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帏帐内,只剩下两个人。


    白勒关的初夏,来得格外早,窗外,送来一阵雨后的燥热,暑气侵袭玉察的肌肤,更滚烫的,是身子上这个人,方才,游澜京说的话,玉察一字字听进去了。


    明明热得想拿来纨扇扑一扑,玉察却觉得遍体生寒。


    李游的血,还遗留在她的脸颊,眼前,铺天盖的红色,全是李游那张冷汗迭出的脸,痛苦攒起的眉心,恐怖的、青筋虬结的手。


    “首辅,你为什么非要逼他废了右手。”她问出声,心神仿佛在天外。


    手指伸过来,替她擦拭血迹。


    “因为我看不惯他。”


    简简单单几个字,他说得理所当然,慢条斯理。


    游澜京的凤眸中,那一汪亮亮的小水洼,跟幼猫似的,看似无害令人心碎,仿佛这人动一动,便有玉露碎落,琼珠打下来。


    “今日之后,我容不下李游,谁都可以爬在我头上,他不行。”


    游澜京忽然起身,在一旁的梳妆奁中,取出一样东西,一柄纤细薄铜的搓刀,温暖铜光下,云纹翳翳,刻着代表子嗣的太狮少狮。


    半晌没有动静,玉察探过头去,白袍青年一只手拿住了薄铜小挫刀,他拿着这样小的刀,举止雅致从容,不疾不徐,烛火下,细致地打磨着左手的指甲。


    连一点窸窸窣窣的声音都没有。


    玉察正奇怪,过了一会儿,他放下小挫刀,坐在床畔,朝玉察举起了打磨好的左手指甲。


    五个指甲粉莹莹的,色泽通透,最底下一层月牙白,光洁地晕染,中间一抹樱红,一瓣桃花的层次感。


    经过小挫刀的打磨,指甲边缘圆润,玉色轻明。


    烛火滴泪,他整个人雪冷江清,开口。


    “公主,难道……微臣的手不行吗?”


    玉察紧张起来,这个人,打磨指甲做什么。


    游澜京伸手过来,玉察弓起背,拼命地往被子深处躲,她怕得脚尖不自觉蜷缩,眼圈儿又开始红了。


    “不要过来啊,你离本宫远些……”


    游澜京的手指,新雪莹莹,修长分明,薄白到隐隐可见蓝色的脉络,曲按在被褥上,指关节,一圈淡红。


    玉察惊慌失措地瞥了一眼,他那只左手,中指和无名指的指甲,甲缘,确实修得漂亮又柔和。


    她颤抖着声音:“你……你再过来,本宫一定对你不客气。”


    游澜京神情淡然自若,却在指尖触碰到她衣领时,皱眉,他不容拒绝地将少女的衣领拨开,脖颈上,一寸血痂,显然,是被阿幼真咬破了皮。


    他眼神微动,指腹,轻柔地摩挲过血痂,玉察疼得吸气,紧紧握住了他的手指,明明他的指甲,一点儿也不锋利,看在玉察眼里,触目惊心!


    “李游既然为阿幼真担了性命,如此放过他,太便宜,下次,我一定要亲手割了他的喉咙。”


    游澜京用平和的语气,说着血腥的话。


    “首辅,夜色已晚,我真的很困乏,该休息了。”


    玉察逃避在一角,泪水与脸颊上的血污混合在一块儿,可怜极了。


    他的一只手继续游走,在亵衣下,温热地压过小腹,掌握住少女纤细的腰身,堪堪停住。


    游澜京低声问:“公主,你衣裙上的另一块血迹,是怎么回事。”


    什么血迹?玉察眼神迷茫,而后,终于想起来,是因为她的小日子到了,她脸颊一下发烫,游澜京凤眸一瞥,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


    “微臣疏忽了,确实是这个日子。”


