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高照,清晨的御花园飘着湿漉漉的桂花香。
皇帝裴缙弃銮驾,明黄的身影穿梭在园内,快步沿石径抄路赶往慈宁宫。
“太皇太后不是在玉熙宫吗?怎么突然搬回了慈宁宫?”他抬手撩起花枝,穿过一片葳蕤的园林,跨上慈宁宫东侧的红墙绿廊,
冷怀安一路小跑追着皇帝的步伐,匆匆揩下额头的汗液,斟酌着回道,
“老奴也是刚得的消息,说是昨夜就已搬回,怕您担心,不许声张,今日晨起那些个小兔崽子才报与老奴,这不,等您下了朝,便禀报您...”
嘴里这般说着,心里却咂摸着这事透着古怪。
太皇太后今年六十有八,先帝过世后,老人家忧伤过度,一病不起,后来避开宫闱,搬去了太液池西侧的玉熙宫,往年要等入了冬方才搬回慈宁宫暖阁,今年怎的这般早便回了。
“老人家身子可好?”皇帝担心太皇太后身体不如往年,才提前搬回。
冷怀安苦着一张脸道,“老奴每日皆要过目太皇太后医案,不曾有恙。”
皇帝颔首,俊目深沉,从游廊绕上廊芜,大步跨入慈宁宫。
越过一片镶翡翠的紫檀博古架,便见一白发苍苍的老妪坐在东侧炕上说笑,朝阳洒落她肩头,那寿字纹的云锦金线折射出一缕缕金光,衬得她肌肤泛白有光,气色倒是极好,和颜悦色的正与下首的皇后说话,可见身子康健。
皇帝放下心来,先朝太皇太后行了个礼,“孙儿给祖母请安。”
太皇太后目光落在皇帝身上,越发渗出几分关爱,“皇帝来啦。”
皇后起身携宫人给皇帝见礼,“叩见陛下。”
皇帝示意皇后免礼,抬步坐在太皇太后对面,恭敬问道,“您怎么突然回来了,也不派人给孙儿吱个声,孙儿也好亲自去接您。”
“瞧瞧!”太皇太后一脸不信,侧身与皇后道,“他哪有功夫接我,尽说好听的哄我。”
皇后立在一旁贤惠地替皇帝辩道,“皇祖母这是错怪陛下了,陛下虽日理万机,日日都是惦记着您的,是您怕耽搁了陛下朝务,体念陛下罢了。”
太皇太后嗔怪地望着皇帝,“你匆匆赶来,是好奇我为何突然回来,那我告诉你,昨个儿明王入宫探望我,说是百官近来对你极为不满。”
皇帝闻言眉峰微蹙,“何来此言?”
太皇太后不恁地哼了一声,“你今年三十有三,膝下只大皇子和三皇子,大皇子身子不好,三皇子又那般调皮.....”话说一半,太皇太后思及淑妃,面露不快,
“淑妃又不是宽厚的性子,你早些年宠爱她,如今斥了她,竟是连后宫也不去了,百官请旨选秀,被你搁置一旁,你文治武功,无人能及,怎么不为江山后代着想?”
