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怎么了?”
他现在的身份不适宜问这句话,可他偏就问了。
傅娆是他亲封的县主,谁敢对她动手?
他女儿与她的纠葛,也隐隐让他担心。
傅娆听到这么一句话,先是怔了怔,对面的中年男子,传递过来的目光温和又威严,竟是莫名感觉到了几分关怀。
这种关怀与父母亲人的关怀不一样,仿佛有一种笼天罩地,无所不在的强势。
这种强势令她很陌生,甚至怀疑自己听错。
大概是这辈子打小就聪颖能干,她习惯了自己去承担一切,无论委屈或艰难,她从来都是一个人扛,哪怕当初与徐嘉在一起,为了不让他分心,她也是里里外外一手抓,很多时候,她忘了她也不过一个十几岁的姑娘。
她愣了片刻,旋即满脸歉意上前,合在腹前施礼,“让您久等了,临时有些事耽搁了,还望您见谅,上一回见您便觉疑惑,原来您是药材客商,您先坐,我稍稍收拾马上便来。”
她言毕匆匆入内。
皇帝望着她轻快柔美的身影,略有些不放心,看了一眼门口候着的一侍卫,那侍卫会意立即闪身而出。
这头店铺的一位管事已将药材目录送了来,恭敬道,“陈四爷,这是我们店铺所需名录,您带来的药材在下已看过,皆是上等好药,产地也合咱们铺子的要求,只是最后定夺还得咱们掌柜的过目。”
皇帝颔首,又问,“药都备好了?”
内侍躬身道,“千金丸已全部买下。”
皇帝御极之前,曾暗中经营一支商队,靠着这商队触及五湖四海的营生,其中便有药材一档,他手中这药材行当已在典药局备案,若是换做他的人来供药,可以大大缩短傅娆药铺成为贡药的审验时间,也省得他三天两头往宫外跑。
须臾,傅娆便换了一身蓝色衣裙,重新梳了垂绺,将脸颊一侧的红痕给掩住,斜阳在甬道处投下一束光柱,她从光柱盈盈而出,似彩蝶翩然。
她落落大方朝皇帝施礼,坐在他对面,先翻开了他递来的药材名录,及样药,一一核验。
内侍在一旁略略惊叹,午时皇帝出宫,去五军都督府办了正差,着人备好药材名录,依着约定的时间来了药铺,偏偏这傅家女让陛下生生等了她一个时辰,也亏得陛下耐心。
傅娆先查看药材目录的产地,又拿着药瓶一个个试药,她神情极为认真,也很仔细。
这个空档,侍卫已经回来,悄悄在皇帝耳边低语几句,皇帝脸色稍稍一变,目光投向面前垂首专注的小姑娘,莫名的生出几分心疼。
他也是做父亲的人,若是女儿受了委屈,自会替孩子撑腰。
偏偏傅娆不仅无依无靠,年纪小小的,抛头露面,撑起门楣,倘若不是她聪慧果敢,些许那苦果就生生咽了。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
恰在此时,傅娆核对完名录,抬眸露出一道明艳的笑容,
“您的名录我已全部核验,没有问题,就是这价格,咱们还得商议。”
一双杏眼竟是清澈泛光,如映山川明月。
傅娆手中不是没有药材供应商,只是裴缙递来的药材显见比旁处都要好,许多深山老林难以采摘的药材也能弄到,可见是极有门路,她暗想,若能把价格压一压,便完美。
皇帝压根不指望挣钱,就问了傅娆意向,佯装讨价还价几句,就应了。
以后就由裴缙这头给她供药。
“对了,还一直没能请教您名讳。”傅娆在他面前总不自觉带着几分敬畏。
身旁内侍替皇帝答话,“我家老爷在家行四,掌柜的称呼一句陈四爷便好。”
皇帝生母姓陈,故而化名陈四。
傅娆笑靥如花,拢着袖儿施了一礼,“那今后还请四爷多多关照。”
二人当即签了契书,末了,清风拂掠,将那秀发撩开,露出她莹润的脸颊。
皇帝瞥了一眼那处红印,虽是已上了药,偏偏她肌肤白皙粉嫩,那印子依然明显,皇帝也没说什么,只点了头便离开。
待回到皇宫,已是霞光满天,宫墙巍峨赫赫,如同被镶嵌了金边。
皇帝拾级而上,面罩寒霜吩咐,
“宣平康入宫。”
冷公公打殿内迎过来,撞见皇帝冷沉的脸色,暗道不妙,连忙躬身行礼,“陛下,碰巧平康公主在乾坤殿外求见呢。”
“哦?”皇帝立在殿宇下,侧头瞥他,“何事?”