    在白马津时,他将她的日子算得准,记在心里,知道她体弱,一向疼痛难忍,那几日吩咐了下人,按照他寻来的中药方子,好好调理姑娘身子,减缓不适。


    玉察舒了一口气,以为这样,便能逃过一劫,没想到,白袍青年起身,背着烛光。


    轻除罗袜,慢解玉带,玉带随手一掷,白袍坠地,墨发流溢,这人身上,一副风月无边的好光景。


    游澜京像一座迤逦的小山峰,侧躺在玉察身旁,一只手支起脑袋,静静望着娇怯的少女。


    玉察额头生汗,两人之间,若即若离,香雾氤氲。


    她觉得自己的身子,好似浮浪上的一截枯木,僵硬的,拘谨的,一动不动,知道身旁的人,只穿了一件白色里衣,所以眼神也不敢转过去,就这么怔怔地望着帷顶,紧张地咽了口水。


    此刻,她真是万分庆幸小日子,使得身旁的人,没有用那刚磨了指甲的手,折辱她。


    被褥下,他翻了个身,游澜京的手肘撑在她脑袋旁,墨发将外头的烛光遮住。


    西域男子似乎有蛊惑人的妖术,他一双凤眸,分明没有笑意,眼角的微红,清冷撩人,一眼看进人心底。


    玉察急忙用双手抵住,冷不防,触到了一点温热的皮肤,薄薄的,清瘦却坚韧有力。


    他太擅长用香了,白雪梨花,萦萦绕绕,身如棉柳,手指抚弄在她的耳垂,像絮花吹得人酥酥的。


    骊娘哪里知晓,最不通人情的呼荣,会生出这么一个喜爱勾引人的儿子,他或许西域天河底下缠人的大蟒转生。


    “公主,你为李公子恳求了三句,那么,微臣要亲你三下。”


    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


    一下子,这团白雪梨花,倏然凑近,挨着她受伤的脖颈,温热的唇瓣,舌尖抵开,像一只猫,在给她舔舐伤口。


    被他亲过的地方,比糖渍海棠果还酣甜。


    她畏惧地推着他:“首辅,我身子不适。”


    “微臣知道,微臣不会乱来。”他低低地说。


    “公主,放松一下,你就当微臣,是个给你解乏的玩物。”


    玩物?这时,玉察想起来方才他痛骂李游的话,仁义道德,四书五经,就教出了勾引公主的………少女的耳垂,被他捻弄得郝红一片


    他的轻微喘气,落在玉察的颈窝,皮肤开始战栗。


    “公主,我们……不去阴山了。”他忽然说。


    “嗯?”玉察猛地推开他,疑惑不解的眸子,望着他。


    被褥下,他抬起头来,眼底,是天真的雀跃。


    不掺杂一丝杂质,最纯净的希冀,一个人身上,对美好日子最初始的盼望。


    “去一个谁都找不到我俩的地方,就我们两个人,在北疆的雪山、草原、大湖泊,自由自在地过一辈子,微臣早年间见过很多美景,真想带公主一起去,我们也可以沿着运河,一路乘船而下。”


    他考虑得越周到,越详细,玉察心底越恐惧,这怎么可能?这相当于让玉察抛弃皇弟,抛弃慧娘娘,抛弃前半生的一切,隐姓埋名跟他一辈子在一起。


    他倒是逍遥自在,洒脱不羁,可是玉察有太多割舍不下的羁绊,再说,要跟首辅一辈子在一起,她完全不敢想象。


    两天、三天还好,长久以往,她会像水潭中溺水的行人,被他缠得越来越紧,强烈的占有欲,阴晴不定的情绪,挣脱不开,窒息,沉没。


    最终溺毙,被这条蟒蛇拽入最深的潭底,将最后一丝光明,也吞噬干净。


    “不行……不行,首辅,你好好听着,咱们哪儿都不去。”


    “你怎么能想一出是一出呢?得有规矩,得有计划啊。”


    “我得去阴山,我不会跟你去任何地方,你跟我说好了的,慧娘娘还在阴山等着我呢,首辅不能出尔反尔。”


    玉察吓得泪水涟涟,一面摇头,一面挣扎着想起来。


    肩头,被他冷酷地按回,他的拇指,摩挲着玉察的伤口,盯着她,沉默不语,神情凶猛、凌厉,来势汹汹,炽烈如火,抵住,竟然一分也不允许她动。


    “为什么不好呢?公主,你从来久居深宫,又没去过哪些地方,怎么知道不好呢?我带你去吃淮中的云液紫霜,北疆的胡饭、糁果饼,牧城的一窝丝、太古熏鸽……从南到北,哪里有意思,我们就去哪里,痛痛快快地过一辈子。”


    为什么,游澜京总是自以为将他认为好的东西,一股脑儿地抛给她呢……


    游澜京眼底凝结寒霜,先是李游给他烧了一把火,再是玉察为李游泪流满脸的模样,还有就是……提到私奔时,她这种眼眸中,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抗拒,厌恶。


