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恬吓得手里正在系的禁步都“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我昨晚没碰你,你别来讹我啊。”


    姜恬一脸委屈巴巴地看着君策,一副很冤枉的模样:“你累病了……谁知道你是哪个相好干的啊。”


    他此时穿戴整齐,一身白衣织着雪青色的花纹,好似中宵的月光映着满庭紫藤。腰间系着一条白玉带,腰瘦得不堪一握。雅致不失矜贵,端庄而不失潇洒,犹如天上的神仙。


    说出的话,却又把他拉入俗世红尘滚滚里,恍如神佛走下九天,在人间现芸芸众生相。


    君策只是看着姜恬,没有说话。


    “咱们好歹夫妻一场,你还来讹我,你这可是恩将仇报啊。”姜恬从地上把禁步拾起,在腰间系上,对君策说道,“要不这样,你给我生个孩子出来,我就负责。”


    “不管孩子长的像谁,我都把你供起来,养你一辈子,怎么样?”


    君策:“……”


    “好了好了,不和你玩了。我得过去了,我继母等会儿又来找麻烦了。”姜恬急匆匆地叼了一个苹果在口中,口齿含糊地说道,“你要休息就再休息一会儿吧,我等会儿让人给你送早饭,我先走一步了。”


    “姜恬。”君策忽然叫住姜恬,问道,“昨晚,为什么不报官?”


    “啊……”姜恬一边往门外冲,一边“咔擦”咬了一口苹果。听到君策的问题他又退了回来,笑嘻嘻说道,“你想让我去报官吗?”


    “出首赏千金,封千户。”君策淡淡地说道,“藏匿不报,诛九族。”


    “害,千金够我上几次青楼了?我特别想去报官的。”姜恬啃了一口苹果,说道,“但我昨晚想了一下,皇帝他生性多疑,万一我去报官的时候你趁机跑了,他反而怀疑我故意捉弄他,让我吃不了兜着走。”


    “而且我得罪了你,你下次来刺杀我也未可知。倒不如用点计谋,我先和你虚与委蛇应付着,下次把你骗到宫里瓮中捉……害,我怎么都说出来了?”


    君策:“……”


    姜恬:“……告辞我跑了。”


    姜恬说罢,一转身跑没了影儿。


    君策垂眸沉默了一会儿,掀开被子起身。


    他的身体还有些虚,扶着床站了一会儿,慢慢走到房里的镜子前。


    镜子前是姜恬平时梳头换衣服的地方,但姜恬显然从来没发挥过这个地方的作用,他今天只用一根玉簪随便乱挽了一下头发就跑了。


    君策却在镜子前的凳子上慢慢坐下。


    面前有一张桌子,桌上摆满了钗环首饰,都是女子的款式。有坠着珍珠的步摇,有金丝累成的繁花,还有真丝烫得栩栩如生的山茶小钿子。有翡翠的耳坠、錾金的臂环、水晶璎珞、珊瑚手镯,首饰数不胜数,都带着脂粉甜甜的香气。