皇帝淡淡瞥了一眼皇后,不置可否道,“孙儿谨遵祖母教诲。”
“你别在这里打腔调儿!”太皇太后来气,
皇后自知皇帝这是怀疑她在太皇太后跟前嚼了舌根,急于撇清自己,跪下请罪道,“皇祖母,这一切是臣妾的错,先前臣妾身子不好,疏于管教后宫,今后臣妾定打起精神,督促各位姐妹好好伺候陛下,替陛下开枝散叶。”
太皇太后瞅着皇后没出息的样子,也不甚喜欢,只沉着眉盯着皇帝,“过几日不是要秋猎么,四品官宦女眷可随驾,正好,我这老不死的也去凑凑热闹,替你择些年轻姑娘入宫伺候你。”
太皇太后也是无可奈何,她也不想讨皇帝的嫌,可这关乎江山社稷,皇后膝下无子,后宫子嗣单薄,满朝文武无人镇得住这位铁血皇帝,只能她这个皇祖母亲自出马。
皇帝早非年轻气盛,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听了太皇太后这话,并无明显表情,如常道,“您去,孙儿自是欢喜,只是此去燕山狩猎,路途略有些颠簸,孙儿担心您身子骨扛不住,若是出了点差错,孙儿难辞其咎。”
太皇太后早料到他会这般说,不由轻笑一声,“哟,我的皇帝,你祖母我年轻时曾弯弓射雁,从皇宫去往燕山行宫也不过一日路程,我怎么就受不了了。”
皇帝便知太皇太后是铁了心要管他的事,淡声道,“成,那孙儿这就去安排。”
太皇太后起驾,宫里随行的妃子便多了,四品宫妃全部随驾。
淑妃仍在四品宫妃之内,她这三月来克己复省,替太皇太后抄了不少佛经,又诚诚恳恳跟皇帝认罪。上次皇帝责罚淑妃母女,又将三皇子交给皇后抚养,朝臣十分疑惑,讨要个说法,皇帝不能将真相宣告,只说侍奉不恭,眼下李侍郎并几位大臣求情,皇帝便准了淑妃随行。
淑妃得到旨意后,伏在地上深深吸气。
燕山行宫狩猎,为期七日,是她将凌儿抢回来的最好时机。
两日后,秋猎的随驾名录下来,傅娆名字赫然在列。
谭正林看了一眼那文书,略觉奇怪,能裁决政务的,除了内阁便是司礼监,到底是内阁的程康加了傅娆的名字,还是司礼监那头插的手。
这两日他也查了查傅娆的底细,一无靠山,二无家世,论理不至于被上峰如此看重,难道真的是因为嘉州立功,特许她随驾?
谭正林这人之所以能从当年一县衙医士,坐到如今太医院院正的位置,在于他擅长察言观色,深谙钻研之道,他直觉告诉自己,这个傅娆不简单,越是如此,这一回去燕山,越要想办法将她除掉,否则便是一心腹大患。
傅娆被贺攸告知,两日后要随驾燕山,脑子里懵了一下,旋即道,“能不去吗?”
贺攸差点没翻她一个白眼,“傅姑娘,你这话就是不知好歹了,多少人想去还去不了,你若不想去?要不,叫我女儿顶你的名额?”
贺攸膝下有两个女儿,生的如花似玉,正是谈婚论嫁的时候,这一次燕山狩猎,必有世家子随行,贺攸琢磨着想给女儿相个出色的郎君,不能嫁世家子,哪怕是军官校尉也成哪。
怎知,他这般说笑,还叫傅娆当了真,“好啊,好啊,叫贺姑娘替我去吧。”
贺攸无语,手里拧着尺子,就要去敲她的脑袋,思及傅娆也是县主之身,连忙收了回来,“少话闲,快些去收拾,明日准你一日假,后日辰时准时在正阳门点卯,伴驾燕山。”
贺攸这个人出了名的一根筋,若不是他医术精湛,凭着他耿直的性子,怕是做不到太医院堂官,他折身迈出两步,忽然回眸,上下扫了傅娆一眼,笑眯眯道,“傅姑娘,你好歹也是位县主,这一次去西山,是不是该要带两个丫鬟?”
傅娆闻言警铃大作,直起脊背,坚定摇头道,“我不需要....”
贺攸笑了笑,折回来,脚步落在她跟前,弯了笑眼,“一个总是要的嘛....”
傅娆欲哭无泪,“我家里有个贴身丫头,我去哪儿,她都要跟着的。”
“就是那个虎头虎脑,每到申时便在正阳门前探头的那个?”贺攸嫌弃地瘪了瘪嘴,“那个不成,带出去容易惹祸,这样吧,我两个女儿年纪只比你小一岁,性子最是温婉乖巧,你带上,一路上也有个照应。”
傅娆暗中翻了他十道白眼,若是捎上贺攸的女儿,谁知道是谁照顾谁。
正要斩钉截铁拒绝,忽然想起御书房那一位,万一是冷怀安暗中捣鬼,带上贺攸的女儿,没准能让那死太监生出几分忌惮,遂眨了眨眼,学着官署里的大人将手背在后头,皮笑肉不笑望贺攸,
“贺太医,我只能带一个,你看着办!”