    他忍不住稍稍用了一点力,想将她揉进自己怀里。


    少女脖颈上的伤口,隐隐作疼,竟然,又渗出了血丝。


    玉察吓得魂不附体,恍恍惚惚,眼泪夺眶而出,她的声音嘶哑,怔怔地呢喃。


    “首辅,你别逼我,你千万别逼我。”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心神疲惫了一整日,得不到片刻的放松,她从未在这一天之中,见过漫天的血雨,又被李游手背上,喷薄而出的鲜血,溅了一身一脸。


    太可怕了,这根弦,在游澜京的话语中,一步步推进,压迫,眼泪绝望地溢出,他说了要带她私奔,肯定会不择手段地做到。


    她快被逼到崩溃了。


    必须……要阻止……要阻止!


    “嚓”地一下,弦被崩断了。


    蓦然,这只纤细的手腕,抽出了一柄压裙刀,顺势一送,贯进了游澜京的腰际。


    “啪嗒啪嗒。”


    一滴、两滴鲜血,溅落在被褥,少女双手紧握着刀柄,苍白的脸颊,一瞬间失去血色,睁大了眼眸,静止不动,惶恐地盯着对面的人。


    滚烫的血液,顺着刀柄,快速蜿蜒在少女的手腕,将她一整只手,浸得血淋淋,灼烧得人吓一跳,她松开,抬起双手,满手,满手都是血!


    玉察绝对无法想到,一天之内,有三个男人的血溅上她的眼眸前。


    阿幼真、李游,再就是……游澜京!


    这把压裙刀,曾经使用了两次,她不得其法,无法伤人分毫,然而第三次,她用顺手了。


    这柄压裙刀,完全地没入了游澜京的小腹!


    游澜京低下头,眼中,起先是不可置信,然后慢慢抬起头,望向玉察的眼神,充满了疑惑、不解……还有受伤。


    他从震惊中缓过来,一手拿来白袍,另一只雪白的手掌,覆盖住创口。


    暗红的血,不断从指缝间崩流,瀑布一般,凝聚在脚下,形成一块血洼。


    这一刀,太狠,太深,伤到了要害。


    玉察跌坐在地,怔忡地望着两只血手掌,仿佛自言自语:“我说了,我告诉过你的,你过来,我会对你不客气。”


    游澜京步伐不稳,披上白袍,却在站起来时,牵连到腹部的剧痛,不慎将一架屏风撞倒。


    他不是因为腹部的伤,才这样心神不定,从前在边关,他受过比这更严重的伤,那个时候可以淡然处之,谈笑间刮骨割肉疗伤,现在,失魂落魄。


    受伤的恶兽,獠牙毕现,他一手扶墙,额头汗滴不断坠落,虚弱苍白下,比之往常,凶狠万分。


    游澜京抬起头,眼角的绯红,唇瓣最里面的红,红得杀气腾腾,眼神锋利,狂气横生,七八月酷烈的骄阳。


    “首辅……”


    玉察终于回过神,她想站起身,朝游澜京走过去。


    “不要过来。”他低声喝道,一手挡住。


    语气异常冰冷,他眼底的杀气之下,是掩饰不住的疑惑和伤心。


    “不要过来!”他重复了一遍


    游澜京甚至没有问一句为什么,那双凤眸,曾经算计她,威胁她,现在……又是这样充满了哀恸。


    他生得高大,武艺精湛,即使受了重伤,也是强横的一方,能毫不费力地折断少女的脖子。


    可是对峙着瘦弱的玉察,他却显得这样脆弱。


    玉察往后跌退一步,突然想起了什么,脊背发寒,游澜京会杀了她!


    游澜京锱铢必较,狠毒暴戾,自己背叛了他,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杀了她!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方才,她的精神被逼到了极限,刹那间,为了阻止他强迫自己私奔。她捅伤了游澜京。


    游澜京……绝对会杀了她!她不寒而栗地连连后退,一手不小心打翻了烛台,盈蓄的烛泪,炙热、滚烫,泼在玉察的手腕,顿时,红肿一片。


    烛火吞噬着肌肤,疼痛难忍,她捂住了手腕,已经烫出了小水泡,蹙起的眉头,又松开,她出了神,疼吗?他会不会更疼?