    桌上不仅钗环,还有随身佩戴的香囊,甚至寺庙求的红绳护身符,乃至于女子用过的胭脂膏子和水粉,都和不要钱似的堆了满桌。


    桌角还有厚厚的一摞手帕、花笺和信封,有的信封连拆都没拆过。


    凡是看到此处的人,不用想都能知道,这间屋子的主人是经了多少风流韵事。


    君策蹙起眉,抬手去桌角随意抽了一张花笺,展开细看。


    粉色的花笺上画满了桃花,有墨色的小楷提了一首小诗在上面。字虽清秀工整但不大有章法,诗句也浅白易懂,应该是一位读书不多的少女,诗句之间却充满炽烈的感情和爱意。


    花笺上还有一股浓浓的脂粉甜香,让君策不禁打了个喷嚏。


    他放下手中的花笺,又去看其他的。


    桌上这些情书,寄信的主人各不相同。有平民女子,有青楼歌女,有富商千金,也有官家闺秀,甚至有有夫之妇……可见姜恬此人平日里作风之乱。


    君策长这么大还从未看到过这样的东西,他连笑都从未和女子笑过,更不要说互相寄这么多浓情蜜意的信笺。


    他早就听说过姜恬是个什么样的人,但这一切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


    不知为什么,他明明不是姜恬真正的娘子,这一切也本是与他毫无关系的事,他却觉得有些生气。


    他生性冷漠不爱管他人的闲事。


    但他就是很看不惯姜恬这样。


    他听闻姜恬也曾才貌双绝名动京华,是姑母昌平长公主的骄傲。


    到底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


    说起来这事情如今也有他的责任。若昨日嫁过来的不是他,而是姜恬真正的新娘,也许能让姜恬收一收心。


    他似乎把让姜恬回头的唯一希望给断送了。


    这场婚事,对于姜恬和整个国公府来说,只怕意义都不简单。


    忽然,君策意识到了什么。他拿起桌上的梳子,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桌上的胭脂和首饰——


    姜恬既有悄悄赶走他的心思,他何不主动发挥这个“新娘”的作用,让姜恬不得不接受他的存在,再没办法赶走他?


    ·


    姜恬一边啃苹果,一边自己一个人走去正堂。


    倒是不他不想带着他的新婚娘子一起,一个人去肯定会面临更加凶残的的冷嘲热讽。


    但是他想想还是自己一个人比较妥当。


    他先母贵为昌平大长公主,继母却是长公主的娘家表妹,这就是他表姨妈。这个表姨妈在长公主生前十分温良贤淑,于是长公主死前嘱咐了穆国公,她死后可以让表妹续弦,不至于让姜恬小小年纪就没了娘。


    结果继母嫁过来以后,每天对全府上下都是一通“我和长公主谁更美丽谁更温良贤淑谁更优秀”的灵魂拷问。在得知自己哪儿都不如长公主以后,她干脆也不装了,直接放飞自我,天天打骂下人,对姜恬也见面就冷嘲热讽。


    她没有孩子,就拿姜恬庶出的三弟姜桦傍身。姜桦的母亲本来是长公主的贴身侍女,被穆国公收为通房以后,一向安分守己默默无闻。


    可姜桦是个自命不凡的,天天被继母吹风说什么“男儿嫡出庶出本不重要,你比姜恬强百倍,以后定然会大有作为”怂恿得心高气傲,母子两个就差把姜恬做成靶子打了。


    姜恬自己是已经习惯了,但是君策那个脾气,一准能被这对母子气死。


    他继母屁事多能气死君策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因为君策他自己。


    虽然说尚书家的白小姐是太皇太后指定的,国公府全家人事先都没见过,就算让他们看一个假的白小姐,他们也认不出白小姐是真是假,但君策肯定不愿意真的假扮女子。


    昨晚君策假扮新娘,化个妆易个容都懒得做,就那么穿个女装、盖个盖头就嫁了过来,敷衍得不要更敷衍,根本就不怕被他认出来。


    他今天若是和君策说“你梳个发髻戴个首饰化个女子的妆”,估计已经被君策提剑就地捅死了。


    万事都不如小命重要。反正继母和三弟那些花招他都已经习惯了,他还是选择自己一个人上。


    新婚第二天,本来应该是姜恬带着新娘子一起拜见爹娘,再由新娘子给二老敬茶的。


    穆国公和继室华夫人都已经早早端坐在堂上,下首坐着姜恬的三弟姜桦。


    姜桦看到姜恬进来,只是盯着看了两眼,就不屑地转过头去。


    姜恬的母亲昌平长公主在世的时候,彼时姜恬还是名冠京华的神童,他就像明珠侧畔一颗灰尘,不论多么努力都没人在意他。


    后来长公主死了,华夫人来了,他的日子变得今非昔比。华夫人把他当亲儿子养,还告诉他姜恬是个不学无术游手好闲之人,整日里只会吃酒赌钱看戏嫖|娼,而且还会玩弄有夫之妇的感情,总之不但没有才华而且不讲道德,根本不配当他的哥哥。


    因此他看到姜恬也不需要摆出什么好脸色。


    小时候他在姜恬面前有多恭恭敬敬畏首畏尾大气也不敢出,现在他就有多嚣张多不把姜恬放在眼里。


    “我来了,爹娘早。”姜恬对穆国公和华夫人行了个礼,自己就坐到了一旁椅子上靠着。


    自从华夫人来以后,他已经习惯了不等长辈让起来他就自己起来,不等让坐他就自己坐,不然华夫人能让他跪一整天不让起来。


    华夫人看到姜恬没规没矩地坐下,嘴角轻轻抽了一下。


    她刚来姜家那会子,姜恬就八九岁一个小孩子,还是挺有规矩的,看到她会礼貌地跪拜,让跪一天就端端正正跪一天。后来在她的管教之下,变得越来越没规没矩,越来越放肆,有时候还会出言来怼她,惹得她哭哭啼啼去穆国公面前告状。