“听着像是受了委屈,请您做主。”冷公公嗓音低缓,不敢抬头。
皇帝闻言气笑,“是吗?这世上还有人敢欺负她?”
身旁的随侍闻言皆是大气不敢出,纷纷跪下不语。
这些年,皇后身子不好,后宫皆是淑贵妃一家独大,淑贵妃膝下一子一女,所生的三皇子又是陛下唯一康健的皇子,人人暗道那三皇子必是未来的太子。
外人皆传淑贵妃宠冠后宫,连带李家在朝堂上也春风得意。
是以,谁会得罪未来太子的生母及长姐。
只是自从平康公主婚事闹出岔子后,皇帝对这对母女便生疏许多。
皇帝步入乾坤殿,便将平康公主传入,须臾淑贵妃闻讯也赶了过来,母女俩在门口碰上,相视一眼,一前一后进来行礼。
他端坐在龙椅上不动声色,就看着平康公主扑在他脚下,如往常那般拽着他衣角哭诉,
“父皇,还请父皇给女儿做主,那傅家女当真是辜负父皇一片苦心,女儿今日举办赏花宴替她择婿,她不仅不领情,还暗中在花园勾引徐嘉,被女儿逮了个正着,女儿想训斥几句,怎知她仗着是父皇亲封的县主,眼里没我这个公主,顶撞女儿,呜呜呜,女儿好歹是皇家公主,她这般对女儿,真真是没把父皇放在眼里。”
平康公主绘声绘色哭得泪水涟涟,却见上方的皇帝毫无动静。
她一时有些六神无主,只悄悄回眸去看她的母妃。
淑贵妃见皇帝神色漠然,也略觉奇怪,只得莲步上前,柔柔下拜在皇帝跟前,“陛下,康儿也是一时情急,一点小事便闹到您跟前...”
她已敏锐地察觉皇帝脸色不太对劲,若是任由女儿哭下去,只会适得其反,于是连忙将平康公主拉至身后,笑了笑道,
“些许是那傅家女心中不甘,拉扯着徐嘉说几句也未可知,当然,也没准是误会,陛下就不要往心里去了。”
皇帝淡淡看着淑贵妃,她以退为进的本事几乎是炉火纯青,这些年他对后宫的事并非不知情,只要不闹得太出格,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然,他也从不准许有过于阴暗的算计。
换做以前,他也就顺着淑贵妃这话下了台阶,只是脑海不经意浮现傅娆那专注认真的模样,略有些恼怒女儿所为,便问平康公主道,
“你今日做了什么,真当父皇不知?”
平康公主心咯噔了一下,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惶惶道,“父皇,女儿...女儿是真心替傅家女择婿,怎奈她不领情,还对徐嘉念念不忘....”
皇帝寒声打断她,“她是否对徐嘉念念不忘朕不知,但你打了人是也不是?”
平康公主惊得抬眸,莫非父皇派了眼线盯着徐府?
她慌得后脊都在冒汗,手无处安放,“父皇,我.....”
不知道如何辩解,她只得以哭掩饰。
皇帝已经厌烦她这一套,蹙眉道,“你身为公主,刁钻跋扈,即便徐嘉有错,也不该你来动手,你有失体面,无规无矩,即日起,你闭门思过,无诏不得入宫!”