    这时,窗外,土街上,一阵震动,整齐的步伐声,甲胄摩擦,沉重有力,黑鹰掠过土室屋顶,巡视、侦查,不详的预兆。


    土地扬起尘嚣,马蹄践踏,夜色中,骏马的响鼻声格外明显,一列列黑铁甲胄士兵,从城镇那头涌过来,是德王的部下。


    德王来白勒关,还能做什么?当然是抓游澜京!


    听闻游澜京携公主逃跑后,德王怒火中烧,他偷了自己的腰牌后,更是脸色阴沉,当场拔出剑来,怒喝道要宰了这个小畜牲。


    他这一生有两个儿子,其中一个是老家妻子生的小子,肥头大耳胖成球了!成日被人暗地笑话,怎么丰神俊朗的德王生了这么个纨绔,小妾通房手拉手能绕王府两圈。


    他从不曾说,这一生最骄傲的便是培养出义子游澜京。


    心头怒气不曾消下,他搁下剑,静静坐在书房,一夜间衰老了许多。


    这一个月里,李家无数次弹劾首辅,要求发落首辅,他强硬地吐了一句,子不教父之过,要算账就找他这个做爹的,众人噤若寒蝉,再也不提这茬。


    德王吩咐了下去,各地官府开始发放通缉令,一旦抓到游澜京,立刻打晕,绑起来,缺胳膊少腿也没关系。


    给他两条路,要么死,要么抬到圣灯宫,立即完婚。


    酒室,二楼,两人都听到了外头的动静。


    血袍青年忽然走近,玉察心下一惊,害怕地闭上了眼,她以为下一秒就会被游澜京拧断脖子。


    没想到,游澜京带着血的唇瓣,亲住了她。


    游澜京竭力维持着镇定的神情,不愿攒起眉心,哪怕腹部的伤,是致命伤,换做一个普通男人,这一刀下去,熬不过半柱香。


    他心中,其实是疑惑不解的,玉察究竟是想杀了他,还是不慎插中的呢?但是,不重要了,他不需要知道答案。


    游澜京的伤口极疼,他向来报复心重,以一报十,可他却不愿意施加痛楚给玉察,哪怕,只是咬破她的嘴唇。


    他原本是打算这样做,现在,却只想轻柔地亲她,他自己的唇瓣上,热乎乎的血液流淌,在唇齿间,带着浓烈血腥气,误会、不解,伤恸……还有他带着白雪梨花香气的爱意,汹涌而至。


    因为疼,所以不愿意她疼,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个人世间最浅显的道理。


    游澜京没有问她为什么,也没有责怪她。


    他只是……他只是低声呢喃了一句。


    “公主,对不起。”


    这声对不起,融化在血腥气中,玉察静静睁大了眼眸,双手不可抑制地颤抖,心慌意乱的泪水,流落在两人的唇间,被他细细吻碎。


    游澜京松开了玉察,他跌跌撞撞地后退。


    一路上,带倒了板凳,花瓶跌落得粉碎,嘴角,衔起一丝淡淡的笑意,若有若无,无可奈何,求而不得的……苦涩,他站在了窗前。


    “首辅……”玉察原本想大喊,却愕然失声。


    一身宽大袖袍,夜风下,凄凉,吹拂得摇摇晃晃,猎猎作响,最后一抹笑意,消失在窗前。


    游澜京从二楼,身躯后仰,径直摔落了下去。


    玉察只听到“砰”的一声,物体坠地。


    ……


    那晚之后,玉察再也没有见过游澜京。


    游澜京身负致命伤,又从酒室二楼摔落下去,黑甲士兵冲进来的时候,只在酒市下方,寻到了一大滩血迹。


    可是所有人都告诉她,游澜京死了。


    德王控制了整个白勒关的医馆,守株待兔,一连过去了一个月,一无所获。


    他跑不远的,说不定,早藏在白勒关哪方地窖中,因为重伤不愈,痛苦至极地死去,化成了一具白骨,若是他逃到了沙漠,那里险恶万分,毫无人烟,更是死无葬身之地。


    再说,德王命令各个州的官府,处处张贴画像,天罗地网都寻不到的,只能是死人了。


    一个月的时间,玉察从白勒关抵达了阴山。


    原本德王想将她送回盛京,李游在德王面前会谈一番后,终于,亲自将玉察送到了阴山宋府。


    宋府,慧娘娘的母家。


    慧娘娘在娘家,不似在深宫那样委曲求全,小心翼翼,成日一副不得已的贤淑,在那座晦暗的宫中,天空都是被圈起来的,灰蒙蒙,透不过来气,人也低着头,毫无精神气。


    像被深宫里那座古井里拴着的铁链,吸进了三魂七魄,她的笑容是温柔的,腼腆的,端方的,从来不热烈,也不高声说话,步伐都像量过的,衣裳合规合制,循复往来,人样子都是模子里打出来。