丢下这话,傅娆大摇大摆地离开了典药局。
出了太医院衙署,沿着南宫墙的墙根往外走,到大明门,迎面瞧见一熟悉的身影,如摇山撼岳朝她走来。
正是五军都督府佥事霍山。
太医院前面便是礼部衙门,隔着御街正是五军都督府,遇见霍山倒是不奇怪。
可霍山朝她一脸贼笑,便奇怪了。
傅娆身着官服,一副男儿打扮,自然也就学着衙署里的官吏,朝霍山作了一揖,“给佥事大人请安。”
她身姿灼灼立在宫门下,斜阳打宫墙越下,映得她眉目生辉。
“免礼免礼。”霍山大马金刀走到她跟前,打量她这一身官服,她身量在女子中算高的,绿色官袍被郑氏剪裁过,用腰带束起,正将她勾勒出芝兰玉树的模样。
“不错,倒像是俊俏的儿郎。”
傅娆无语,也不接话,只望着他,一副有话快说,没话快滚的神情。
在嘉州那段时日,霍山闲暇便拷问她与刘桐的事,她又不能将皇帝搬出来,自然没法解释刘桐派心腹看顾她,是以被霍山缠到头疼。
霍山对她嫌弃的语气习以为常,只歪下腰身,低语道,“我帮你试探过了,刘桐那厮喜欢能干自强的姑娘,他还觉得他高攀不上你呢。”
刘桐的原话是,“我与傅姑娘不熟,傅姑娘身份尊贵,你切莫再胡搅蛮缠。”
堂堂锦衣卫都指挥使,让四海闻之丧胆的所在,怎么可能配不上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霍山就觉得,刘桐这人瞧着不苟言笑,心里闷骚得很,定是看上了傅娆,死要面子活受罪。
傅娆闻言欲哭无泪,“霍佥事,你到底要我说多少遍,我真的不认识刘指挥使。”
“你逗我呢,我前日去刘府探望那厮,还听见那厮安排人去你府邸一带保护你呢!”
傅娆:“........”
霍山见傅娆一张俏脸窘成了猪肝,不禁哈哈大笑,“傅姑娘,别害躁,没事的,你不是一旁的姑娘,咱们刘桐也不是一般的男子,你们俩天生般配!”
刘桐无人敢嫁,傅娆无人敢娶,可不是般配得紧么。
霍山说完“天生般配”四字后,忽觉后颈刮过一阵阴风,武将对危险与生俱来的警觉,令他霍然回眸,只见前方的白玉石桥上,稳稳当当矗立着一道高峻的身影。
他身着玄色五爪蟒龙常服,清隽的脸端得是不怒自威,堪堪一个眼神扫过来,便令霍山这等厮杀战场的战将胆寒,霍山来不及懊恼,扑跪在地,
“臣失言,还请陛下责罚!”
“来人,将霍山拖下去,重责三十军棍!”
“遵旨!”
傅娆吓得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想要张口替霍山申辩几句,又怕弄巧成拙。
这是她第一次结结实实感受到.....君威难测。
她垂下眸,怔怔望着眼下的青石玉砖,一动不动。
皇帝的目光这才挪至她身上,斜阳在她身上镀了一层晕黄的余晖,绿袍裹着那道瘦弱的娇躯,显大。那一梁冠似乎尺寸不合,她垂首时,梁冠往下一垮,遮住了她大半张俏脸,只见她慌慌忙忙抓住那梁冠,狠狠往头顶一按,那官帽就这般陷下去一个坑,落在他眼里,便如偷穿大人官服的小姑娘。
着实有趣。
皇帝眉眼不自觉缀着些许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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