    但其实,这正是她想要看到的结果。


    当初昌平长公主的引以为傲的爱子,现在如同烂泥扶不上墙。而她膝下的姜桦,一表人才文武双全,虽是庶出却比嫡出更强些,深受穆国公青睐,也为皇帝和朝廷大臣们所赞扬。


    现在的姜恬和姜桦比,就是云泥之别。


    “倚云,还是起得这样晚,老爷都久等了呢。”华夫人看了看姜恬身边空荡荡的座位,满脸笑意地问道,“诶?怎么不见新娘子呢?”


    倚云,是姜恬的表字。这表字是穆国公取的,穆国公自从退居京城以后就喜欢附庸风雅,每天都和一群书友装模作样吟诗作赋,给姜恬的表字取了古诗“日边红杏倚云栽”之意,意思就是靠着帝王家好乘凉,没有本事还可以靠爹娘。


    华夫人很喜欢叫姜恬的表字,神态语气就像在叫“只能靠爹妈的没出息的东西”一个意思。


    姜恬做出一副难为情的模样,脸上笑着,故意支吾道:“他……么……”


    穆国公十分重视这门御赐的婚事,唯恐姜恬又弄出什么幺蛾子,连忙问道:“这是怎么了?你平日里满口胡言乱语,不会把新娘气跑了吧?”


    “啊……”姜恬笑了笑,说道,“怎么会呢?”


    “呵。倚云啊,别怪为娘多嘴,人家是尚书府的千金小姐,不比青楼里那些粗糙货色。”早就听闻尚书府的千金小姐是个温良贤淑的好姑娘,华夫人一直都觉得人家肯定看不上姜恬这种人。


    如今又有穆国公开了个好头,华夫人的嘴哪里停得住,迫不及待发挥一贯的冷嘲热讽技能,冷笑道:


    “你素日里和青楼女子来往,不知怎么对待正经人家的姑娘,岂不知人家岂是可以随意对待的?如今成了亲也不知道收敛,房里那些乱七八糟的腌臜的物件也不扔一扔,把新娘气得不和你一起出来。”


    “知道的呢说你向来如此——不是有意的。”华夫人故意把“向来如此”几个字咬得极重,“可这要是传扬出去,其他人倒说你故意不把爹娘放在眼里。大家脸上岂不是都过不去?”


    “而且早上不来见我和老爷也就罢了,等会儿过午可是要去太皇太后那里谢恩的,你打算怎么办?也这么着支支吾吾的就能糊弄过去了?”


    姜桦也跟着华夫人露出一脸鄙夷之色。


    他越来越觉得,姜恬这种不上进不靠谱的顽劣之人,根本不配当他兄弟。


    “宝珠。”华夫人故作好心地对身旁的侍女吩咐道:“快去请少夫人来,就说我和老爷一起在这里,请她过来。任凭二公子有什么不好,我们二位替二公子给她赔个不是,让她好好地过来,不要往心里去。”


    穆国公听得的脸白了。


    其实他知道华夫人喜欢针对姜恬,但姜恬是个不好随便欺负的人,也从来不会和他示弱。他好几次想帮姜恬,最后的结果是他还没开口,华夫人已经被姜恬怼得一哭二闹三上吊,最后他只能反过来呵斥姜恬,去哄华夫人。


    这导致姜恬和他之间有了一些隔阂。


    接下去如果不出意外,华夫人又会因为自寻死路被姜恬怼哭。


    招惹姜恬,华夫人根本就讨不到便宜,可她就是偏偏喜欢去招惹。


    姜恬要是一开口,这事情就没法开交了。


    果然,姜恬本来悠哉游哉地喝着水,听了华夫人的话,先是放下茶杯故作茫然地“啊?”了一声,笑道:“别忙,我还有句话说呢。那个……”


    姜恬打算怼人的话才刚开端,却听门外传来一个温柔低婉的声音:


    “请恕儿媳来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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