平康公主眼眸瞪大,满目骇然,“父皇,父皇您罚女儿,女儿无话可说,女儿确实是动了手,可那徐嘉与傅家女私通是事实,女儿查了,他箱笼内皆是傅家女给他制的衣裳,帕子锦带,什么都还留着呢,他.....”
“你闭嘴!”皇帝面色铁青,眼底已是掩饰不了的失望,目光如刀斧般刮在她身上,“你是今日才知道他们以前是未婚夫妇?徐嘉哪一样不是那傅氏所为,你虽是公主,既是嫁了人,自该担起妻子的职责!”
皇帝气笑,“你若后悔,还来得及,朕现在便可下旨,准你二人和离,将徐嘉还给人家为夫!”
“不.....”平康公主匍匐在地,大哭道,“女儿错了,女儿错了,父皇,您别下旨....”
这回若和离,她是真的要嫁成安侯府的病秧子去了。
淑贵妃百思不得其解,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论理皇帝听到驸马与前妻藕断丝连,也该动怒,何至于反而惩罚女儿,她顾不上多想,连忙挪着膝盖向前,柔柔拉着皇帝的衣角,“陛下,您别动怒,为了平康这个不成器的,伤了龙体不值当....”
旋即掉转话头,朝平康喝了一句,“你还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回翡翠宫,等着母妃回来教训你!”
在她的示意下,两名内侍将平康公主搀出去。
淑贵妃这头陪着小心,皇帝脸色总算好看了些,“你身为母亲,也该好好教导她,倘若再出差错,朕定不饶恕。”
淑贵妃连连称是,待回到翡翠宫,平康公主哭得两眼红肿朝她扑来,她心疼地将女儿搂在怀里,
“你个傻丫头,怎么不先来翡翠宫与母妃商议,却急急去陛下那头告状呢。”
“我...我也不知道父皇为何还在恼怒我.....”平康公主委屈不已,还当自己主动替傅娆择夫,会令父皇消气呢,不想弄巧成拙。
“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跟娘说清楚。”淑贵妃拉着她入内凉塌落座,
平康公主挨着她坐下,吸了吸鼻子,将泪揩干,愤声道,“娘,那个徐嘉果然对傅家女存了心思..”她简单将今日之事述说。
淑贵妃眯起眼,面容罩了寒霜,“那傅娆呢,你今日可给她定了夫婿?”
平康公主瘪起嘴,不情不愿回道,“女儿今日不舒服便没露面,只是叫郭嬷嬷料理,后来郭嬷嬷回禀,说是傅娆无心婚嫁,宴席便散了。”
淑贵妃闻言脸色越发难看,“看来那傅娆对徐嘉尤有余情,徐嘉此人当初能抛弃傅娆,他日功成名就难保不会撇下你,若是他二人还存了复合的心思,你今后可有得苦头吃!”
“那怎么办?母妃,女儿恨极了那个女人,若不是她告御状,父皇也不至于这般恼怒我!”
平康公主拽着淑贵妃的衣角,央求道,“母妃,父皇怕是不会轻易给我造公主府,女儿不想那个女人日日在徐郎跟前晃,万一他们旧情未了怎么办?您得想个法子帮着女儿拔掉这颗眼中钉!”
淑贵妃盯着女儿那朝露般的容颜,沉思不语。
宫灯初上,在她眼尾拖下一道阴影,天际最后一抹霞色沉于她眼底,须臾,她脑中升起一个念头。
“在宫外动手多有不便,下月是皇后小寿,先前傅娆受封,皇后恰好病重免了她入宫谢恩,这一次本宫奏请陛下举办宫宴,令有品阶的官眷入宫贺寿,届时料理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易如反掌。”
平康公主跟在淑贵妃膝下长大,对她的手段也耳濡目染,晓得自己母妃一旦出手,必定万无一失,一时心头阴霾散开,
“多谢母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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