    但是在阴山,慧娘娘穿起鹅黄的衣裙,戴起未出阁时的首饰,她坐在亭台上看荷花,小扇扑流萤,面容姣好明媚,身形纤瘦清丽,真好似少女一般。


    谁都不会以为她是宫里的女人,慧娘娘眼角眉梢的笑容,灵动鲜活,红唇白齿地笑起来,光彩夺目,生生娇艳过了一池的盛夏荷花,玉察坐在她身旁,安静地用着茶点。


    惹得杨柳外一行世家公子,停马驻足,望着这两名女子,一时间恍为天人。


    “真没想到,我还能有回家的一日。”慧娘娘十分惬意。


    “小玉,听说那个恶贼死了,我真是痛快极了。”


    慧娘娘问道:“你痛不痛快?”


    沉默半晌,青蓝的亭角下,少女嘴角微抿:“痛快。”


    随后,她站起身,抓起白瓷碗中的一把饵食,挥洒向了湖中,不少打在了圆滚滚的荷盘上,鲤鱼成群结队地拥堵,争先恐后,嘴巴一翕一张地夺食。


    烈阳下,少女抬起手掌在额前,眯着眼,望着天空,不知在看什么。


    如果,所有人都说他死了,那么,他肯定真死了,因为……连他的义父,神通广大的德王都这样说。


    也好,真好,他死了之后,果然,没有再做过噩梦。


    虽然,他的死,也是自己一手促成的,如果没有那一刀,说不定游澜京还顽强地苟活在人世间。


    慧娘娘说:“那叫替天行道!”


    那条寻找着光的恶蟒,终于孤零零地一个人坠落,沉眠在万丈深渊,水潭底下,他会化成一座无人问津的骨架,不能兴风作浪,不能掳掠少女。


    她终于从那个夜晚走出来了,第一次踏入首辅府的夜晚,在白马津外宅的无数个日夜。


    而今,亲人在身旁,日光辉灿,暖洋洋的,空气新鲜,不会有莫名其妙的阴冷,环上她的腰身,总之,一切都好。


    少女又撒了一把饵食。


    阴山多道观,其中,圣灯宫是香火最盛的修行圣地。


    这一日,慧娘娘打算携了玉察,一同登上圣灯宫,在观里住几日。


    同行的还有李游,一路上,李游规矩周到,细致稳妥,面对一堆女眷的故意刁难,坦然一笑,应对自如,有时一本正经的模样,将慧娘娘逗得开怀。


    慧娘娘一根玉指朝着他:“你呀,比你那个只会下棋的哑巴爹,心思通透多了。”


    然后,慧娘娘悄悄在玉察耳畔说:“小玉,你的这个未来夫婿,我觉得很可以。”


    圣灯宫在一整面的凌霄峭壁之上,翠屏相拥,云雾渺莽,大大小小的洞天福地,有如繁星,常听到百年白猿高啸,半山腰,泉水流淌,有野鹤仰头,回应一声声猿啸。


    云雾下头,是白茫茫的湖泊,登山小阶,古木掩映,从郁郁葱葱的绿荫走上来,天色将晚。


    道馆上下都清楚,来的人是天家的尊贵身份,圣灯宫虽然身在江湖,倘若没有接受朝廷的敕封,也不会有今日的繁荣,德王、李家老家主,都曾经在圣灯宫修过心性。


    是以,圣灯宫算是与皇室关系最亲近的门派。


    玉察她们住的是最清净,灵气最滋养人的桃叶峰。


    一株老云松下,一行女眷伺候在外头,小亭子中,仅坐了三人。


    在这里,可以俯瞰全景,头顶是垂星,脚下是浩瀚湖泊,再透过一层薄雾,隐隐的人间灯火。


    道姑递来了一杯茶,据说这是圣灯宫特有的龙蛇四海茶,汤色清澈,叶似龙蛇之舌,兰香气醇厚,特意供公主享用。


    小侍女端过来,玉察取过茶盏,浅尝一口,温热的茶汤,滚过喉舌,她细细一品,眉心微蹙,面上忽生奇怪之色。


    “怎么了?”慧娘娘关怀地望过来,“这味道,你喝不惯吗?”


