非过客,微臣背着公主回家喽!”


    他扬起嘴角,背着喜欢的姑娘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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