    玉察问:“慧娘娘,这茶是甜味儿的吗?”


    “咦?怎么会呢,这茶味,是最没有甜糖滋味的了。”


    玉察的舌尖,那点茶香,缓缓舒展开,盈满口腔。


    她握着茶盏的手,倏然一滞,紧紧的,再不肯松开。


    不对劲,这不是茶……这是梨花露!


    元福宫中,她最爱饮的梨花露,还有那个人,一身白袍下徽州,风尘仆仆调来的香气,白马津的外宅中,整日熏染的味道。


    心跳忽然加快,久违的紧张,那种被盘缠的窒息,呼吸开始滞留起来,微微的晕眩感,她怀疑自己的味觉是不是出问题了。


    玉察缓缓转动茶盏,瞧见紫砂茶盏的内壁,有一圈儿小字,玉察凝神细看,写着什么呢?


    上边一行小字刻着:微臣见过公主。


    再熟悉不过的话语,久久不曾听到的话语。


    “啪”地一下,紫砂茶盏从手中滑落,一骨碌滚过去,跌落在万丈峭壁下,再无回响。


    玉察瞳仁皱缩,面色煞白,手指,紧紧扣住石桌边缘,微微颤抖眼前美景,顿时化作天崩地裂,云海咆哮。


    她的脑袋,开始疼起来,她扶住了额头,支撑在石桌上。


    看出来玉察这幅魂不守舍的模样,很是异常,慧娘娘担心地挨过来,轻声问:“小玉,你怎么了?”


    “公主,你是不是累了?”李游问。


    “不要叫我公主。”玉察失态地喊出声,一滴冷汗从脖颈流下。


    噩梦……又回来了,他回来了。


    而且,这条蛇就在自己身边,自己没有逃过他的眼眸。


    她慌慌张张,站起身,不安地张望,在哪儿?蛇在哪儿?这条恶蟒,现在一定盘旋在哪根梁柱,哪方屋檐下,或者,在草丛里面,正阴冷地盯着她,对她缓缓吐出鲜红的蛇信子。


    “慧娘娘,我好怕……”


    她不停地回头,左顾右盼,局促不安,可是四方山林,云雾氤氲,除此之外,天地间澄明一片,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少女眼眶红红,十分失态,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李游握住了少女的手,发现她掌心汗津津的,冰凉一片。


    “公主,我在。”李游轻抚她的青丝。


    慧娘娘站起身,拎着帕子怒骂道姑:“混帐东西,你们给公主喝了什么!”


    “娘娘饶命,真的就是普通的茶汤啊,我们什么也不知道啊。”


    一地女眷“扑通”一声跪下,不停磕头讨饶,瑟瑟发抖,不敢抬头看玉察。


    公主这是怎么了?她好像很怕什么,有什么东西在追着她吗?


    玉察的耳边,充斥着关心之语,可是脑子里的声音,来来回回萦绕着一句。


    “公主,你为李公子恳求了三句,那么,微臣要亲你三下。”


    如果是别人的话,游澜京一定会在这盏茶中放入极细的碎瓷,让那人饮下去,一路从他的喉舌,割到肠胃,划烂他的五脏六腑,割得鲜血淋漓。


    可是,这盏茶是端给玉察的,所以他替换成了温淳香甜的梨花露。


    这盏梨花露,是游澜京当时来不及留下的,第三个吻。


    第一次吻是糖渍海棠果,第二次吻是勿施于人的鲜血,第三次吻是公主最爱喝的梨花露,也是我的气息。


    捅我一刀是你爱我的证明。


    游澜京没死……游澜京没死,这件事情,震撼着玉察早已平静的心境。


    她感到脖颈上,又绕上了一圈圈,将她往水潭深处拉,越来越沉沦、下坠,她快喘不过气来。


    祸害遗千年,不知道他怎么活下来的,但他绝对没死,而且,现在就在圣灯宫,隐匿在某处,等待再次,与她重逢。


    玉察失神地抬起头,她不敢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她一手指向夜空,毫无乌云遮蔽下,一轮月盘,挂在山峰上。


    一滴泪水滑落脸颊,打在掌心,她偷偷地将手掌阖上,掩饰住这滴泪。


    “公主,你在看什么?”李游问。


    他明知那盏茶有问题,可是紫砂茶盏掉落山下,一时间难以寻找,他也不知,究竟出了什么事。


    “你们看,天际的月亮,变红了。”玉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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